◎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车轮缓缓向前, 谢行安俯身,从茶几底下拿出一包用绳线捆好的东西,放到腿上拆开一半, 而后推到晏桑枝的前面。
“吃些糖,”他又给晏桑枝倒了杯茶, 语气轻松, “含点在嘴里,能叫人心情好上一些。针灸因人而异, 或许会有点疼,若疼得受不了,你就叫她停下来。”
“我不觉得害怕。”
晏桑枝她以前可能会,但在那些日子里。她早就变得很能忍疼,不至于为一点针扎而惶惶。
谢行安轻笑一声, “那你的肩背不用挺得这般直, 你可以试试靠在后面。”
他递过来一个软枕,让晏桑枝枕着。他自己就不是一个站如松,坐如钟的人, 懒散惯了,见别人绷得这般紧就不太习惯。
“那针灸是按次付银钱,还是按月付?”
晏桑枝试着将肩背靠上去,果然舒服不少, 转头问他。
“你想怎么付都成, 针灸一次是三十文。”
“要价还算便宜。”
谢行安捏捏自己的指骨,回了句,“谢家自行医以来的规矩, 银钱可以赚, 但要赚良心钱。”
他道:“寻常百姓一日至多赚百文, 若要价太贵,为治病而倾家荡产。谁也不愿看到这种事情出现。”
“要用最少的银钱,医最多的人。”
晏桑枝道。
在此刻,他们的想法是共通的。
她掀开帘布往外瞧了一眼,又说:“所以医馆一条街才被称为菩萨桥。”
“因菩萨低眉垂目,能得见世间疾苦。”
谢行安的眉目满是笑意,“颇有意思,不过只江淮人见惯傩戏,把能救人的都称为菩萨罢了。”
她沉默,那傩戏跟巫术也差不了多少。
“不过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马车在谢家医馆不远处的一处宅子前停下。
谢行安先行出去,从旁边那个矮凳给她踩脚,见她下来后才指着那处说:“医馆不适合针灸,这是我的宅院,里头有间专门的针灸房。”
晏桑枝打量了一眼,宅院并不大,只是临时落脚的地方,很空荡。
有间半开的小门,进门便是屏风,旁边还有个小台,屋里让屏风和纱帘遮得严实,有股淡淡的幽香。
一个面白有小斑,稍丰腴的女子走出来,捧着盆热水,放到小台上,好奇地看了一眼晏桑枝,而后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是你来针灸呀?病症我听表哥说过了,我手法还不错,到时候别害怕。”
晏桑枝只能又重复一遍,“我不会害怕的。”
“那先去里面坐会儿,我和表哥说句话就进来,不会太久的。”
等她进去后,莫照月双手环抱,端量谢行安,想不到啊想不到。
“少用这种眼神瞧我,”谢行安声色很淡,转过身拿起托盘上要用到的针,确认没问题后,又正色嘱咐道:“注意着点,最好别断针、弯针、滞针。”
莫照月呼出一口气,很轻地说:“四神聪给你扎,在头过我这针刺不咋样。被我说中了,我就说这人嘴里没什么好话。
不过也确实,我学了许多年,平日给其他娘子针刺还成,都是手脚背。如今你这主刺在脑,这地方最容易深刺和出血。我表哥针刺特别稳,前面先请他帮你扎行吗?后面的都是我来。”
“可以,”晏桑枝拍拍她的手,很能理解。宽慰道:“行医都是一步步过来的,针灸比开方难上更多。我少时学过,太难了,只认了穴位。你现下能扎得稳,已是极其厉害了。所以你放心扎,要是哪个穴位没刺准,我会跟你说的。”
莫照月忙握紧她的手,欢喜地瞪大眼睛,“我表哥都没跟我说过,你是个女大夫。怪不得我第一眼瞧见你就觉得亲热,投缘,原来是志同道合啊。你放心,我一定会用打起十二万分小心给你扎针的。”
还准备再说下去,外头传来一阵敲击,她翻了个白眼,挤出一个笑,“别搭理他。”
“我们还是先换身衣裳。因你最后加刺脾俞,它在背。我怕你不好意思,特意在衣裳上裁了个洞。日后来换上这身就好。保管遮得严严实实的。”
“多谢”
她把一件加厚白布不透光的衣衫给晏桑枝。
待晏桑枝换了身衣衫后,背后有个剪出来的洞,正中脾俞。莫照月还给她盖了层薄毯,嘴上道:“别着凉。”
实际她心里想得是别叫外头的占一点便宜去。
全弄好后,她才冲外头喊:“谢行安,你把东西拿进来。”
谢行安进来后,瞥了她一眼,懒得搭理她,
不疾不徐地在晏桑枝躺的榻前面坐下来。
针灸盘搁在边上的矮凳上,他先照例问一句,“晕针吗?”
“不晕。”
“怕针刺吗?”
晏桑枝有点犹豫,她从来没有被针刺过,所以根本不知道怕不怕,很老实地摇摇头,“不知道。”
“我先找一个穴位给你扎一下,若哪里晕的话要说一声。”
谢行安在针灸时一般说话都很温柔,他平日最多的是给小儿扎针,怕他们害怕。从来不会大声说话。
“我扎曲池穴。”
这个部位插进去几乎没什么痛感。
她伸长手,衣摆撩上去,露出白皙且纤弱的手臂。
谢行安拿过椅子坐下,取了根短针,右手捏针,左手压在她的手臂上,他的手才刚洗过,带些凉意。
“别回头看,别害怕,可以闭眼。”
他话轻地像飘在她耳边,针刺入的速度特别快,很稳。晏桑枝没感觉到痛,但有酸麻的感觉。
“晕吗?”
她摇摇头。
谢行安把针给取出来,很郑重地告诉她,“那接下来要开始扎针了。你可以闭着眼,想自己躺在床上在睡觉,不然绷着很有可能会滞针。”
该说的都必须要多说几遍。
“神门给你扎?”
他站起身来,直视莫照月,面色平静。
待莫照月净手后回来,他站在一旁紧盯着,见她插针下去,穴位对了,针法对了,可刺得过于轻了点。
他蹙起眉头,“你往下再扎一点,补气都没补到位。”
莫照月又往下扎入一点,谢行安倒吸一口气,忍不住扶额。按她这样子扎,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见效。
“你起来,让我扎,在一旁看好。”
省得折腾别人,他的语气无奈,莫照月撇嘴,乖乖站起来,蹲在一边看。
晏桑枝没有意见,她只觉得针灸比开方还博大精深,把手腕朝上,神门在腕骨边上。
谢行安按在她的手臂上,神情专注,边往下慢慢扎,边道:“主刺有点疼的,手不能动,一会儿就好,酸和麻都是正常的,之后会舒服起来。”
神门过后,便是四神聪。
脑很关键,所以他几乎是屏气凝神地扎完的,莫照月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
晏桑枝觉得还成,能忍受。
而后谢行安的手移到她的耳后,半弯腰。左手按她的颈部,他的手很宽阔,押在上头把她整个脖子都给包住,指节直接搭到了前颈。
谢行安微楞,手掌稍微弯起,力道更加轻。他头一回知晓脆弱的美感。
不过回头瞟到莫照月。完全收回心思,右手捏针捻入。
“痛吗?”
“有点麻。”
谢行安点点头,目光触及到她整只白净的耳朵泛红,干咳一声。把手伸回来,低声又问了句,“真的不疼?”
“嗯。”
莫照月在旁边摸着下巴,真想直接说一句,干脆别让她扎算了。对她来说真是种煎熬。
不过谢行安扎完这三个部位就收手了,露出一个笑,对莫照月道:“好好扎,你都会的。我先出去了。”
剩下的他又不能扎,也不好看,直接避开了。不过心里总是很怀疑,她到底能不能行。
两刻钟的时辰过得很快,晏桑枝趴在那里睡了一觉,莫照月针已经全部收完了,她见人醒了,问道:“舒服吗?”
“挺舒服的。”
晏桑枝动动脖颈,没有之前那般滞涩感,确实很不错。
“那先把衣裳换了,别叫冷气近身,不然平白又添了一样病。”
她边说边把晏桑枝的衣裳给拿过来,自己出门前抹了抹汗,这应当是她扎得最好的一次了。
“扎准了没?”
“扎准了。”
莫照月回他,“人也醒了,瞧你那样。我好歹也扎好过不少小娘子好吗?”
“哦,”谢行安都不想揭露她,就那医案写的。
正她还想再说什么时,晏桑枝重新梳了个发髻从里面走出来。
“再来喝碗汤药,等会儿叫人送你回去。”
谢行安拿出一碗乌漆嘛黑的汤药,苦味站得老远都能闻见。
这药活像把黄莲生煎了一般。
她面露苦色,慢吞吞接过来,凑到嘴边两三口全部喝完,闭着嘴在那里几欲作呕。
“吃两个蜜饯甜甜嘴。”
谢行安手里摊开一小袋蜜饯,伸到她前面。
“多谢。”
她拿了一颗,蜜饯特别甜,苦味都成压住一般,而后谢行安把整袋都给了她,“路上吃,我不爱吃,家里也没有人吃。”
莫照月正欲伸出的手缩回,来回打量,啧了声,什么人呐。
“今日的针灸完了,后日再来,到时候我先给你把脉,看看前一次针灸有没有补气补到位。”
谢行安坐在窗前,摊开一本空白的医案,把今日针灸和汤药全给记下来。
“照月也得回去,我让谢七送你们两个回去。他应当在侧间,照月你去叫一声。”
他将笔给搁回去,等莫照月走出后,缓缓起身。
问她,“这次针灸如何?”
“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
晏桑枝神色正经。
谢行安低头浅笑,“那就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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