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攀高枝

一大早,杜五郎便推门进了薛白屋中。

“杨钊来了。”

“嗯?”

杜五郎叹道:“想到是右相府派他来,我便好焦躁啊,也不知何日才能摆脱这些奸佞。”

“别急。”

薛白笑了笑,依旧是这句话。

两人到了前厅时,远远便见全瑞正在作陪,杨钊则拿着一份礼单津津有味地看。

“我兄弟来了。”杨钊当即招过全瑞,在礼单上一点,道:“这个……我送给薛兄弟,从礼单上划掉,重新做份礼单给我吧?”

全瑞道:“不必麻烦,杜宅再送份同样贵重的礼给薛郎君,礼单就不必换了,杨参军看这般如何?”

“真送?”

全瑞忙道:“自是真送。”

“好!”杨钊又做了个人情,大笑道:“还须麻烦管事的帮个忙。”

“杨参军请讲。”

“派人帮我将礼物送到宣阳坊虢国夫人宅。”

薛白听得这句话,心中微微疑惑,须臾便想通了什么,不动声色往里走去。

昨日才查到虢国夫人,今日杨钊便要带自己去宴请,他不认为这会是什么巧合。

“一定办妥。”

全瑞拱手行礼,转身而出。

从刚进门的角度能看到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薛白进了厅,当即笑道:“国舅好大方,每次得了礼物,转手便送出去。”

“这你就不懂了。”杨钊志得意满道:“舍得花钱结交贵胄,待上进了,岂差这些钱财?”

“好气魄!”

薛白虽是随口敷衍的三个字,却还是能一下让杨钊高兴起来。

“哈哈,薛兄弟懂我,我初到长安,别无长技,靠的便是气魄与人结交。”

杨钊笑了好一会,才话锋一转,问道:“对了,诗词你可准备好了?”

“倒是准备了一首。”薛白故意道:“可眼下是右相对付东宫的关键时刻,若右相要用到国舅,国舅却在喝花酒,只怕不妥吧?”

杨钊摇手道:“没那么快的,估计罗钳吉网到现在屁都未审出来。”

“哦?审不出来?”

“陇右军汉可不像柳勣那般软绵绵。”

薛白道:“当时还逃了一个,右相不会招国舅去搜捕?”

“那等亡命之徒,我岂能捕得了?”杨钊道:“岔得远了,我方才想说什么,哦,今日不是要带你去找许合子,而是虢国夫人宴请,带伱去长长见识。”

“虢国夫人?”

杨钊得意大笑,道:“你准备的诗词正好可先送与虢国夫人。”

他才不管原来准备送给歌妓许合子的诗词适不适合虢国夫人,说话间已抬手笑道:“走吧。”

“走吧。”

杜五郎问道:“我也去吗?”

杨钊不耐,道:“想去便去,啰嗦甚。”

杜五郎分明才说一句话,却还遭了骂,心里是不太想去的,却又担心薛白,好不犹豫。

薛白轻轻推了推他,低声道:“结交了虢国夫人,对杜家有好处。”

“可我听说,虢国夫人喜好美少年,去了万一回不来……”

杨钊闻言,“嗤”地笑出声来,上下打量了杜五郎两眼,道:“去吧,去吧,去逗个闷也好。”

~~

杨贵妃得宠之后,便请求了圣人,将三个姐姐迎入长安。圣人见了她们,以姨子称之,分别封她们为虢国夫人、韩国夫人、秦国夫人。赐以宅院,每年赏赐的脂粉钱以千贯万贯计。

由此,三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权倾朝野。

三夫人皆是住在宣阳坊,凡有官员向她们请托办事,几乎没有办不成的,因此四方赂遗,日夕不绝。

进了坊门,远远便听到有孩童在追逐,唱着的歌谣也与别处不同。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看,小儿也懂得夸耀三位夫人。”杨钊听得哈哈大笑,掏了一把铜钱便抛过去。

孩童们一阵欢呼地拾了钱,唱得愈发响亮。

“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妆门楣……”

进了虢国夫人府,前院虽只见垂花门楼、抄手游廊,却已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派豪奢景象。再往里走,更是庭树生花,花团锦簇。

入得大堂,彩幔高悬,富丽堂皇,一派暖意融融,女婢只着轻纱来回走动,如穿花蝴蝶,赴宴男女,个个都是衣着华贵、面容皎好。

杨钊三人一入堂,众人纷纷转头看来,对薛白这般俊朗相貌习以为常,反倒是那长得无精打采的杜五郎显得十分引人注目。

“咦,好没精神的一双小眼。”

也不知谁说了一句,逗的坐在上首软榻上的一名美妇“噗嗤”笑了出来。

她捂着嘴向薛白笑道:“欸,小郎子怎么把随从也带进来了?”

“我不是随从。”杜五郎嘀咕道。

杨钊已哈哈大笑,领着他们上前打了招呼。

“见过虢国夫人,带了些礼物,请过目。”

“堂兄何必多礼?”

虢国夫人杨玉瑶看起来只二十余岁,梳着个堕马髻,发色乌黑,衬得颈胸处的肌肤雪白,一双丹凤眼中似有水波流动,口若樱桃,始终带着些浅浅的调笑之意。

再仔细一瞧,她却是素面朝天,未施粉黛,天生一张光滑紧致的皮肤,脸色白里透红,艳如桃李。

今日她穿的是件红色的披衫,酥胸半露,身姿侧卧,又白又长的腿若隐若现,将起伏有致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正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

若与杨钊之妻裴柔相比,裴柔以色侍人,卖弄色相是为了讨好男人,显得风尘;杨玉瑶却不同,她知道自己很美,慵懒地倚坐着,像等着男人来讨好她们,这叫风情。

薛白直觉,哪怕是面对当今圣人她也不会诚惶诚恐,她天然就有种恃美而娇的底气。

察觉到薛白的目光,杨玉瑶头一抬,与他对视了一眼,似惊讶于他好大的胆子,眼里便泛起了对他颇感兴趣的神采。

杨钊连忙引见道:“这是薛白,前些日子他晕倒在雪地里,失了记忆,如今却有好事者说,像是从虢国夫人你这里出去的?”

他竟是直接说了出来。

杨玉瑶听了也不恼,反而捂着嘴笑了起来,又深深看了薛白几眼,道:“这般一说,前阵子我路遇一群美少年,邀他们来宴饮数日,小郎子莫非便是其中一个?”

说着,她向薛白招了招手,莞尔问道:“我们可睡过?”

杜五郎惊得合不拢嘴。

薛白摇了摇头,应道:“真失了记忆,想不起来了。”

杨玉瑶抿了口酒,似玩笑般道:“等再续了前缘,你便想起来了。”

杨钊道:“薛白如今可是右相看重的人,但不知是哪家的麒麟儿?”

“我哪能记得这些?”杨玉瑶不悦,嗔道:“邀你来宴请,你反倒审起我来。是,是,长安城凡是丢了美少年,全是被我掳的,好了吧?”

杨钊赔笑道:“我不是这意思,今日带薛白来,是有诗相赠。”

杨玉瑶一听便来了兴致,拈着酒杯一指,道:“好呀,崔驸马正要为今日的筵席赋诗呢。”

杨钊顺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美男子正在提着毛笔对着宣纸思忖,乃是晋国公主驸马崔惠童。崔惠童正写得认真,对周围的对话一概不理,蹙眉构思着下笔题了几个字,终于搁下笔,喜道:“诗成!诗成矣!”

他对自己这诗颇为满意,捧起宣纸便高声吟诵。

“一月主人笑几回,相逢相识且衔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飞花昨日开。”

一诗吟罢,众人纷纷叫好,交口称赞。

杨玉瑶听得颇为高兴,笑吟吟道:“真是好诗,往后看谁还嚼舌根说我们这是俗宴?我们这宴上可也是有好诗的。”

杜五郎觉得这诗也就一般,不由暗自嘀咕,这宴上女的美若天仙、男的俊朗风流,但就是看起来似乎脑子都不太聪明。

“诸君,诸君。”

杨钊是能起哄的,团团抱拳,朗声道:“我今日却是带来这位薛郎君,他的诗可是连南曲名妓都赞不绝口的。”

驸马崔惠童竟颇为豁达,闻言不恼,反而大笑,道:“好,我抛砖引玉,请薛郎君作诗。”

薛白也不推却,态度谦虚向杨玉瑶行了一礼,道:“我不会作诗,只是今日见此欢宴,脑中想起一首词来,是首《浣溪沙》,供虢国夫人一赏。”

“好。”

杨玉瑶向他点点头,捧起酒杯,小抿了一口,便听他念起词来。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只听得前两句时,杨玉瑶已微微一愣,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再听得后一句“晚来妆面胜荷花”,她眼睛更亮,大有赞赏之意,素手轻抬,捋了捋鬓边的碎发,低头瞥了眼自己轻纱下的雪白肌肤,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来。

待到下半阙词念罢,她与薛白对视了一眼,却是以手遮面,仿佛害羞了一般。

她根本就不是容易害羞的人。

只是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眼前不是个腼腆羞涩的小少年,而是个野心勃勃的大男子,她便配合着他羞羞一笑。

“好!”

杨钊听不懂词,反正见了杨玉瑶的神态,便知这词大好。

“好词,这一首词,将虢国夫人写得好美,连我都动心哩!”

驸马崔惠童也点头不已,赞道:“活色生香,确是一首活色生香的小词。”

杨玉瑶愈发欢喜,招手让薛白上前,亲自斟了杯酒递到他手里,笑问道:“小郎子酒量如何?”

薛白接过酒杯,从容应道:“愿陪虢国夫人一醉方休。”

“叫姐姐。”杨玉瑶与他一碰杯,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笑吟吟地看着他。

这酒度数不高,于薛白而言不过如水一般,他亦是一饮而尽,脑中思忖着该如何借助虢国夫人之势谋一份平安。

然而下一刻,他却是感到有些头晕,遂摇了摇头,心想道以自己的酒量当不至于,除非……如今这具身体酒量很差。

杨钊先看薛白端酒的神态,便知其酒量不凡,倒没想到,薛白才喝一杯,已有恍惚之态。

他愣了愣,心想自己与薛白喝过酒,不对,那日在惜香小筑,薛白其实只抿了一口。

再想到右相吩咐吉温查薛白身世之事,杨钊已是计上心来。

“来,再喝一杯。”

接连又被杨钊劝了几杯,薛白脸上已泛起酡红之色,显然已醉得不轻。

他原本颇为沉稳,此时反而放开了许多,干脆也不再拘着,反而来者不拒。

“我也与薛郎君喝一杯,作的真是好词。”

“哈哈,今日本是有另一首诗要送虢国夫人,但时间不适合。”薛白红着脸,摆了摆手,道:“时间不适合。”

“哦?”杨玉瑶颇感兴趣,亲自上前扶住薛白,问道:“是何诗?”

薛白摇头晃脑,想了想才吟起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杨玉瑶听了,眼睛一亮,只觉这诗她也很喜欢。

薛白却是真的醉了,站也站不稳,人都半靠在她怀里,她也不恼,反而扶着他踉跄两步,一起在软榻上坐下。

杨钊见差不多了,上前问道:“你是谁?”

“薛白!”薛白突然抬起手往额头上一抵,高声应道:“一二年考入县检,七年基层工作经验,一定会在政法岗位上发光发热……”

杨钊吓了一跳,再仔细问了,听到的依旧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词,不由呆愣在了当场,颇觉茫然。

“噗嗤。”

见此情形,杨玉瑶忍不住捂着嘴笑了出来。

她素知堂兄的心性,知道杨钊是有心打探,偏见薛白醉态可掬又一本正经的样子将杨钊唬住,愈发笑得花枝乱颤。

“好了,好了,人都说了是谁了,你还要追问。”

杨玉瑶挥了挥手,赶开杨钊,搂过薛白,轻轻拨弄着他的下巴,眼中满是喜爱之意。

~~

薛白似乎作了场梦。

梦里改换门庭,摆脱了李林甫,让人轻松不少。

但睁开眼,他看到的依旧是杜宅厢房里的梁木,眼中不由泛起些茫然之态。

“醒了?”

有人推门进来。

杜妗负手走到榻边,探过头看了他一眼,带着些意味深长的笑,问道:“你莫非以为自己会在虢国夫人府上?”

“嗯。”薛白揉了揉脑袋,倒也不避讳,坦言道:“若能攀上虢国夫人,当然好。”

杜妗“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悠悠道:“也是,人家才是一句话能定杜家生死的权贵。不像我,一个被太子休了的怨妇。”

语气有些羡慕,还有些许酸意。

她这人有点不服输。

薛白随口应道:“放心,太子会后悔的。”

“五郎说,看起来昨夜虢国夫人原是想留你过夜的,但好像是贵妃来了,她只好临时把所有宾客都请走了。”

“贵妃?”

杜妗微微讥笑,道:“可见面首也不是好当的。”

薛白支起身子,缓缓道:“毕竟连杨钊都还要给李林甫做事,何况是我?”

“我们早晚还是得摆脱李林甫。”

薛白压低了些语气,道:“关于我的身份,咸宜公主府指了条错误的路,现在杨钊、吉温被混淆了方向,我们得快些查。”

“你确定?”

“嗯。”

杜妗问道:“为何不敢让杨钊、吉温先查到?”

薛白道:“万一,我与李林甫有仇呢?”

杜妗先是笑着,其后脸色遂渐凝重起来。

她知道,以李林甫仇家之广,这确实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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