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宋缺要想把人丢远点的前提显然是, 先把新都长安建成。

历史上的隋都大兴选择了汉长安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南区,的确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考量的。

更宽广的面积,更平阔的原面, 从东西方向引水入城的便捷, 没有渭水生洪淹没都城的风险, 都是比较于汉长安城,或者说是先北周长安城的优点。

至于什么长安城若是选在此地, 会有盛夏湫湿燠热的麻烦便不必说了, 循着唐长安的方式选龙首原高地修建大明宫就是了, 正有一派俯瞰全城的气势。

但想想扩建之前的长安城, 也就是隋大兴,在宇文恺的主持下也花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才修建完成,宋缺再怎么打开长安城大门算得上是兵不血刃,整个从岭南起兵到王师天下过程里的开销也是不少的, 当然不可能压榨人力搞什么速成。

宋缺在“借着修建长安城的时间里正好留戚寻多待些时日”, 和“早点借着瓜分赠送住宅为由, 将送给戚寻的住所周遭都用“自己人”包围起来”之间斟酌了一番,最后——

最后被撵去上朝处理事务了。

幽怨的宋大公子头一遭对一个姑娘生出好感, 却完全不敢将想法说出来。

他盘算了一番自己的优势, 发现唯一一条优胜的竟然是他的武道天赋足够高。

虽然他并不知道, 未来他能在天刀第九刀未出之下和宁道奇战平,而现在有了与戚寻一道历练的经历,他甚至要比本该在此时达到的境界更强, 但并不妨碍他有足够的信心,给他钻研武道的时间, 他迟早能达到破碎虚空的境界。

想想戚寻如今的状态, 她若真如昔年燕飞为探究天地心三佩合并后开启的那方空间通往何处一样, 选择一去不返,宋缺自觉自己还有跟上去的可能。

对比一下同样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宋公子怎么想都觉得他起码是比某个花岗岩讨喜的。

无端被cue的向雨田:????

但他结束了定都长安,乔迁新建都城,又将随后的清剿平叛工作分派下去的朝会后,发觉他何止是比不过未来的长安城新居,他还比不过将西梁萧氏皇族送来长安城的独尊堡少堡主解晖。

这就很过分了。

“她不是对解晖感兴趣……”狄飞惊脖子不好,眼神还是很好的,宋缺那点心思瞒不过他,“你没听她只是在打听人吗?”

戚寻当然对痴恋梵清惠的解晖没什么兴趣,但这会儿安隆还在往长安回来的路上,加上他有阵子没在四川,便不如解晖了解四川的情况,正好被戚寻逮住了个四川人,让她能打听点事。

先有杨坚门下能折腾得吐谷浑四分五裂的裴矩,后有这会儿被丢出去历练的李渊,又有如今的宋唐长安兴建,戚寻现在对参与历史和改变历史的兴趣空前高涨,所以问起了四川有没有个人叫做袁守懿。

宋缺不知道其中的奥妙,狄飞惊却大概能猜出来。

虽说各个世界因为平行世界的缘故,在细枝末节上存在偏差,但在整体的发展轨迹上却多少还像是同源。

既然如此,本应当在唐朝的玄学事业上大放异彩的袁天罡和李淳风,想来也是应当确有其人的,只不过现在的时间早了点。

狄飞惊掩唇遮住了唇畔的笑意,李淳风若真要出现,也得是20年后才会出生,袁天罡自然也还没这个人,戚寻来了个歪门邪道地打听袁天罡之父袁守懿的下落,怎么看都跟她平日里的运筹帷幄做派有些不像,真有些仿佛在集卡的孩子气。

解晖都被戚寻给问懵了。

在暂时不必考虑梵清惠的安全问题的情况下,解晖的智商还是在线的,总不至于说一看到戚寻就来上一个魔门妖女的扣锅行为,何况独尊堡能否在新朝继续享受巴蜀之地的独特地位,显然也跟宋缺的态度分不开。

宋阀能夺天下,魔门的分量还是要比白道高几分的。

既然如此,解晖便知道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戚寻了。

就是这个问题实在是超出了他的本事范围了。

“袁守懿不算是个大众的名字,但若他在川地不出名,大约也得等到我返回巴蜀之后才能找到……不知道此人跟圣君是有恩还是有仇?”

戚寻一听这话兴趣就少了大半了。

再一想,反正这位未来的相面大师若是真有出生和崛起的机会,她但凡还要在此间培养那个有师徒之缘的徒弟,总能有机会遇上的,也不差这个提早获知下落。

看戚寻完全没有一点留恋地又摆了摆手,继续去看新都在确定了选址后长安城的风水规划去了,宋缺刚生出的那点被戚寻主动搭讪的羡慕情绪,顿时荡然无存。

怎么说呢,这种操作就挺戚寻的。

虽然在两天后发觉戚寻又不见了踪影后,他又自闭了。

说好的要看到长安城建成,领到专属于魔门圣君的一座大宅再走呢?

不能因为风水堪舆,走访绘图的这些个事情太过枯燥,也一看就要点时间就跑路了吧?

宋缺打听了一番戚寻这几日间的动向。

先前那位将她从蒙昧状态唤醒的小姑娘,在她委托了宋阀好生照管,加上魔门有意讨好圣君的情况下,被接到了长安来。

戚寻这两日便登门去拜访了。

好在人不是被强硬接来的,而是的确因为这家的男主人在百废待兴的长安城有一门可支撑落脚的谋生手艺,加上确有在天下平定后往都城来碰碰运气的想法,算得上是一拍即合,戚寻也就没说什么了,只是问了问他们的盘算。

以他们跟戚寻之间的这段因果,新都长安落成之后,从旧城乔迁过去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宋唐也不是隋朝,戚寻想想也不觉得对方会弄出什么二代而亡的结果,那么以天子脚下的安定程度,她甚至不必担心她的未来徒弟会因为什么山体滑坡,突来悍匪,旱灾饥荒之类的理由消失不见。

就是可惜那小姑娘自己都还年龄太小了……

要不是宋唐是在她的助力下夺取的天下,戚寻有心看看对方一步一个脚印的发展。

要不是魔门还需要她这个圣君从旁监管,以防有人乱世方定就飘起来了,若是做了恶事还得算到她的头上。

再要不是戚寻觉得无论是宋缺还是狄飞惊,都正是合适当壁花欣赏的年纪和相貌,过几年可能就成老腊肉了——

她都想跳时间线了!

宋缺/狄飞惊:?

但虽然没有跳时间轴的想法,她还是打算过阵子再来,起码等到长安城的地基和城墙打出了个轮廓再说。

领房不易,戚寻叹气。

也大概是因为在宋缺这里得了个承诺,戚寻忽然觉得比起每个世界的打卡旅游,好像还是有个住处比较靠谱的样子?

还能当做度假的暂居地就是了。

神水宫的世界就不必说了,衡阳地界的神水宫山谷幽居之所,太原明心山庄的所在地,以及曲无容和一点红已经按照她所说的在莱州府修建的外事部门,这便是三处地方了。

绝代双骄的世界实际上是没有锚点存在的,戚寻上次在清剿史天王之前能往峨眉地宫中捞一笔,还是因为这个世界还有一个自由副本的次数。

或许是因为她的武道境界渐高,这个系统自行匹配切入时间点的设定了转为了她可以出手调整,这才完成了这个操作。

但现在却着实是出入不便了,所以戚寻盘算着过阵子将史蜀云拽到哪个世界培训培训也就得了。

买房是不用考虑买了,大概率过不去。

那么还是优先考虑已经刷出了锚点的世界。

陆小凤的世界里,戚寻还有李燕北输给她的另外一半公馆,这就很阔绰。戚寻打算留下一张来暂时不动,剩下的让李燕北赎回去,这毕竟是京城里的合院,也着实算得上是很拿得出手了。

其他的,也就只剩下了说英雄世界?

温丝卷在被逐出温家后,开了不少生意铺子,尤其是崩大碗那种茶摊,但他此前算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状态,其实该算是个居无定所之人,之前戚寻将温丝卷拉去看海上潮生的登台大戏之时,便问过他这个问题,这么一想还真可以兄妹两人都在汴京城里留个安家落户的地方。

不过戚寻没着急去。

买房也是要经费的!

虽然自认为要养妹妹的温丝卷没少积攒家底,但他这会儿还投身在北伐事业中,茶摊酒铺之类的行当盈利又有限,戚寻觉得还是自己去捞一笔算了。

捞的对象,自然是勤勤恳恳赚钱赎公馆的李燕北。

但凡戚寻列个肥羊排行,李燕北这个不够格当主角的,一定够格在这个名册上位居魁首,该说不说还是因为紫禁之巅的这场赌斗,戚寻在两方通吃里搞出了个一波肥的结果。

没了无名岛红鞋子白袜子黑虎堂青衣楼幽灵山庄这些个危害社会治安的反派组织,没了意图弑君篡位李代桃僵的南王府,还有白云城为了洗清谋逆罪名帮着清理蛮莫之地的麻烦,小皇帝的日子过得不要太舒服。

看他的样子,就算真如历史上的明孝宗朱佑樘一样只活到三十五岁,这个锚点也还有十几年可用。

戚寻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当还是要跟他联络联络感情的,说不定还能给他延延寿,便毫无心理负担地在切入副本世界的时候,把时间轴又往后调了一年。

盛崖余听了都该把自己在神侯府的别名送给戚寻当做这行为的评价。

无情啊……

但戚寻理直气壮得很,甚至在李燕北相当羡慕地表示,戚姑娘实在是习武有成,这两年多来居然也并未在容貌上发生什么变化的时候,只是摸了摸自己跟头一次切入副本的时候为了制造神秘感而染的白发。

在上一次和这一次切入副本世界的时候,她也没忘记继续保持人设。

李燕北顿时就不说话了。

虽然白发看起来好像很有格调的样子,但是李燕北对自己的脸是有数的,要是让他在两年间容貌不改,却变成一头白发,他自认自己弄不出戚寻这个效果。

说不定还会让他看起来像是提前衰老的样子。

那还是算了。

李燕北喜欢一大早在京城里遛弯,只不过别人是提着个鸟笼溜达,他是后面跟着一堆手下巡街,却不代表他真喜欢进入老年退休生活。

听到戚寻此番前来,除了收走了十处公馆的赎回经费后,将另外四处也提前还给他,条件是将最后一处,也是面积最大的一处重新按照她提的要求装修,以后也不必拿回去了,提前结清两人之间的交易,李燕北能有什么不同意的?

算起来他是经历了一番起落,但满打满算到今日也没到三年。

在京城这地方顶着那些个意图痛打落水狗的势力重新站起来,对李燕北来说也不失为一种历练。

而戚寻来历神秘,能全身而退地带走那些个赌资,显然还在京城中另有一方支持的势力,能与对方如今达成个友好合作的关系,对李燕北来说也不亏!

他虽然没跟戚寻拍着胸脯保证,但已经在暗地里决定,务必将这公馆装修成京城里最拿的出手的地方。

“我听说李燕北把珠光宝气阁的那位设计师父都给请来京城了。”

陆小凤正好在京城,戚寻这人该记得的承诺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比如说她在此前与陆小凤在松江府分开的时候,留下的字条上写着的,等到李燕北还了钱便请他喝酒,这会儿正好兑现这个承诺。

陆小凤是很厚脸皮的,实际上他到底有没有帮戚寻督促李燕北还钱,反正也只有陆小凤和李燕北知道,但有好酒可喝,他是绝不会缺席的。

不过算起来戚寻也不亏,这世上的离奇且麻烦的事情,十件事里必然有七件会找到陆小凤,剩下的三件以陆小凤的人脉关系,他也基本上会知道,这么一来他就实在是个很合格的酒友了。

起码从他这里说出来的轶事风闻,要比戚寻坐在茶馆酒楼中听到的那些可信度高得多了。

“说起来这几年间别说是那种大案子了,就连司空摘星都转而去研究戚姑娘提供的那门易容术,少有出来挑战自己的偷盗技术极限了。”陆小凤拎着酒壶,靠在酒楼的窗边,在午后微醺的日光中略微有了几分困意。

他时而会有种奇怪的感觉,比如说他的日子可能要过得再跌宕起伏一点,但这种直觉也没个凭证,说出去还要被人问问他是不是欠揍,陆小凤没这么想不开。

他又小酌了两口,这才继续说道:“但要说离奇又还未被破解的事情还真有那么一件。”

戚寻看陆小凤在说到这里露出了个会心的笑意,便猜到他说的是何事了,但装还是要装一下的,“说来听听?”

“花满楼的眼睛复明了。”陆小凤伸手挡了挡日光,却还是有一缕流金之色落在了他那双个人色彩分明的眼睛里,倒也像是在闪着光,“听他说是个过路的好心人留下的,只不过他捏着那张字条不让人看,我除了知道上面写了个什么字之外,也不知道这人留了个什么字迹。”

“也挺古怪的,若是这人求财,以江南花家的财力,又以花老爷子对他家七童的重视,这诊金几乎可以说是旁人经营一辈子也达不到的数目,若是这人求名,能让失明已久之人重见天日,这就足以让他跻身天下名医行列。难道真只是为了感谢——”

陆小凤忽然止住了话茬,两道跟眉毛一样的小胡子翘了翘,“抱歉了,就算是跟戚姑娘我也不能将纸条上的字说出来。花满楼亲自持有那张字条也有好处,他放话在外,唯有能重现相同字迹相同内容之人才是他的恩人,也便绝了有些人冒领的心思,就是可惜对方好像真的当这件事就是个举手之劳。”

戚寻笑着举了举酒杯:“这江湖上总还是好人更多的不是吗?因果循环,如霍休方玉飞这样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报应,花公子有慈悲心肠君子风度,如今重获光明,岂不正是善念的回馈?”

“说的是说的是。”陆小凤洒脱一笑,又给自己灌下了半瓶酒,“不过这话从你戚姑娘的嘴里说出来,总有那么点怪怪的。”

陆小凤如何不知道,若是按照遵纪守法的评判标准来算,戚寻可要比绝大部分的江湖侠客都能称一句行侠仗义。

但着实架不住有些第一印象太过深刻了点。

比如说两年半前的紫禁之巅战前,在他和李燕北在春华楼上与杜桐轩对峙的时候,戚寻横空杀了出来,在楼中盘口留下了第三个选择。

这以长绫代笔写下名姓的一幕,实在很有几分霸道的意味。

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人,来一句因果循环……

算了,请客的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戚姑娘这趟来,不对,应该说这两年间来京城,可曾去过春华楼?”陆小凤又问道。

戚寻上次来是为了薅羊毛的,这次来也是,春华楼又没有什么新赌局的羊毛可薅,何必要去。“不曾,怎么了?”

陆小凤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憋笑,“那位老板你是知道的,他还挺有商业头脑的。”

没有商业头脑的做不出支持将赌局放在这里的盘算,还觉得就算被倾家荡产的人把酒楼砸来玩算起来也不亏。

但陆小凤随后说出的话让戚寻意识到,有些人的生意头脑不要用常规思维来衡量,“他把你当日留下的那个名字给找了个罩子保护了起来,当做这酒楼里的标志之一了,还得是分量最重的那个。”

戚寻:“……”

戚寻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要庆幸,她彼时出于下注押自己不合适的想法,选了让孙青霞来比这场紫禁之巅的论剑!

否则就是她的名字在春华楼的大堂里挂两年半了。

不过现在不是她出名,要面对这种“我吓得筷子都掉了”的场面,她甚至很没良心地考虑起了带着孙青霞来参观参观,在故地重游的时候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离谱的想法。

陆小凤眼看着戚寻忽然站了起来。

在她这张本就因为坐上了神水宫宫主的位置,看起来气势更足的脸上,因为又冷了一分的神情和白发的映衬,怎么看都有种是要提剑去找人算账的样子。

陆小凤忙不迭地起身开口:“这事儿要我说也是那位老板干得不地道,但戚姑娘犯不着为了这个打上门去。北京城里近来又出台了几条对江湖人士动武的限制,虽说你跟那位的关系不错,但也别落人口实。”

朱棠会下达这样的指令,无外乎就是他现在有钱有人,自然要将京城的秩序规整规整。

戚寻似笑非笑地朝着陆小凤看了一眼,“谁跟你说我是要上门去找他的麻烦的?”

“我上门去找他分赃不行吗?”

陆小凤沉默。

这从理论上来说还真不是不可行的。

紫禁之巅一战,再如何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在从八月十五推迟到九月十五的过程中,也给足了好事之人赶来京城的机会,但要知道最后能在太和殿前围观的也不过就那么些人而已,紫禁城也绝非对任何人都能开放的地方。

那么这些曾经在此行中下注,混了些参与感的人若是要与旁人再提起此事,又或者是先前被其他事情牵绊住了手脚,后来才有了闲暇上京城来的人,若是要窥见当日盛景的一隅该当去什么地方?

自然就是春华楼了!

要不怎么说那位老板保留了戚寻的刻名剑痕,着实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表现呢?

戚寻要从中要来个分红,还真不为过。

不过生怕戚寻来个暴力执法,尤其是在看到戚寻手握着的金虹剑显然不是一把凡品后,陆小凤更是不免有这种想法,在戚寻结了酒账出了这座酒楼后,他也连忙跟了上去。

果然这世上没有白喝的酒,或者早知道他便不将此事说出来了?陆小凤心里嘀咕。

让他意外的是,在春华楼里他还见到了个意外的人。

“花满楼?”

陆小凤与花满楼虽不像是跟朱停一样,是小时候开始穿一条裤子的交情,但怎么说也是有过命之交的朋友,在看到那个瞧着大堂里孙青霞三字愣神的背影后,当即认出了他的身份。

青年闻声转回头来,不是花满楼又是谁。

气度温润谦和的青年,如今再不必处在目不视物的状态,而在看向陆小凤和戚寻之时,目光中透出一种让人望之便觉春风拂面的神采。

只是在看到戚寻之时,他的目光中不觉流露出了几分复杂来。

他视力恢复后,寻找那位不留名姓的恩人无果,便一边放出了花家必定予人重谢的消息,一边如他此前在梦中无数次希冀的那样,靠着这双重见世间万物和色彩的眼睛,遍览天下山川风物。

这一趟他是从塞北回来的。

北国化冰开春的景象比之江南更有一种挥退了凛冽,生机骤然迸发而出的观感,花满楼在目盲之时尚且觉得自然景物无有不美,如今便更是如此。

他怀着一份几乎满溢而出的欢愉踏入了京城,正好打春华楼前过,想着此地酒楼之名正是应景,便打算进去坐坐,一抬眼便看到了楼中那套着一层画框的三个大字。

花满楼对字是很敏感的。

他此前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尚且能通过用手触摸落笔的凹痕来判断出对方书写出的字样,也记住这个笔迹。

如今又如何不能在看到孙青霞三字的第一时间,便发觉这笔迹与他当日所收到的字条分明无二!

而这三字是谁写的,在彼时他也身在京中,甚至与戚寻一道在苦瓜大师的地方一并用过斋菜的情况下并非不清楚。

在陆小凤喊出他的名字之前,已经足够他将戚寻和那个令他复明的神秘人联系在一起。

但他下一刻便看到戚寻冲着他隐晦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分明看出了他此时意识到的事实,也并不希望他提及此事。

“我自江南过,感君一楼春”的落笔潇洒,自有一种春风过境的自在放旷,那么如今依然以一种近乎两不相欠的态度相处,未尝不是君子之交的乐趣所在。

虽然戚寻大概率不是个君子。

花满楼眼看这姑娘一把就将出鞘的金虹剑拍在了柜台上,倒不像是她的相貌和气质一样颇有仙人风范,反而像个悍匪。

李燕北都说羡慕她在这两年半间相貌不改,靠着戚寻留下的刻字赚钱恰饭的春华楼老板又怎么会认不出她来。

他战战兢兢地从先前缩到了柜台下的状态重新探出了个头来,目光在陆小凤和花满楼的身上掠过,确认这位向来好管闲事的四条眉毛,和那位一向脾气上佳名声更佳的花家七公子都没管这档事的意思,又重新看向了戚寻,“姑娘……风采依旧啊。”

“老板这店也是……风采依旧呐。”戚寻笑吟吟地看着他。

被加了重音的“风采”二字和她有意朝着那处投去的眼神,都让这位自觉大事不妙的老板抖了抖面皮。

当日春华楼前,戚寻一度跟叶孤城交手,甚至在紫禁之巅战后更是有消息传出,她彼时的出手有藏拙之意。

打叶孤城这种剑出如天外飞仙的尚且如此,打他也就……给杀鸡差不多吧。

“我这就去把这个撤了。”他连忙钻出了柜台,试图朝着那处奔去,却眼前面前一道金红流光闪过,那把方才还在柜台上的长剑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俨然有他意图再迈开一步,她便要以剑取命的架势。

这两年因为招牌景点,春华楼的老板在京城里很是发了一笔横财,心宽体胖之下就连身形都圆润了不少,现在腿脚一哆嗦,就看起来就很有喜感。

“撤了做什么?”李燕北那只肥羊宰得差不多了,戚寻现在看向这位的目光就跟在看第二只肥羊没多大区别。

但再一想这还是个有锚点的世界,戚寻又觉得还是将这位看成个能下蛋的母鸡比较合适。

“那……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戚寻回道,“你就算买幅墨宝挂在墙上,给这酒楼增添几分雅趣,总也是要给作画题字的人银两的是不是?”

“……是。”

他也没法说,这年头多的是人想借着他这酒楼的流量展览自己的作品,像他这种经营有道的人还能收点倒贴的钱回来。

形式比人强,为了他充满了生财主意的脑袋不落地,反正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我写的这三个字比寻常墨宝还要能给你招徕顾客吧?”戚寻语气里的理直气壮之意越发明显。

老板又点了点头。

“那么给钱吧。”戚寻一锤定音,又将一个难题交给了这位酒楼老板,“你觉得应当给多少?”

“……”这简直是个死亡问题!

给的多了,他这种财迷会心疼得要死,给的少了,以他方才所见的出剑之快,只怕他就是真的要死了。

陆小凤用手肘戳了戳同在一旁看戏的花满楼,“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的时候也不是君子,我以为这种时候以你的性格应当要试图阻拦一下此等……敲诈勒索的暴行的。”

花满楼用了一句他此前便与陆小凤说过的话作为回复:“跟你这种人时常在一起,就算是个真君子,也会变坏的。”(*)

他也一向是个很懂得通权达变的人。

何况他也并不全然是因为戚寻于他有恩,这才不对她的行为加以置喙,更因为他看得出来,戚寻并没有真打算取了对方性命,或者将对方的财产尽数掠夺干净的意思。

最后等戚寻与这两位看客一并从春华楼中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沓银票。

反正不管这到底该算是正常经营所得的分润,被这个氪金系统所承认,还是非法劫掠不能被录入系统,都跟戚寻没什么关系,这是要被她兑换成真金白银带去买房,又不是用来刷祝福值的。

这么一想,她便真是实打实地发了一笔横财,还是可以过上两年再来刷一刷的那种。

不过要想保持这个题字的话题性,最好还是让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这几年间多来上一次有含金量的出手,依然面对江湖第一剑客之争,偶尔也可以抓小欠这个壮丁过来溜达一圈。

戚寻心中有了长远的计划,心情更好,拍了拍手中的银票便对两人道:“今日算是在两位的见证下小有所得,不如往荟仙居去一趟,我请客?”

陆小凤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那我们这算不算与你同流合污了?”

戚寻瞪圆了眼睛,“这明明是合理讨债!”

花满楼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种“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的表情出现在这姑娘的脸上,属实是太有意思了。

说起来他原本跟出来的时候想说的是什么来着?

但在这会儿花满楼又觉得,那些感谢对方让他眼前的世界重新鲜活起来的话,或许真说出了口便显得矫情了,也实在是让那份江南赏春,信手而为的潇洒失去了其中的韵致。

与其用什么江南花家必有重谢这样的话来跟她说,还不如……

不如给那处景点多引一点人,让她下次来“收割”的时候收获更为丰厚?

花满楼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陆小凤说的他也不是君子的这句评价,实在也不能说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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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寻的这趟请客没花出去多少钱。

陆小凤才被她请了趟酒,下酒菜吃的也不少,他又没有第二个胃来装食物,顶多就是磕了两把瓜子,直呼自己吃亏。花满楼甚至都在想着以帮戚寻开源的方式报恩了,节流自然也不能错过。

不过陆小凤大概是在半醉的状态,这才没看出来,花满楼这不是什么矜持的贵公子做派,而是单纯在给人省钱。

等戚寻从酒楼中出来,与这二人分道扬镳的时候,便往钱庄走了一趟,将春华楼老板给的银票给换成了一大箱黄金,心满意足地揣上走人,又在走入小巷子的时候丢进了物品栏里,给自己省点力气。

这一次戚寻倒是没忘记去皇宫里见一见已经被他遗忘多时的小皇帝。

“由奢入俭难呐。”朱棠叹道。

这两年没什么反派组织送人头,他连充实国库的源头都没了,好在蛮莫数次大胜,让思氏那点蠢蠢欲动的反叛心思在数次剑从天降的打击中,被劈了个稀碎,毫不犹豫地选择上贡称臣,多少给他弥补了一点损失。

但感慨还是要感慨一下的。

顺便谴责一下戚寻这个在朱棠看来尤其好玩的江湖人,居然这么久都想不起来她的行为。

“我看您挺奢侈的……”戚寻指了指候在朱棠身边的人。

能用白云城主当护卫的,这天下大概也就这一位了。

不过说起来,叶城主长居飞仙岛这种边陲之地也没被晒黑,果然是应该说天生丽质吗,这趟在蛮莫的两年里也没让这张皎如冷月的面容,变成独尊堡解晖那种状态。

叶孤城抬眸对上了她调侃的目光。

高手最知道高手的境界,尤其是他还同为剑客。

彼时戚寻所说,这世上有穷极毕生追寻破碎虚空奥秘的武者,或许并不是她的一句瞎话,而恰恰是她本人的真实写照。

这两年半间他在实战之中剑术更有长进,却还远不及他在看到戚寻的第一时间意识到,对方在这段时间里的销声匿迹实在是必然。

若无斩断凡尘俗事的牵绊闭关悟道,绝无可能达到她此时面有神光之态。

要不是叶孤城这人不喜欢说话,更也算不上跟戚寻有多少交情,戚寻但凡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估计都得感慨一下,这实在是一种美妙的误会了。

“你说的不错,所以更得说由奢入俭难了。”朱棠回道,“我跟他定的时限是替朕效力两年,在这两年中替朕训练出一批在剑术上拿得出手的卫队,两年之后他便回他的白云城去,该如何缴税如何缴税,总归此前的事情尽数翻篇。”

戚寻怎么看怎么觉得,在朱棠的脸上写满了“两年后朕该拿谁开涮”几个字。

那可能还真没有能跟木道人、小老头、霍休之类的家伙相提并论的了。

于是戚寻很果断地给朱棠提了个建议,要不去海外看看?

戚寻是有海图的!

史天王的纵横七海之名倒也不全然是他在瞎吹,的确是有海航图作为证明的,也在豹姬彻底剿灭了史天王的残部后,从他的宝库中搜罗了出来,送到了戚寻的手中。

她捏着这份凭据,跟朱棠搞了个收获所得的分赃买卖,又给这个锚点世界增加了一笔进项,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副本。

很是上道的小皇帝在那张分成文书上还给盖了个玉玺的章,怎么想都是赖不掉的,甚至额外附赠了十点好感度,稳住了这个世界的进出通道。

她将文书一塞,抱着从李燕北和春华楼老板那里弄来的收获就奔说英雄世界去了。

不过她没直接去汴京规划买哪一处地盘,而是先奔着临潢府而去。

临潢府正是辽国的王都所在,也是如今温丝卷所在的位置。

耶律延禧废弃朝政,只知道游猎寻乐,甚至将萧兀纳这位忠臣贬谪出了政治中心,让耶律章奴有了起兵谋逆的机会,可这内忧外患中他还颇有一番自欺欺人的心态,算起来和赵佶也不必比较了,简直一对卧龙凤雏。

宋军挥师北上,勠力同心,这位却还觉得宋人一向好说话,北行更是多有气候不便,想来还有转圜之机,却等来的是屡战屡败,而宋军已经到了临潢府城墙之下的消息。

戚寻就是这会儿来的。

在她照例靠着踏云的追踪之法找到温丝卷的营帐钻进去的时候,她看到的并不只有温丝卷,还有在协助长孙飞虹平定神枪会后,也抵达了此地的孙青霞。

看到戚寻前来,温丝卷还是很觉得惊喜的。

往神水宫所在的世界一行,温丝卷越发清楚戚寻身上担负着的责任。虽然戚寻有说过两个世界之间的时间流速与他所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却也并不妨碍温丝卷已经做好了过上个一年两年再看到她的准备。

但他想了想又觉得毫不意外。

临潢府之战纵然是一场已有水到渠成胜机的交锋,却也等同于大宋又要翻开一页崭新的篇章,想来戚寻是不会错过这种大场面的。

不过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他眼看着戚寻在发觉孙青霞也在此地后,不觉目光一亮,忽然从斗篷里像是变魔术一样摸出了一个小箱子,摆在了孙青霞的面前。

打开这个首饰盒一般的匣子,另外两人便见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锭锭的黄金,而后这匣子连带着里面的黄金,都被她又往孙青霞的方向推了推。

“……”不能怪温丝卷现在想摸摸今日袖子里装的是什么毒!

戚寻能有多财迷,早在温丝卷替她在绝代双骄世界挖宝的时候便看出来了,他何时看到她会将到手的财宝推到别人的面前!

——史天王劫掠来的那些物归原主不算。

“这是……?”孙青霞无端感觉后背一凉,忐忑地问出了口。

戚寻没发觉温丝卷脸上一闪而过的刀人想法,认真回道:“这大概是……名誉权牟利的分赃。”

孙青霞:“……”

他没听懂!但是他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好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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