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衡真正踏上敦煌土地,看到那并不算高耸的城头上,猎猎作响的唐字篆书大旗,心中翻腾不已。
虽说从他幼年知世事以来,身边的长辈父兄,便不厌烦地一次次重复着,那向东越过万里之外,方才是自己的故乡。
那个曾经约大漠,绝草原,东极高丽,西抵波斯的帝国,方是自己的国邦。
可细细想来,自生长以来,其实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大唐军队,没有踏上过真正的唐土。
汉文化本身,有极强的向心维持力,故而郭衡等人依旧还说汉言、行汉礼。这也不奇怪,在李业过去光复的陇右等州,也有大量当初唐廷退出西北后,被吐蕃征服,化为部落的汉民。
但这些人哪怕隔了多代,或多或少,也保留着相当汉地习俗。
相较之下,安西余部虽然自龟兹失陷后几十年,一直游荡在外,生存艰难,可并未接受过吐蕃统治,哪怕隔了几十年,一应风俗,与西北汉家,别无二样。
跟随郭衡一起来的,还有各族当中几十名代表,大都是当初郭昕都护府中文武官吏后人。
到了郭昕这一辈,没再自称为都护,而是以“安西都护府骑兵都尉”自居,其下数千民众,以百户为一屯,共计十一屯,每屯设有副尉,便是安西四镇仅存的军民了。
李业闻讯,亲自出城三十里相迎,命数百骑兵列队,旗帜伞盖,极为隆重的礼仪迎接,引得城中好事民众纷纷外出围观。
敦煌在西域是大城,尤其是张议潮、张淮深两代领导人,都给予了敦煌相对安宁清明的环境,几十年的时间里,也促使敦煌繁荣起来。
故而此时的敦煌城,仅是城内及郊外的编户人口,就有六千多户,约四万余口。加上沙州所属其他县、堡、关、镇,恐有约两万户以上。
李业对敦煌相当重视,严令各部不得扰民,大军主力不得入城,让敦煌丝毫不像是一座刚刚经历了残酷战争的城镇。
郭衡自幼在西域长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汉家礼节,可谓诚惶诚恐。
见李业带着数百骑兵,铠甲曜目,斧钺仪仗齐全,一时间都不知进退。
只看着一身凉王派头的李业主动下马,率先来迎,这才反应过来
“草,草民怎敢劳烦大王亲迎?”
郭衡激动之下,一揖到地,被李业亲手扶起,却见眼前,传闻中拥兵十万,受大唐朝廷钧命,西征讨逆的凉王殿下,却是年轻得过分,估计和自己差不多年岁,丝毫不似想象中那般虎背熊腰。
唯独身量颇高,比自己超出半个头来,一双剑眉下,凌冽的目光,不怒自威,渊渟岳峙,令人不敢轻易言语。
先是在他身上扫视打量一番,方才大笑道
“君便是汾阳郡王后人,武威郡王之孙?”
“祖宗之德,衡不肖子,焉敢自居。”
郭衡连忙谦让
当初最后一任安西大都护,郭昕,便是再造大唐的功臣,汾阳郡王郭子仪亲侄,而郭昕本人,后来在消息传回长安,朝廷得知安西尚在抵抗,也被隔着几千里,遥封为武威郡王。
李业却是直接握住对方手,拉着上了马车,还向郭衡引见了杨师厚、张淮深、王建等人,笑着道
“郭君且在沙州稍待,我已上书陛下,并告文华州郭氏,想必不久之后,便有回复,君祖孙三代,坚守西域,前赴后继,士气骨鲠,不让于汉之苏武、张骞!届时朝廷自有表彰,以示君三代之烈!”
可怜自幼就在西域跟着族人四处游荡的郭衡,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面色涨红,都忘了推辞。
李业随即带着郭衡,上车校阅兵马
河西、效节,以及新重组后的归义军,六千步骑,分左右排开,队列齐整,兵械、甲胄耀眼,高呼
“大唐万胜!”
阳光下,战士手中陌刀的锋刃,与明光铠胸前的护心镜交相辉映。
高大的西域战马都披上了一层甲胄,人马具甲,宛如钢铁巨兽
郭衡一时有些眼热
想必当年安西都护府尚在时,自己祖父、父亲,为之赴汤蹈火、死不旋踵的,也是这样一支军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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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昌回鹘那边,自从仆固可汗的几千人马,被杨师厚砍瓜切菜打得大溃,只带着几百人逃出升天以后,高昌回鹘便不敢再兴兵报复,而且收缩守势。
仆固可汗也是被打怕了,生怕凉军乘胜追击杀过来,一口气攻克西州、高昌。
李业倒也没有马上找他算账的意思,但却借着接收安西遗民的机会,让杨师厚和王建,各率三千兵马,大摇大摆横穿回鹘人控制的西州,把数千安西遗民接了过来,整个过程,回鹘人不敢有半点脾气。
按照李业的设想,安西遗民尚存这种大事,上报长安后,肯定要引起轩然大波。
届时,郭衡这种,祖孙三代,忠于职守,孤身坚守异域的典型,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要被大书特书的政治正确,尤其是当今天子还是个特别沉迷儒家士大夫那套,又有雄心壮志的,说不得还会因此,觉得自己又如何“天命所归”了。
郭衡本人,大概率就要得个郡王之类高级头衔,然后调回长安供着。
而李业,却是盯上了剩下的这几千安西遗民。
这些人能在西域各势力夹缝中,周旋生存下来,其间人才不少,那几百武装,也算精锐。
更为关键在于,他们对于西域地理人情,尤为熟悉,或许是自己以后想治理西域,可以依仗所在。
说干就干,很快李业就以河西经略、陇右节度的身份,开始着手重建安西都护府。
当然,安西大都护,在唐代是仅次于三公,与宰相同级的大员,李业不能私自任命。
但过去几十年里,虽然安西与中原断绝联系,了无音讯,但朝廷其实一直没有废除安西都护府的建制。
李业干脆便以敬翔遥领都护长史,杨师厚兼任都护司马,把这几千人直接交给杨师厚管理,成为新的安西军。
可怜的郭衡等人,隔绝数十年,还不知道此时的中原,早已陷入四分五裂,军阀割据。还以为李业便是朝廷宗室大将,受命西征,如此安排,必然也是有朝廷授意,殊不知人家这是在兼并自己。
他们只觉得,隔了几十年,朝廷既然能派兵西征,收复故土,想必此时早已是国泰民安,再复贞观、开元盛世了。
李业也不想戳破对方幻想,反而做出一派忠臣孝子模样,一口一个朝廷、陛下的,仿佛自己是全然奉命行事的大唐王师。
郭衡也只是从李业姓氏和爵位上推测,对方应该便是如唐初河间王李孝恭那种,天子的堂兄弟之类,便是再三诚惶诚恐。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宰相孔纬、韦昭度、张濬等人,纷纷带头出列,恭拜称贺
天子看着殿中跟着出列恭贺的众臣,心中也是一番激动自得
一开始,李业的奏章递到尚书省时,韦昭度等人还觉得荒谬
只以为是李业这厮,又开始搞什么幺蛾子。先帝驾崩以后,朝廷君臣早已看出来,这家伙当初其实就是借着朝廷名号,西进开拓势力,只是觉得对方这样,总比跑来关中找长安麻烦好,便不管不顾。
但随着李业的势力愈加庞大,眼看渐有成天下第一藩镇之势,新君继位以后的朝廷便有些坐不住了。
只是这家伙叠的buff实在太厚,既有被皇室认可了的宗室身份,比李克用那个扎实多了,又是两番勤王保驾的功勋,海内闻名。
而且一向恭敬姿态,使得长安找不到半点能拿捏的地方。
想削藩,又打不过人家,想来文的,又没有可下手的地方,何况你天子能有今天这点权力,也是多亏人家凉王当初卖的三千匹马,养了骑兵,扯了大旗。
于是乎,天子再三询问之下,韦昭度等人,也只好硬着头皮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以东面朝廷和藩镇的战事为借口,调凉藩兵马东进,和李克用等人打,从而达到削弱的目的。
如果李业不接旨,再以此为借口削减对方陇右节度的头衔,把秦州等地收回来。
可长安这边还没下旨意呢,李业这里已经得了风声。
立马就开启了对河西、西域的战事,这下子长安也不好说什么了。
总不能说人家去收复故土是错的吧,当初先帝也允诺过李业,让对方率军夺回陇右故土啊。
只不过谁都没想到,李业是来真的。
故而,他们本以为李业只是编出个“安西遗民”的故事来,堵长安的嘴。
没想到,等敦煌那边,真的派了人带着几个遗民过来,还携有当年留下的文书。
一下子就轰动了整个长安,乃至关中
“平时安西万里疆”,这是昔日唐人的骄傲
当年大书法家,名臣虞世南,在长安西北开远门曾立碑曰“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也就是说从长安城门到安西都护府疆域,共有九千九百里。
这其实是低估了,因为事实上这个数字鼎盛时,是一万两千里。
而唐人当初有多骄傲,安史之乱,丢失西北后,就有多遗憾。
没有了万里安西,丝绸之路流通大减,国家财政紧缩,中外交流断绝。
没有了万里安西,吐蕃和回鹘人的铁蹄,直接逼到了凤翔城外,昔日的关中腹心之地,居然变成了边防要塞。
不知何时开始,对西北的控制程度,也就成了衡量国家是否中兴的一块重要试金石。
毕竟当初是从这里跌倒,自然理应从这里爬起来
于是乎,对于满朝君臣而言,这种情绪便也从开始的疑虑,变成了某种惊喜,乃至于莫名其妙的自豪。
这说明什么?
新君继位,果然是中兴大唐,再造乾坤的转折点啊!
否则,以前都没消息的西域,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安西遗民呢?
这作用,简直比什么祥瑞天象,都能鼓舞人
至于有没有考虑到,这事实上是人家凉王西进带来的成果,都这按照以前朝廷的尿性,连灵州的门都踏不出去,真就有什么安西遗民,能有机会碰到?
肯定是有聪明人的,不会开口罢了
于是乎,欣喜万分的年轻天子,当即降旨,召郭衡以及几个安西都护府将校直系后人先入京觐见,后面再把几千安西遗民全部接回来。
等郭衡在李业送行下,刚出敦煌城,长安这边的册封更是沿途不绝,圣旨一封接着一封。
最开始是平陵侯,这是当初西汉苏武之父,苏建的爵位,以表彰郭衡三代效命之忠烈。
又追封原武威郡王郭昕为甘王,郭衡之父郭勤为彭城郡王。
追谥武贞、武忠
然后郭衡从敦煌到关中,这二十多日路程里,每隔两三日,接连而来的圣旨便会抵达。
等郭衡到了关中,已然变成了彭城郡王、检校兵部尚书、左威卫大将军。
还没见到天子的面,就已然位极人臣
当然啦,这些其实都是长安出于政治宣传目的,给的虚名而已,其实没一个有实权的。
检校兵部,只是职称,十六卫府军更是早百年前就成了空架子,只是表明一个态度而已。
但对于郭衡而言,却是受宠若惊,一路上感激涕零,只觉得自己祖孙三代受的风霜刀剑都值了。
可等激动的兴头稍稍过去,天子也逐渐反应了过来
召见韦昭度,提出了心中疑问
“如今安西遗民都得以回归朝廷,那凉王岂不是已经快打下了安西?”
韦昭度心道陛下终于明白过来了
只是颔首道
“不能说已经打下了,但恐怕也不久了。”
天子顿时心中沉闷
“如此一来,凉藩岂不是独大于西北,再无所制?”
“韦相公可有良策?”
韦昭度稍稍沉吟,也是把自己这些天的想法托盘而出
“陛下何不成全郭衡一个美名。”
“如何说?”
天子好奇
韦昭度笑着道
“郭衡入京,必然会请命继续为朝廷效力,陛下何不顺水推舟。”
“干脆就以其祖孙三代效命王事的佳话,授其为安西大都护,然后......再委派几个神策军中将校充为佐官。”
“如此,凉王便没有理由,再插手安西之事了。”
天子闻言先是颔首,但还是有些迟疑
“这般,真能牵制住凉藩?”
韦昭度只得叹气道
“陛下,为今之计,关键还是在于关东,削平中原、河北、河东诸藩,凉藩孤悬塞外,是手足之病,而关东,才是腹心之患啊!”
天子稍稍思忖,也只得叹气颔首
“如此,便让郭衡三日后大朝参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