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夜。
长街冰冷。彤云翻滚。
这天似在积攒着无边的寒意,为了第一场雪的到来,积蓄着力量。
京都百姓,多早回到家中,万家灯火,红尘攘攘。
不知这寒夜中,多少人围坐在炉火旁,糟糠妻,稚子童。笑语晏晏。
人间最暖便是家。
仍有羁旅客,天涯路远,风霜满目。
司空府。
萧元彻仍坐在书案前,一盏红灯下,似乎饶有兴致的看着什么。
书房空阔,只有他一人。
萧元彻嗜书如狂,更对诗词歌赋,颇有独到见地。
文章诗词竞风流,乱世亦如此。
萧元彻诗赋上的造诣,敌得过这大晋无数以文章著称的文士才子。
其诗赋,多有慷慨悲歌之象,更有大家风范。
是以萧元彻和其子萧思舒、萧仓舒诗赋文章齐名,世称大晋“三萧”。
当世写诗赋者,多效仿三人,更有大晋文章风流,三萧独占风骨之说。
便是萧元彻自己也曾有言,自己最大的心愿,便是做一大儒文士,诗词风月,羡煞旁人。
至于是不是戏言,恐怕只有如今这个杀伐决断、权倾朝野的大晋司空自己知道罢了。
过不多时,便听得书房门前,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萧元彻方又看了几眼桌案上的书,抬头道:“无须禀报,进来便是。”
门被推开,一阵冷风倒灌而入。
门前两个人。
郭白衣与徐文若,披寒御风而来。
两人进了书房中。徐文若倒还好,只是搓了搓手。
那郭白衣饶是身子弱了些,直冷的面色发白,浑身颤抖。
萧元彻忙让他俩坐下,又亲自将炭火盆挪到两人身旁道:“今年京都冷的早,暖一暖身子罢。”
两人见司空亲自如此,皆起身拱手。萧元彻一摆手,两人方坐下。
萧元彻对徐文若笑道:“文若,旨意拟的好啊,刘玄汉晋前将军,仍居司空别院,着萧元彻拨兵士听用。这也算是一等奇事了,不能开府治公的前将军,没有一兵一卒的豫城侯,极恰!极恰!”
徐文若和郭白衣对视一眼,皆带着些许笑意。
郭白衣道:“司空入夜诏我们前来,可是有要紧事么?”
萧元彻淡淡道:“稍安勿躁......等一等。”
话音方落,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有人朗声道:“卫尉、暗影司总司正督领伯宁求见司空!”
郭白衣和徐文若对视一眼。
这个人来了,必然有大事发生。两人皆正襟危坐起来。
萧元彻似乎知道伯宁要来,朝着门口看了一眼道:“进来罢!”
门前身影一闪,一人缓步而入。
一身褐黄色官服,暗红色官帽,黑色官带缠于腰间,虎头金扣,左腰间悬着一柄细剑。剑鞘正中金箔镶嵌,金箔雕了一个异兽,虎头蛇身,更有两双飞翼,振翅欲飞。
淡眉深目,鹰钩鼻,面庞削瘦,深目似隐着万分机芒,更有些许渗人的阴鸷。
颌下一撮倒三角的短须,显得颇为神秘机敏。
这人便是萧元彻的心腹,也是令萧元彻政敌闻风丧胆的卫尉、如今暗影司的正督领——伯宁。
坊间盛传,伯宁大人神秘而冷血,无人见过其真实的面容,因为见到他面容的人,便是死亡的时刻来临了。
便是这样一个靠着铁血和杀戮一步步走向萧氏谍报与暗杀最高位置的伯宁大人,在萧氏势力中,也是令人生寒的存在。
若是放在百姓和政敌的眼中,这个伯宁大人,更是冷血的恶魔,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所以,郭白衣和徐文若见到他来了,才有方才的表现。
伯宁走进房中,见郭白衣和徐文若也在,先是一愣,顷刻间目不斜视,眼中只有高高在上的萧元彻。
随即单膝跪地,朗声道:“臣伯宁叩见主公!”
萧元彻很满意伯宁的反应。在萧元彻的心中,便是要将他培养成眼中心里只有萧元彻一人的孤狼。
“来了......坐吧!”萧元彻淡淡的道,一种高位者的威压无形之中向伯宁袭来。
伯宁站起身来,却未坐,只向郭白衣和徐文若轻轻颔首,神情算不上倨傲,也谈不上恭敬。
郭白衣和徐文若似乎司空见惯,也微微颔首。
萧元彻见他未坐,也没有过多的表示,遂道:“说说吧。”
伯宁这才点头,朗声道:“臣已然探查了,那次董祀进宫,的确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文若心中一动,董祀......莫不是司空终于要向他下手了不成?
想到这里,徐文若一低头,想着心事。
萧元彻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只对伯宁道:“仔细讲来。”
伯宁道:“据我们的碟子回报,他亲眼所见圣上给了董祀自己随身穿戴的玉带。而那玉带之上的内容,那碟子已然窥见,乃天子亲手血书,所写内容臣已然誊抄下来,请主公过目。”
说着呈上了一道竹简。
大晋朝多用纸或绢,暗影司为了方便行事,故多用标有暗影司特殊暗号的竹简。
萧元彻接过竹简,细细看了一遍,眉头微蹙。
继而将这竹简交给郭白衣,郭白衣看后,眼神流转,不动声色的将这竹简交给徐文若。
徐文若看后,脸色有些难看。
忽的起身道:“司空,臣有罪!那宣董祀进宫的旨意还是臣拟的。”
萧元彻一摆手道:“文若不必如此,这事你也跟我说了......”
萧元彻看着这竹简,哑然失笑道:“想这天子,当初流离失所,是我将他迎回,又苦心孤诣的造了那禁宫,让他住了,如今锦衣玉食,万民朝拜,竟然对我如此心生怨怼......还血书?不疼么?”
说罢,竟又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他这般笑,郭白衣和徐文若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看来车骑将军董祀难逃一死了,怕是天子也.......
徐文若脸色更加凝重。
伯宁又道:“臣这几日撒下人手,暗地跟踪,这董祀拿了血诏之后,更是阴结数人,妄图不轨。”他说着这些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眼中只有司空。
萧元彻声调上扬,一挑眉道:“哦?阴结数人?都有哪些不怕死的啊?”
“大将军、渤海侯沈济舟;前将军、豫城亭侯刘玄汉;戍北侯、沙凉太守马珣章;射声校尉秦元吉;偏将军吴献;中散大夫王坦之。”伯宁说出这些名字的时候,没有半点感情,仿佛这些人在他口中已然是死人了。
萧元彻哼了一声道:“其他人倒也不出我的预料,那马珣章竟然......还有那刘玄汉,这才做了多久的前将军,怎么也敢出来蹦跶?”
伯宁有些犹豫,嘴唇蠕动,看来是有所顾忌。
萧元彻有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伯宁慌不迭的低下头去。
“还有谁?说......”萧元彻冷然道,“竟有让你犹豫的人?......”
伯宁这才道:“原是就这么多人的,只是今日晚间,那射声校尉秦元吉一人前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是臣亲自盯的地方。”
“哦?是哪里?”萧元彻狐疑道。
“不好堂......他见了苏凌。”伯宁低声道。
“苏凌......”萧元彻一愣,有些没有想到。
郭白衣和徐文若也是一惊,对视一眼。
萧元彻双眼微眯,目光幽幽道:“他们的手可伸得够长的......可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伯宁道:“臣亲自监听,苏凌应该是同意了与他们联手,并在血诏上标了姓名!”
萧元彻微眯的眼中,划过一道冷芒,转瞬即逝。
他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几个来回,方转头对郭徐二人道:“你们怎么看?”
徐文若摇摇头道:“我对苏凌不了解,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郭白衣却思虑了一会儿,方道:“主公,我倒是觉得苏凌不过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还往那血诏上写他的名字?他那一刀是刺胸口上了还是刺脑子上了?”萧元彻有些生气道。
郭白衣苦笑一下,这才道:“主公息怒,请想,那秦元吉可是射声校尉,苏凌不过是个供奉,他要苏凌那样做,苏凌如何反抗?再者,虽然他不知道主公曾与他见过几次,但也总是明白,没有司空府,他那不好堂能有如今之规模?臣以为那苏凌就算不愿投效主公,也定不会助他们!”
萧元彻这才以头抚额,那行事,似乎不是对敌人的恼怒,好像自己的后辈做错了什么事,惹得自己冲冲大怒一般。
萧元彻半晌,方神色如常,冲伯宁道:“你下去吧,那几个在京的给我盯住了,等我命令,对,还有那个苏凌,也给我盯紧了,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伯宁忙施礼应下,转身朝门前走去。
萧元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他道:“镯子的事,查的如何?”
他这看似没头脑的一问,搞得郭徐二人都有些许摸不着头脑了。
伯宁却忙道:“见过他戴过几次,但多数是藏于袖中,晚上取下来,用白绢包好,总放在枕头一侧,似乎多有珍惜。”
萧元彻这才面露喜色道:“这还行......下去吧。”
伯宁走了之后,萧元彻这才转头问道:“你俩困不困?”
郭徐二人忙道:“兴致正浓。”
萧元彻点头道:“如此,你俩便随我去不好堂,找苏凌聊一聊如何?”
郭白衣自是没有二话,徐文若却一低头道:“臣未曾与苏凌见过......臣去怕多有不便。”
萧元彻却笑着执起徐文若的手道:“文若哪里话来,我熟知的人,文若怎么能不见呢?再怎样,文若也是我萧元彻的中书令不是?”
他似乎有意无意的在是我萧元彻这几个字加重了语气。
徐文若心头一震,忙道:“如此,臣欣然同往之!”
萧元彻哈哈大笑,挽着徐文若便向外去。
郭白衣忽的出言道:“主公......我们三人......不若叫上许惊虎同往,万一事情有变......”
萧元彻白了他一眼道:“叫什么许惊虎?我是去见我自己的私......私人供奉,又不是问罪!”
说罢与徐文若迈步头前走了
郭白衣这才心中稍定,忙拿了件貂裘领子披风,在后面赶了上去道:“主公,天冷......”
............
苏凌满腹心事,草草吃了晚饭,告诉王钧,这几日不要来不好堂了,在家多陪陪老娘。
王钧有些不解的问为何,苏凌只搪塞说,天冷,不好堂无甚生意,自己和杜恒还有那几个军士伙计忙得过来。
实则,苏凌怕真的有祸事牵连王钧。但他也不能明说,他知道依照王钧的脾气秉性,若告诉他实情,怕是王钧今晚便不走了。
王钧不疑有他,这才告辞出去。
杜恒见王钧走了,这才嘿嘿笑着道:“就剩咱俩了,这天冷的要命,不如咱俩在院中切磋一番武艺,折腾出汗了,再睡如何?”
苏凌心绪烦乱,只摆手道:“要练自己练去......我反正觉着被窝最舒服。”
杜恒打趣道:“怕是又想着你那张小娘子了,要是她在,总有个暖床的人......”
苏凌白了他一眼道:“是也!是也!你想找个暖床的,还找不来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口间,忽的听到后院门前似乎有车马响动之声。
刚然一愣的功夫,便听到敲门声响起。
杜恒嘀嘀咕咕道:“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来,今天刚天黑就来了一个,这会儿怎么还来......”
杜恒披衣走出房间,来到后门前,开了门,不由得愣在那里。
苏凌见杜恒杵在那里,心中一动,忙走了出来,来到门前一眼看去。
一辆高大的马车,马车上方两盏红色灯笼,上写金字“萧”字。
苏凌暗道,果真来了,来的好快!
未几,车上下来三人,第一个正是郭白衣,笑吟吟的走下来,第二个是个文士打扮的人,苏凌不认识。
最后面下来的人,苏凌定睛看去。
不是别人,正是萧府的大总管——萧留!
只是今日的萧留与往日颇不相同,往日粗布衣衫,不修边幅,仿佛是个庄稼人。
今日的萧留头戴华冠,上面镶了块无暇美玉,身穿华服,脚蹬高靴,身后的貂裘毛领披风,看起来颇为昂贵,比郭白衣和他身旁的人身上的御寒之物都名贵不少。
不仅如此,这萧留的气势也不同以往,看起来气宇轩昂,更有一种身居高位的尊崇和威压。
苏凌一时之间有些愣了。
倒是萧留先开口道:“天气寒冷,苏老弟不请我们进去......”
郭白衣身旁的人,闻听他如此称呼苏凌,眉头一皱。
倒是郭白衣司空见惯,颇不以为意。
苏凌这才回过神来,心中已然笃定自己的猜测,忙道:“哪里话来,三位乃是贵客,快请进,请进!”
苏凌将三人让进后堂正厅,又让杜恒搬来炭火盆后去沏毛尖茶来。这才道:“三位快请坐!”
但见萧留当仁不让,坐了主位,而郭白衣和徐文若却垂手站在两边。神情庄肃。
苏凌故意做出一副不解之意道:“白衣大哥和这位朋友怎么不坐呢?”
郭白衣开门见山,朗声道:“苏凌,我向你正式介绍,这位并不叫萧留......”
他还未说完,萧留截过话,笑吟吟道:“苏凌,我是萧元彻......”
苏凌听他表明身份,这才正式确认自己心中所想,随即忙起身,一拱手,故作惊讶道:“原来您便是我朝大司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萧元彻,萧司空啊!苏凌眼拙!该死!该死!”
他只是拱手,权且算作施礼。
萧元彻也不介意,似乎对他表现的不卑不亢颇为激赏,哈哈大笑道:“苏凌,你就不要跟我演戏了,那什么擎天白玉柱的话......也不要再说,拍我萧元彻马屁的人能排出朱雀大街去!我猜你应该早就认出我了罢。”
说着于郭白衣相视一笑。
郭白衣也是笑吟吟的,怕是也如萧元彻一般,猜出了苏凌早就知道萧留非萧留了。
苏凌见状,这才尴尬一笑,也不否认道:“司空大人果然慧眼如炬,小子这拙劣的把戏怎么能逃得过司空大人的法眼......”
这时,杜恒泡好了毛尖茶来,给众人端了上来,知趣的退下。
众人抿了口茶,苏凌方又道:“萧司空当年意气风发,以七芒刃行刺王熙国贼,可惜未尽全功,事后前往一地,这一地也成了司空能够成就今日之势的起点,这一地便是汝留郡,因此,小子才有此猜测,司空乃是化名萧留。”
徐文若和郭白衣眼中皆是赞叹之色。
萧元彻哈哈大笑道:“离忧山轩辕阁轩辕鬼谷的高徒果然不同,未入世,这世间之事,竟能尽数知晓,实在令人赞叹!”
苏凌哈哈大笑道:“司空大人谬赞了,小子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
萧元彻看向郭白衣和徐文若道:“你们看看,我原是不想亮明身份,就是怕一旦明说我是司空,就和他生疏了,果真如此啊,一口一个司空大人,一口一个小子......实在别扭!”
徐文若和郭白衣只能呵呵笑着。
萧元彻大袖一挥道:“什么司空大人的......你就只当我还是那个老萧,你还是我苏小弟如何?”
徐文若听得有些瞠目结舌,看了一眼郭白衣,郭白衣冲他努了努嘴。
徐文若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
苏凌也不作假,忙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苏凌便放肆了,萧老哥!”
萧元彻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这便对了嘛!这听着多亲切!”
苏凌刚想说话,屋外一阵冷风,苏凌不由得觉得寒气逼来,咳咳的咳嗽起来。
这一咳,倒是咳了好久,连肩膀都牵连着不住抖动,呼呼的喘气。
萧元彻关心不似作假道:“苏小弟,这是身体上不大舒服了?”
苏凌摆摆手道:“还不是那次朱雀大街挨了那一刀,伤了心肺,落了个一有冷气铺面,便咳嗽个没完没了的”
说着又断断续续的咳嗽起来。
萧元彻转头问郭白衣道:“你也是的,怎么不早报我知道。”
郭白衣忙道:“我原先是想告诉主公的,只是苏老弟不让说。”
萧元彻这才转头,颇有些怜惜的道:“你觉得如何?若是不好,我叫府上的医官来看看。”
苏凌忙摆手道:“那倒不必,我便是郎中,不打紧的......”
萧元彻这才道:“那件事若不是苏老弟拼命,怕是......我带我家里那璟舒丫头谢过苏老弟了。”
苏凌忙道:“老哥......我都不见外了,你怎么还见外起来。”
这句话听在徐文若耳中,颇为怪异,可是他看向萧元彻,觉得萧元彻的表情颇为受用。
萧元彻这才道:“你俩也坐吧,既然苏凌和我都如此相称了,你们也不必拘着了。”
郭白衣和徐文若这才坐了。
苏凌方才出言道:“不知这位是......”
他目光看向徐文若,似有所思道。
徐文若淡笑道:“小可,徐文若。”
苏凌眼神蓦地缩紧,忙正色起身,一拱手道:“原来是中书令君徐先生!小子久仰大名,幸今日所见!”
萧元彻却揶揄的看了一眼郭白衣道:“白衣,苏凌当日见你,可有此作派?”
郭白衣故作不满道:“他见我......有这恭谦之一二便算好的。”
一句话弄得徐文若有些发窘,忙道:“司空、祭酒就别拿文若玩笑了!”说着对苏凌道:“若苏老弟不嫌弃,叫我一声徐大哥便好!”
苏凌忙答应了。众人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说了会话,萧元彻只问这几日的买卖可好,苏凌一一作了回答,徐文若这才知道,原来这冷香丸的生意,背后的大股东竟然是司空萧元彻,不由得深深看了几眼苏凌。
苏凌虽做了答复,但心中总觉得萧元彻夜里前来,肯定不只是问问这买卖的事情。
萧元彻品了口茶,忽的话锋一转,缓缓开口道:“今日有一件事,我心中实在为难,不知苏先生肯赐教否?”
不知不觉间,他已然将苏老弟改唤成了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