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纳茨用的是一种传统的光导仪器(Lichtleiter)【1】。

比简单的鼻镜、耳镜【2】要复杂许多,探入的又是身体中比较狭长隐蔽的位置,距离也更深,算是现今所有内窥镜的鼻祖。

在19世纪非常高大上的东西【3】,进入卡维眼里就是个玩具,也就比简单的扩肛器有用些,但用法却非常复杂。最主要还是光源问题,需要内置蜡烛或者小型煤油灯提供光亮,靠镜子的折射将光导入进腔道内。

其次就是材质,金属片太过坚硬,为了能看清还需要尽量扩大腔道,让病人非常痛苦。

“阿尔方斯先生,请您务必忍耐一下。”伊格纳茨将扩肛器调节阀开到了最大,看着渗血的痔疮,没有丝毫担心,“检查本来就很痛苦,想想十年前还没有乙醚的时候,这种检查就像被水蛭咬了两口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水蛭可不咬屁股!”阿尔方斯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规格,确实有些受不了,“这......嗯......能不能快一点。”

“不行,蜡烛的高度没调节好,看不清。”伊格纳茨还是想用煤油灯,只是整个仪器里并没有配套的灯具,病房里的规格又太大了,“等我找根长一点的蜡烛。”

“....?..”

“旋开顶盖,把稍长一些的蜡烛放进去。”伊格纳茨习惯性地说出了自己的操作步骤,“然后盖上顶盖,再次探入进去,撑开,锁住阀门开关。”

“嘶......唔......你们外科怎么手劲都那么大,哇~男爵你轻点!!”

“剑伤确实没有穿入肛管。”伊格纳茨撤出了扩肛器,总算下了诊断,“不过您的痔疮需要好好处理一下。”

“一定要手术么?”

“嗯,必须得手术了。”伊格纳茨解释道,“我会用改良过的痔疮剥离切除术,将这些凸出物全部去掉。到时候您就会感觉一身清爽,再不会有肿痛和反复出血这些症状,排便会非常顺畅。”

阿尔方斯来自外科手术发展鼎盛的法国,又有麻醉,所以对手术治疗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他现在唯一担心的还是与那位小矮子李本间的决斗,以及今天的Vienna日报和每日早报对昨晚上的报道。

“卡维,报纸买了么?”

卡维打了个哈欠,从身后拿出了刚买来的报纸:“看看吧,内容都写着了......‘这场罕见的街边决斗很快就有了结果,可惜正直的阿尔方斯主厨的荣誉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尊重,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嗯,然后呢?就这些?”

“嗯......”卡维上下翻了一遍,摇摇头,“没了。”

“我给他们的信呢?你确定信真的送到了?”【4】

“我凌晨2点多到的报社,亲自把你的亲笔信送到了那些记者们的手里,并且反复重申了你的立场和决定。”卡维回忆道,“编辑不在,估计还没看吧。”

对于阿尔方斯的报道篇幅不小,虽然没有进入头版,也进了背后的底版,顺便还把他昨晚上试做的菜单也搬了出来。

但撰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并没有抓住真正的重心,花了大量笔墨描写了两人的骂战,真到了决斗,却草草走了个过场,最后点了一笔结果就没然后了。

他给的信和后续继续决斗的打算,都没有写进报道里。

“日报养了一群什么人啊?会不会写稿子?”阿尔方斯气不打一处来,“被他们这么一写,不就是两个无聊的男人互相看不顺眼打了一架嘛,根本没体现出我为什么要决斗的中心思想。”

忽然一旁整理器械的伊格纳茨插了一句嘴:“阿尔方斯先生,现在不是挥挥剑就能解决事情的年代了。”

“可法律制裁不了诽谤者,决斗至少给了我反击的机会。”

“这是实话,但决斗有风险。”

伊格纳茨可没卡维那么多顾虑,直言不讳:“现在我们的平均预期寿命已经从20年前的37岁上升到了42岁,过去十年我们对人体的了解,比之前三百年所学到的都要多。医学正在守护着大家的生命,随便用来决斗可太浪费了。”

阿尔方斯看了眼报纸,长叹口气:“真是倒霉透了!”

伊格纳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想那么多,还是安心手术和养伤吧,我会派人通知餐厅的。”

......

经过协调,阿尔方斯的手术被安排在了下午。

上午是一例唇裂病人,修复手术本身并不难,难的是生在了19世纪。这个时代对于唇裂修复手术虽然有一套还算成熟的手术方法,但对皮肤和嘴唇修复的认识还不够,没消毒也导致了伤口愈合困难,整形效果并不好。

但好在伊格纳茨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信,而且经过昨天上午拉斯洛的气切之后,他对卡维充满了信任,感觉就和现在的赫曼差不多。

“我昨天走得急,也没来得及谢你。”

“谢我?”

“好歹是你挽救了我和医院的声誉,你估计无法想象拉斯洛先生死后奥地利会变成什么样子。”伊格纳茨已经能坦然面对这次挫折,话题也重新回到了专业领域,“对了,那天在拉斯洛先生家里我也没来得及问你。”

“老师请讲。”

伊格纳茨换上自己最喜爱的红黑色礼服,站在镜子前开口问道:“我晕了之后,你是怎么发现拉斯洛依然处在窒息状态的?”

“胸廓没起伏,然后就是导管口感觉不到气体流动。”卡维忽然觉得这个回答还不太妥当,索性又跟了一句,“从小我父亲就教导我在手术后一定要查对病人的情况,不能做完就一走了之。”

“不错......”伊格纳茨慢慢给自己系上了扣子,指出了自己的不足,“要是没喝酒,我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说出去肯定会被人笑掉大牙。”

“老师多虑了,这在全欧洲都算得上是高难度的手术。”卡维可不敢承认自己有多成功,更不敢提,只能让话题围着他转,“您在喝酒还有熬夜的情况下,依然敢于做这种手术,已经打了很多人的脸。要是还有人敢笑你,恐怕不是傻就是蠢......”

伊格纳茨点点头,但视线看向的却是桌上那份日报,日期还是昨天的。

“......至于报纸上的东西,看个乐呵就好。”卡维跟着他的视线,把话题移到了媒体上,“他们无非就是想抬高销量罢了,阿尔方斯先生的决斗也是如此,我猜他们会把接下去的这段过程当成来写。”

“算了不去想这些了,把我的帽子拿过来。”伊格纳茨打理着自己的衣装,接过了卡维递来的礼帽,忽然又问道,“对了,你在伦巴第的时候,见过唇裂手术么?”

卡维是急诊科医生,照理来说做不了整形外科的手术,但他确实见过。

因为急诊的颌面外伤并不少见,一旦度过了危险期,整容就会入场。像他这种几乎睡在手术室里的人,闲下来觉得无聊就会去串门,整容手术自然不会放过。

可是现代手术和以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伊格纳茨在那本解剖手术图谱上也没画唇裂修复术的图。

没见到修补图稿和所使用的器械,卡维不敢乱说:“没怎么见过。”

“哦?你父亲不做这种手术?”

“嗯,基本没见他做过,可能觉得没必要吧。”卡维叹了口气,“毕竟单纯的唇裂不会死人,可手术术后的伤口就说不定了。”

“这话是有点道理,但恕我本人无法认同,脸可是一个人的门面。如果活着无法以最完美的姿态示人,还不如死了算了。”

伊格纳茨正了正领结,然后轻轻拉平礼服上的小褶子:“你有没有兴趣来看看?正好给你见识一下奥地利唇裂修复术是怎么做的。我的许多手术曾经被记录在Vienna大学外科教科书上,还算权威。”

卡维本来就好奇,他都这么说了也不可能拒绝。

谁知刚点头,艾莉娜敲开了办公室门。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三个人,这让伊格纳茨不禁想到了前天上午夫妻之间的争吵。后来还是借着舞会和拉斯洛的喉咙,两人才在昨晚化解了彼此之间的矛盾。

“我要去剧院,有事儿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艾莉娜忽然走到了卡维跟前:“你管你去,我找的是卡维。”

“你找他干嘛?”

“我是人事部主任,找员工自然有事。”

“赫曼在上课,希尔斯上午有自己的截肢手术,他得去剧院帮我。”伊格纳茨不想放人,“等手术结束,我们回来之后会去找你的。放心,不会太晚的,午饭之前肯定到。”

“不行。”艾莉娜摇摇头,“其实是院长找他,我只是传个话。”

伊格纳茨觉得奇怪:“院长找他?要干嘛?”

“我怎么知道。”

“不行!”伊格纳茨坚持道,“没有赫曼和希尔斯,我就只剩下卡维能做助手。现在你把他带走,总不见得让我把那三个学生抬上手术台吧?到时候我是去缝唇裂,还是去谋杀?”

艾莉娜听了这段荒唐话,倒是没像上次那样发作。

她提起自己的裙子,慢慢走到自己丈夫的跟前,帮他摆正了袖口和帽子,然后才凑上前用着极低的声音警告道:

“我看在卡维在办公室的份上不想和你吵。别以为整间医院只有拉斯洛给钱,你救了他就能对其他投资者大吼大叫。我父亲、克里希子爵都在医院里投了钱,你不能这么说我,也不能这么说他的儿子!”

伊格纳茨知道自己无意间又踩了雷,只能闭嘴。

确实是自己又毒舌了,贝格特昨天也帮了不少忙,这么说不合适。而且他也不希望刚修复好的夫妻关系才两天就碎了,只能清清嗓子对卡维说道:“算了算了,你就跟她去吧。”

“嗯。”

“如果时间超过9点还没放你走,那就不用来了。”伊格纳茨很清楚自己的手术时间,拿起手术工具箱来到卡维跟前,“见到院长后记得哭穷,好歹是帮忙做了两个大手术的人了,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每月才给7克朗也太抠门了。”

说完他便拉开门离开了办公室。

虽然整个过程伊格纳茨都处在劣势,这两天回家也过得很不好受,但最后走时关于加薪的建议还有点道理。

卡维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助手了,撇开莫拉索和拉斯洛的影响,单是上了晚报头条就已经抬高了他的身价。说到底,在这个年代的外科身上还有半个艺人属性,想要观赏票卖得好,技术很重要,流量也很重要。

“你放心,月薪已经调整过了,先定30克朗一个月,和贝格特他们一样。而且这只是基本收入,如果你能去剧院手术的话,还能得到票价1%的提成。”

艾莉娜带着卡维走在去院长办公室的路上:“别觉得少,你的老师也只分到10%而已,医院能拿30%,因为医院平时花在伊格纳茨身上的钱也不少。”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都归剧院所有。”

卡维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算了笔账。

按照莫拉索那场手术来算,剧院全场能进50个人,一场手术的票价就有5000克朗的收入。1%的提成就意味着只要参加一次手术,他就能分到50克朗。

当然收入高了,税收也会水涨船高,但至少比之前舒服太多了。

卡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表情,更多的还是在考虑接下去的实验方案,毕竟钱多钱少直接和实验内容挂钩。

而身边的艾莉娜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现在住在哪儿?”

“还是老样子,住在贝辛格大街。”

“之前不是说要退租然后搬来医院么?怎么还住在那儿?”

“哦,中间出了点小变故,恐怕是搬不走了。”卡维不能明说,只是随口回了一句,“反正现在收入有了保障,来回马车也没什么问题。”

“原来是这样。”忽然艾莉娜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想不想再多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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