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送往辽东的书信,被交给了即将起行的众人,在这泰山封禅决定宣布于朝堂的第二日离开了长安,也在麟德元年一月的尾声,抵达了身在泊汋的卢照邻手中。

“大都督此次交办的事项还真不少。”卢照邻将这份李清月亲笔书信拆开扫视了一遍,便觉其上书写的种种事项多得惊人,最麻烦的是——

他本以为公主在去岁匆匆折返长安参与吐蕃战事之后,在今年总应当回来了,哪知道又因泰山封禅,在今年继续让他们这些下属独立办事。

然而他刚有那么一点郁闷的想法,就看到面前的李敬业对着他露出了一派跃跃欲试的表情,“事情多的话,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卢照邻:“……”

不行,连一个原本不情不愿来到辽东的家伙,尚且觉得这麟德元年正当奋斗之时,他一个熊津大都督麾下的主簿,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松懈下来。

姚元崇、庞飞鸢等人被卢照邻喊来集会商议的时候,便见刚将李敬业送去重新熟悉耕田伐木的卢主簿,真是好一派新年到来的热血沸腾。

见姚元崇朝着他看的时间久了一些,卢照邻这才轻咳了一声,神情正常了起来:“看着我做什么,安定公主因出征吐蕃受封上柱国、右武卫大将军,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寸功未立,难道不该因此警醒振奋,将公主今年对辽东的期望给逐一落成吗?”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面色顿时都和卢照邻相差无几了。

是啊,虽说他们不像是澄心,是在回到长安的时候,才于猝不及防之间收到了上司升职的通知,而是在年初就已从通传各方的消息里知道了这份战功殊荣,也获知了公主再往前先行一步的获封,但在从卢照邻这里再次听到这条讯息,又知道她在今年还将作为封禅先导的时候,还是不免各自在心中有一番思量。

他们这其中还有不少是以公主伴读身份被选拔出来的,比起陪同公主长大的澄心、卓云等人,本就在情谊关系上浅淡几分,若不想自此掉队,被荣升上柱国的安定公主从新的属官中选拔出人来将他们淘汰,那就只能再多尽心一些。

“首先便是泊汋封地边界之事。”

“这个不难。”姚元崇答道,“去年就因辽东农肥的缘故,公主得到陛下特许,能在泊汋多招募千户之民参与种植,只是此前不是正式的户口实封,现在才是完全归公主所有。”

“这个边界……我看就不用改了吧?”

泊汋境内的人口,随着这一年的发展与丰收,当然不可能还停留在两千户的数量上,但既然去年陛下就已确定了这个新增该当给公主,现在因为战功与民生的双重影响被从虚转实,那也没必要将一部分剔除出去。

姚元崇一点没带犹豫地想到,若真要重新去算这个千户,其中支出的人力对才起步不久的辽东可没什么好处,聚集在此地的人也大多是因“安定公主治下”这个名头才留在此地的,将他们驱赶在名录之外,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改了。

比起所谓的官家律令,在辽东这个特殊的地方,能让高丽遗民生存下来,就是最要紧的规则。

卢照邻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该当说,姚元崇初学政务,接受文化栽培,就被置身于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之中,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将他给带歪了。

但想想对方所想,并不仅仅是为安定公主牟利,也是在为当地百姓图谋生存,又将自己本想说出的话给收了回去。

他说的是:“既然如此,复查人口户籍,推行农肥,优化粮种的事情,就还是继续交给你来办了。”

姚元崇点了点头。

卢照邻继续说道:“此外,公主对泊汋封地上的百姓有几个额外的务工岗位。庞将军与沙叱将军。”

被点到名字的庞飞鸢与沙叱相如当即认真了起来。

“按照公主的意思,今年仍需自泊汋百姓中选拔出参与戍防演武的,效仿府兵制的规则为其免除土地耕作的赋税。其中一部分精锐单独补给,作为定期北巡的精兵。”

府兵制在中原难以存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田地不足以分配到这些参战的府兵,就连永业田也难免遭到上位者的侵占,连带着府兵的战功也难以被足额下发,但在辽东却显然没有这样的问题。

渔猎文化的影响,让此地的田地开垦比例相当之低,经过了这两年的安东都护府建立和泊汋封地的发展,才有所改善,所以起码在五年十年内,都不会缺少土地。

辽东新米的品质,更是让这免除赋税能带来不少的利益进项。

更别说,安定公主从不克扣下属的战功,早在百济被平定的作战中就已广为人知,在这两年间陆续被驻扎泊汋的士卒灌输给高丽百姓,几乎形成了一种共识。

跟随庞飞鸢北巡于靺鞨部领地的士卒,也是肉眼可见地一天天健壮了起来,若要在今年扩招兵马,这些人就会是最好的招牌。

所以庞飞鸢很快地答应了下来:“我明白。等大都督下次来到辽东的时候,我会让她看到驻军的长进。”

不仅仅是这些驻军的长进,还有她自己。

庞飞鸢不想让自己步上父亲兄长的后尘,也不想落后安定公主与阿史那将军太多,便将自己在辽东的一次次小规模作战,都当成了生死攸关的大事对待。

安东都护府长史李谨行与同在此地的沙叱相如,也都成了她咨询作战方略的对象。

不知道等到真正参与到更大规模的战事之时,她能否向公主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不仅仅是驻军,”卢照邻又道,“按照公主的意思,还需要从辽东百姓中选出两批人,一批在泊汋港口再打造一批航船。到时候,熊津大都督府那头的船只主要用于作战,这边的航船还是以商贸为主,兼顾作战之用。”

其实在两年前的三四月里,熊津大都督府那边就新完工了一批海船,可当时安定公主的要求,只是要让这些船能够往返于熊津和中原沿海。现在有了澄心前往

广州做出的考察,辽东新米的产量也因实封两千户的缘故,会在今年再迎来一批增长,那么原本的船就有些不够了。

在李清月的这封来信中专门提到,干脆将熊津和泊汋的造船业做个划分,前者专攻战船,后者主营商船。

但为了避免沿途海航之间商船可能会遭到劫掠,这个商船也不能真只有运货负载的功能,得装载一些武器在上头。

沙叱相如接话:“也就是说,我们不仅需要选出一批人来造船,还需要再多训练出一批商船水手。”

“对,但这些人,可以不拘泥于全部在本地寻找,也能往熊津与平壤募工。”

“我知道了。”沙叱相如点头。

他可以确定,安定公主对于他和同样来自于百济的黑齿常之,显然有着不同的培养路线,但相同的是,对他们二人给出的信任都并不少。

他知道泊汋境内暗中挖掘的金矿,知道公主组建商船战船与水师之事,那么具体要往戍卫内官的方向发展,还是要往水师将军的方向发展,恐怕正是公主在今年给他的选择题!

他会先将公主交代下来的事情办完,然后谨慎考虑此事的。

“另外一项工作,阿左应该知道了。”卢照邻转向了下一人。

“是养信鸽的事情?”阿左说的是个问句,但话中的笃定意味却不少,谁让这其中应该没有第二个可能了。

“不错,就是信鸽。”卢照邻答道,“去年越冬之前,辽东的狩猎队伍已经捕获了一批能适应北地气候的鸽子,要如何将其驯养成信鸽,就看你们从广州海路上带来的方法了。”

“公主的意思是,在泊汋、平壤、泗沘城以及熊津大都督府的最南端建立四处驯养信鸽的哨站,由你前去联络大都督府长史置办。”

这其中最为特殊的一处,无疑就是南部海岸上的这个哨站。

别看李清月将新罗王给镇压得明明白白,要让对方时刻留意住倭国的动向,并及时将消息传递到刘仁轨的手中,依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

这种涉及领土争端的事情,还是该当自己来办!

现在既要驯养信鸽为传讯手段,便将其一并用在此地好了。

“对了,”卢照邻忽然朝着同在此地旁听的祚荣开口,“公主的意思是让你也跟着一起养信鸽。”

“啊?”祚荣茫然抬头,不知道又有自己这么个小孩什么事情。

卢照邻一想到信上的内容就有点想笑。按照公主的说法,既然在原本就对这靺鞨部出身的孩子进行的文化教育中,就已能看出他的天分,难保将来不能成长为左膀右臂,那就再对他做一点特殊的训练吧。

驯养信鸽显然是个需要沟通能力与耐性的活计,比起种地砍柴,自然要更适合用来打磨祚荣的心性,将他隶属于靺鞨部的野蛮脾性也给潜移默化地改变掉一些,也更符合他一个孩子所能接受的体力负荷。

不过这其中的有些话,大概不适合直接对祚荣明言。

卢照邻想

了想,解释道:“公主觉得得先从小事对你委派起来,免得大家都有事情可做,唯独你闲着。()”

我才没有闲着呢。?()_[”祚荣低声嘀咕。

他将方才的那一通安排都听得很清楚,这其中没有几句对王勃、杨炯等人的安排,可见他今年还是得遭受大唐文化的荼毒。

嗯……现在还得去养鸽子。

一想到他才只有八岁而已,祚荣便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的。

但再一看左右,看见的面孔大多年轻,而他们的上司安定公主协助灭国高丽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八岁,他又顿时哑火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嘛,当老大的安定公主自己年纪小,所以也喜欢使唤年轻人。

没错,就是这样,他这个俗语学得果然不错。

祚荣刚想到这里,就听卢照邻已继续说了下去,“接下来的这两桩事情,是对马匠师和刘博士的安排。”

比起辽东这边的文臣武将,马长曦与刘神威这两个技术型人才,无疑要特殊很多。

别看辽东的医师与工匠在这两年间陆续迁移过来了不少,能取代这两人位置的人才还没有呢。

这两人一个涉猎广泛技艺扎实,还有格外出色的联想创新能力,另一个干脆就是从炼丹衍生去了生产农肥、鞣制皮料等各种行当,充分展示了医师的多种用法。

便也难怪公主觉得这两个人最适合“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录事参军海航广州带回了一批当地的作物,叫做吉贝,若能将其妥善处置后作为制衣材料,在防寒保暖上的效果极佳,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纺织手段将其编织得当。”

“此外,公主已在长安组办了四海行会,收容今年遣放出宫的宫人,其中也有不少将在那头从事纺织行当。也就是说,公主希望你能组织手底下的人对纺车进行改良,适于两种纺织情况。”

马长曦颔首:“我明白了,不过……我手底下的人精通此道的不多,辽东这边也没有养蚕纺织的行业,我可能要在今年先往江南诸州走一趟。”

去年她已带人将农具改良得差不多了,便如同她在刚被安定公主请来的时候所说的那样,将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强弓劲弩的改造上,但现在的情况,公主应当还是想先以民生行业为重,将纺车的改建放在前头,那戍防重弩的改良可以先让此地的工匠代为负责。

至于她自己,确实是要先往海州,甚至是更南边的江南走一趟。

“你所说的那个吉贝……”

卢照邻答道:“已经随信送来了,如果还有什么其他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向阿左询问。”

“好,我没有问题了。”马长曦办事一向雷厉风行,她也没因这个突如其来砸在她头上的重任表现出任何的抗拒,而是当即想到了其中的前景。

这个改造纺车的任务,不比此前的曲辕犁一般已有明确的改造方向,恐怕还得她多费点心思来做……

“至于刘博士这边,公主说

() 想让您回中原一趟,带上您那些炸炉的发明。”

李清月在信中写得语焉不详,卢照邻却不难从刘神威的表现中看出来,在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已明白了安定公主对他到底是何种委托。

刘神威原本还听着其他人的安排有些兴致缺缺,现在忽然精神了起来,“我正想同公主说呢,那个农肥还真能用在……”

像是想到了在场毕竟还有些不知内情的人,他之前的测试实验也都是跑到更远的山中去做的,并未让人获知,刘神威又快速止住了话茬,按捺住了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已经被他确定了能用来消炎去肿,促成作物生长,辅助皮革鞣制的东西,居然也能如他当年将蔗糖用在炸药中一般,真变成一种能引发激烈反应的原料。

在分出心神折腾其他东西的时候,刘神威原本还觉得,他是在让自己不要因为炸药研究走进了死胡同,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一些,以便重新投入到研究之中,哪知道,他居然在误打误撞之间又走对了路。

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毕竟,只有这里有着如此充裕的菱矿,给了他从中提炼出产物的机会!

“总之,既然公主有请,我会尽快带上足够的东西出发的。不过不知道公主需要此物做什么?”

这决定了他这次回去需要带上多少东西。

回到中原就地取材,可就没有此地这么方便了。

卢照邻答道:“公主说,是用在封禅路上的修路开道。”

一听这话,饶是刘神威已告诉自己,他该当表现得再寻常一些,还是忍不住摩拳擦掌道:“那好,劳烦卢主簿为我准备一艘大船吧。”

不知道为什么,卢照邻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头疼。“你是说,要用一整艘的船来装载你回去的东西?”

“那倒也不是……”刘神威思索了片刻,说道,“要不你还是给我两艘吧,有些东西不适合放在一起运输,一艘可能不够。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运到青州港口应该不会引起注意的。”

谁会在意一船硫磺硝石和一船农肥呢。

至于他的动静会不会弄得太大,他相信安定公主在做出让他回返中原决定的时候,就应该对此有过考量了。

执掌封禅先导队伍、督办开路——这份责任很特殊,也应当会有一些他们远在辽东不知道的主动权。

不过他将这话说得坦荡,卢照邻却不敢真的如他所说完全放下心来。

大概是跟随安定公主经历了诸多事情的本能,和亲眼见到过刘神威的炸炉天赋,让他一听到两“船”这样的数量,就觉眼前一黑。

他甚至觉得,公主留下的剩下几个任务都没那么麻烦了。

“其实我也不用这么担心的,”卢照邻一边将信使送了出去,一边安慰自己,“刘博士怎么说也是孙神医的弟子,早年间他也是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应该不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来。”

“你在说什么呢?”王勃朝着卢照邻问。

“啊……没事,我在说,不知道刘长史收到自己学生的信会是什么想法。”

李清月给泊汋这边留守的众人都各自安排了任务,没道理会让刘仁轨那边能有空闲的机会。

除却今年例行的政务委托,发展当地的驻兵数量与农事民生,还有那新增的信鸽豢养之外,还需劳烦刘仁轨再去当一回出使新罗的使者,将金法敏给邀请前往泰山,一并参与到封禅当中来。

王勃扯了扯嘴角:“那你还不如想想,新罗王是什么想法。”

刘仁轨当年火烧海船之时的战绩,王勃也有所耳闻,他成为熊津大都督府长史,代替安定公主管辖百济故地的种种表现,王勃身在泊汋也多有听闻,想来这等人物也不会因为学生的接连升迁而失态,反而该当为自己能教出此等人物而觉自豪。

相比之下,新罗王就真是有点惨了。

希望他在启程上路之前,能将自己的情绪给收拾完毕吧。

“行了,不想他们了,说说我将你留到最后来说的这件事吧。”卢照邻收回了朝着远处望去的目光,转到了王勃的身上。

见他面上的认真之色一览无余,王勃忙道:“你说吧。”

“公主说,此次封禅持续时间不短,若是我们人都走了,不利于当地百姓的教化,所以想让杨令明留在此地,继续负责此地的文教,也继续教授姚元崇与祚荣和县中官吏。”

毕竟他才因为“避祸”跟着澄心往广州走了一趟,现在也正是时候,沉浸下来将他的游历收获做出一番整理。

“至于我们两人,到五月里必须前往泰山,若是时间周转得开的话,最好能早一点与她会合。”

卢照邻向来心思阔达,在转述李清月于信中提及的话时也不例外。

“公主的意思是,你当年那篇《顺天门班师颂》深得陛下喜爱,这两年间的文辞还愈发老练了,在歌功颂德的大场面上,怕是少有人能与你相比,正该在此时一展身手。”

李清月的这个评价,还真不算是在瞎说。

以被谋反处死的上官仪为例,他的诗文风格虽然一改南朝浮夸雕琢之风,但仍因长年往来于宫廷,少了慷慨雄浑之气,虽有婉转工整的妙处,却也正被拘泥在了其中。

大抵是因李治此前对于上官仪的器重提拔,让其身边聚集了一批文人墨客,均以他为首,便将这等诗文风格扩散了出去。

可若要用来歌颂泰山封禅,此等风格绝不适配!

反倒是出身北地的卢照邻,以及骈文落笔如有天助的王勃,尤其适合此等场合。

特别是后者。

他若来写,必定既能满足李治对于封禅泰山盛事的吹捧夸耀,又能为此等大场面更增一份荡气回肠的气势。

安定公主如此厚望,怎能不令年仅十五岁的王勃感到莫大的压力。

反倒是杨炯先安慰了他一句:“放轻松点,我猜安定公主选你前去还有个原因。”

王勃奇道:“什么原因?”

杨炯回他:“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吧,只擅长于五言律诗,又因为早年间应付神童科还有些背诵经文的匠气,近来先往辽东后往广州,多见世面,体察风物,才有所改变,但仍不足以用五言来写尽封禅之鼎盛。你不一样——”

“你字多。”

王勃:“……”

喂!这话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一句夸赞好不好。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安定公主平日里的作风,让人觉得杨炯所提出的这种猜测还真有其可能性,又或者是这句插科打诨让人笑了一阵,王勃倒觉得,想到要为封禅提笔作诗,他心中的紧张情绪终于纾解了不少。

无论是因为字多还是风格适配,安定公主既然选择了他,他便绝不能让对方失望!

再看他的那些同僚们,又有哪一个不是因安定公主的这份信投落在泊汋地界上,进入了整装备战的状态。

当王勃漫步于鸭绿江畔,举目朝着开始修建船坞的江流入海口看去的时候,便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等奋进的步调。

要知道,辽东可还没有入春啊。

距离这里的春日,明明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倒是那头的长安城里,已有冬日消退,气温回暖的状态了。

在秦岭封山季节过去后,蜀中的大部分兵马便已陆续折返,但还有部分因天子封禅开道缺人的缘故,留在了李清月的麾下,随同她一并前往了河东道。

右武卫大将军所统辖的以凤亭为首的折冲府不在关中,而在河东,作为关中到洛阳一带的北部驻军,如今既是为封禅开道,便正好先由绛州调入洛阳,以备天子圣驾启程之后自洛阳开道。

在洛州长史贾敦实的协助之下,李清月将郑州、汴州、曹州、兖州的四州刺史也给请到了洛阳,商定在六月之前完成对官道的修缮和对仪仗的筹备。

说起来这个工作量倒是没有那么大,早在显庆年间,陛下就曾经在许州、郑州的郊野进行讲武校阅之事,换句话说,从洛阳往郑州的官道规制足以迎接天子仪仗出行,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三州了。

经由济水,中转于菏泽,而后顺着荷水而走,便能抵达兖州地界。

因沿河官道便于取水休憩,基本不需再多征发劳工,所以真正需要在这几个月间投入人力的,几乎都在兖州地界。

好在有河东、河南道的府兵投入此地,将金乡到泰山的三百里路程逐一查验完毕。

只是三百里的话,在六月之前来得及完成。

更不用说,刘神威已带着他的两船原料,在二月里抵达了兖州。

但在三月初,李清月又因为一封急信,启程匆匆赶回长安。

三月的长安已到绿柳生发,春花盛开的时候,尤其是长安城南的曲江一带,今年虽因封禅杂事繁多取消了科举应试,便并无曲江宴于此地举办,但曲江池边早已聚集了不少赏春游人。

李清月却无暇欣赏这长安东南隅的美景,在自官道匆匆折返后,便直奔蓬莱宫而去

因为,皇后的预产期快到了。

孙思邈在妇科上的造诣,足以让他将这个时间计算得格外精准。

几乎就是在李清月回长安的两日之后,怀胎九月有余的皇后便已到了生产之时。

……

“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这么转来转去的,转得我头都要晕了。”李清月看着面前一刻也坐不住的李旭轮无奈开口。

但她听着含凉殿内的动静,又何尝不是在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时候,就已攥紧了衣摆。

“你都是单于大都护了,能不能稍微稳重一点!”

李旭轮总算站定在了当场,苦着一张脸答道:“可我又不是真有当单于大都护的本事,哪能同阿姊一般……”

“我这头一次见到阿娘生产,也头一次要做人的兄长,自然是满肚子紧张。”

他说到这里,又开始左转转,右转转,配合他那个稍显圆润的身形,真是有点像是个陀螺。

“你看,阿耶和两个兄长不是也很紧张吗?”这又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也无怪在场之人有些担心。

皇后怀着这个孩子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了。

别看那些乱臣贼子领兵入宫意图废后,以失败告终,也直接促成了皇后地位抬升的二圣临朝,别看安定公主在吐蕃的作战携大胜凯旋,甚至让天子有了凭借这份战功封禅的打算,皇后所承担的压力、付出的心血依然不在少数。

这个孩子像是在体恤于母亲所面临的局面,几乎没有让皇后的身体有什么过于不适的表现,但怀孕这件事本就有很多未知数,又怎么能确定,在生育之时不会出什么意外呢?

更别说,皇后还像是个铁人一般,在二月里将《建言十二事》提出在了朝堂之上,以便其中的部分举措能趁着封禅大会一并实行,就比如说,提升官员的俸禄。

“阿娘真的是太拼了……”李清月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她原本还说想要一直陪着阿娘,直到这个孩子出生,结果因为封禅开路的事情,只能用来往信件交流。

偏偏她在为正事奔走的时候,阿娘也一点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直到怀孕的月份确实已大到了不容她任性的时候,才算是安顿下来。

这更让她的心中多了一点忐忑。

恰在此时,她听到李弘朝着李旭轮安慰道:“我问过孙神医,他说妇人生产不是头胎的情况,会容易一些,而且阿娘怀着的这个胎儿没有过大,应当更有利于生产。”

话是这样说没错……

但想到当年阿娘生下李贤的时候是何种危险的局面,而李贤也并非头胎,李清月便一点都不敢让自己有任何一点松懈。

若真能如此,也不会有这样多的妇人死在生育这道关卡上了。

今日因皇后生产的缘故,从太医院到外朝官员恐怕没一个能够安坐,但他们更多的是因为皇后这位临朝称制的陛下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各方势力又要有所变动,李清月却

是……()

却只是在担心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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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的迟疑只停留了一瞬,在这含凉殿外等候的众人便忽然看到她匆匆起身,朝着隔着一道院墙的正殿疾步走去。

“阿姊!”李贤因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惊呼出声。

就听一旁的父亲按住了他的肩膀,“算了,由着她吧。”

让她进去。

或许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下,有个已能独当一面的女儿进去守在皇后的身边,是个最好的选择。

李治心中的担忧焦虑也一点不少。

毕竟,正在经历生子危机的并不仅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也是他自己认定的盟友。

这份忧虑让他觉得又开始头疼了起来,不得不又让太医署多增派一个官员到此地来为他问诊。

倒是李清月,已在快速用烈酒擦拭消毒,更换了衣着后,在医官的引领下踏进了内殿。

当她一把握住了武媚娘的手时,仿佛这十年之间的母女情谊真已能让二人之间有种特殊的感应,那本已因疼痛而有些恍惚的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将那张被汗浸湿的面容转了过来,也对上了一双强忍着焦虑、展露出执拗坚定之色的眼睛。

“阿菟……”

“阿娘,我在这里。”

她能得到重活一次的机会,能在渡海翻山征战之中稳居中军、安然凯旋,或许本就有一份常人所难企及的运气。

阿娘能逆流而上,颠覆朝局,本也有天命加身。

那当这样的两只手交握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什么难关是过不了的呢?

……

当三月十五的圆月高悬于空中的时候,在这含凉殿内终于传出了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宫人快步走出了大殿,向着李治报喜:“恭喜陛下,皇后生下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这四个字,让李治当即喜出望外。

“殿内殿外随侍的宫人尽数看赏,再让人通报内外朝,太子负责此事。”

李治丢下这句话,自己便已直往内殿走去。

含凉殿内还有一阵浓烈的血气,医官正在收拾接产的种种物事,保傅也正在为刚出生的小公主擦拭身体,快速套上保温的襁褓。

在这一片还有些混乱的场面中,李治走到了武媚娘的面前,有些欣慰地看到,或许是因女儿还握住她的那只手所给出的支撑,她还有些抬眸朝着他看来的余力。

也看着另外一个还在啼哭的小女儿被抱到了她的另一边。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女之间天然的感应,这孩子在躺在母亲身边后便不哭了,在母亲伸手摸上她脸蛋的时候,还微不可见地往前凑了凑。

武媚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笑意,忽然用尚且虚弱的声音朝着李治问道:“陛下还记得自己早前说过的话吗?”

李治的记忆力一向不差,便恍然想起了那年元月初一时候的戏言。

彼时他与皇后说起若是再有一个女儿

() 的情况,说的是:一个为他安定四方,一个保佑国境太平。

既然上一个女儿已经以安定为号,那么另一个女儿……

“这个孩子,便封号太平吧,一如朕今岁封禅展望,愿天下太平!”

等到正式的诏令下达之后,旁人便会称呼她为——

“太平公主吗……”

李清月望着那张还一无所知的小脸,在心中暗道,这天下太平到底是不是李治即将在六月里对着皇天后土做出的许愿姑且不论,但无论是阿娘还是她,都会努力让这个孩子看到“天下太平”一幕的。

不过——

“你也得早点成长起来啊。”

趁着帝后的对视,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妹妹的小脸,试图将自己的这句话给传递到她的脑子里。

然而下一刻,这含凉殿内,便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仿佛是这还没睁开眼睛的婴儿都察觉到了姐姐想要使唤她的想法。

“……”顶着四道视线,李清月慢吞吞地转回了头,“我觉得这不是我的问题,听澄心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这说明妹妹像我!”

“要不——”李清月努力岔开了话题,“我们给她起个乳名叫小狼吧,这样一听就是同胞所生。”

武媚娘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听听你这说的像话吗?”

哪有用这种胡说八道的方式来取乳名的。

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直觉,这姐妹俩虽是相差十岁之多,却大概会有一番很有意思的你来我往。

或许,在太平能开口之后就能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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