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恩这时候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搭在腿上,变得光溜溜的手,抿了抿嘴唇,回答说:“不是,因为揉面团的时候不是方便。”

对于方时恩这样听起来很合理的解释,状似随口一问的苏执聿并未多做纠缠。

方时恩的学校距离翠湖苑小区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在行驶过程中,苏执聿照例将手机交给方时恩,让他点自己想点的餐。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电梯,里面有一位牵着狗从楼上下来的阿姨,看起来四十五岁,精神头很好。

王阿姨住在他们家楼上,苏执聿偶然见过她几次,这时候打上照面,也礼貌地和对方点了点头。

“接弟弟回来啊。”王阿姨这样说。

苏执聿回答说:“是的,周末了。”

这样简短的对话结束,算是打完招呼,王阿姨手里牵着的边牧已经迫不及待往外面窜,王阿姨走出了电梯,电梯门合上。

方时恩站在苏执聿后面一步的距离,看他的背影,又收回视线,就算是聪明的苏执聿,对于他们的关系在外人面前,还是不约而同地和他撒了同一个谎,用来掩饰他们的关系。

苏执聿打开指纹锁,进门后将车钥匙放到玄关的立柜上,换鞋朝里面走去,头也不回地和方时恩说:“我给你挑了几件衣服,按照你的尺码买的,在房间里,你去试试。”

九月末,晚上的时候天气是不如暑期了,再穿短袖会有些凉。

是快要换季的时候,方时恩听到苏执聿给自己买了新衣服,也是猛然抬头:“真的?”

收到新衣服穿,方时恩还是高兴的,他将身上背着的背包丢到了沙发上。

从上次被苏执聿说过,加上知晓走读无望,方时恩也不再来回拖着他的大行李箱了,不过是回来住两天,他只装了几件随身物品。

方时恩回到自己房间里,扑了个空,又意识到苏执聿所说的卧室是他的主卧,于是又找去那里,终于在房间里的飘窗台上看到了几个摆列好的购物袋。

方时恩在饭前试穿了自己的几件新衣服,心头的阴云也像是驱散了一些。

餐食到了之后苏执聿看着饭桌上情绪明显比刚从学校接出来时好很多的方时恩,有时候也觉得方时恩并不是很难养的人,好像除了吃饱穿暖住大房子之外,并无旁的难如登天的欲望野心。

可能是为了感谢苏执聿给自己买了新衣服,晚饭后,方时恩没有再推三阻四跑去次卧睡,主动回去苏执聿的房间去洗了澡。

苏执聿在客厅把餐桌收拾完后,路过沙发,顺手又把沙发上歪斜的抱枕扶正,这时候,他看到了沙发上,方时恩背回来的小背包。

黑色小包的磁吸扣子松开,里面有一些东西滑了出来。

方时恩在浴室里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来时看到苏执聿正推门进来。

方时恩看到苏执聿脸色很不对,他手里拿着一个游戏机,朝自己走过来,“这是什么?”

方时恩,心里头“咯噔”了一声,他情不自禁睁大了眼睛,望着苏执聿手里那熟悉的东西――那是陆霄的前日刚收到的生日礼物,他的亲姐姐送给他的。

方时恩其实尝试借过,但是正在劲头上,对这台游戏机爱不释手的陆霄并没有同意。

但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方时恩对此完全没有记忆,根本想不通这台游戏机为什么会出现在苏执聿手里,只结结巴巴地强壮胆气:“你凭什么乱翻我东西。”

苏执聿却根本不予理会方时恩的话,只冷下来脸,再次问:“我问你这是谁的,从哪里来的。”

方时恩从苏执聿这样的眼神,语气里意识到了什么,他站在那里像是突然被人架到了邢台上,六神无主的厉害,想要仔细从脑海里搜刮出来一点儿相关的记忆,乱成一团的脑子却根本理不出任何头绪。

“不知道……我不知道。”

眼神飘忽不定,神情慌乱的方时恩落在苏执聿眼里可以称得上是切实的证据,苏执聿眼里骤然一片阴沉:“自己老实交代,偷得谁的。”

“偷”这个字眼,像是在方时恩此刻已经很是敏感紧张的神经上又重重碾了一下,他看到苏执聿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森冷寒意的眼神,压抑着隐隐的怒火。

“我不是,我没有……”方时恩表现得像是真的被冤枉一样,急红了脸,他看着苏执聿离自己越来越近,慌不迭地编造谎言,想要推脱起来:“我自己,这是我自己攒钱买的……”

苏执聿这时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听到他到这个时候还不承认,还要继续撒谎,可以说是心头上更是加了一把火,苏执聿伸手去拿方时恩的手机,滑开了之后,找到刚才已经点进去过的页面,伸手怼到了方时恩眼前:“编,接着编,你的手机里根本没有这样的一笔消费记录。”

方时恩往后跌了一步,心里头慌乱,口不择言地再次改口,“我不知道……这是别人送的……。”

“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你没有一点儿羞耻心吗!”苏执聿被他的谎话再次激怒,声音忍不住都提高了,“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死不承认!”

“谁送的?谁会跟你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就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家技术院校虽然学费不菲,但是也有很大一部分成绩不好,家庭普通的学生,因为这更有钱的家庭会直接将孩子送出国镀金,也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孩子学什么自食其力地学什么技术,方时恩的生活费在同学之间已经算是高的,旁的学生又怎么会出手就送方时恩一个三四千的游戏机玩。

方时恩感觉天旋地转起来,在苏执聿严厉的斥责声,质问声里,惶恐不安地退到了墙边。

我偷的吗,我真的又偷东西了吗,为什么?

是因为我找想玩的时候找陆霄借但是陆霄并没有借给我吗,可是为什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啊,但是方时恩这段时间因为长期缺觉,在学校里睡眠很浅,白日精神萎靡,饱受批评,恶性循环,造成很久记忆力不好的方时恩更是时常断片,有时候在宿舍里拿起来手机也会经常忘记下一秒自己是准备要干什么。

会不会是自己真的偷过,又忘记了。

刚退过去,就被上前一步的苏执聿跟粗暴地抓着胳膊扯拽了过去,“你给我站好!”

方时恩被扯拽到苏执聿面前。

方时恩被迫站在墙面和苏执聿之间,进退不得,他完全笼罩在苏执聿高大身影带来的阴影里,狭窄的空间里,他几乎感到无法喘息。

“我问你为什么又偷东西,为什么不回答!”苏执聿是真的发火,他完全没有想到方时恩刚开学一个月就在学校里犯这样的丢人现眼的事,即使他真的想要游戏机,为什么不能找自己先讨要,却要去选择最可耻,最不光彩的办法去得到。

方时恩是个完全不惊吓的,被苏执聿发脾气的样子吓到,像只浑身毛战栗起来的猫,他惊惶失措的,躲无可躲的,脑子混乱心惊胆战的,语无伦次讲:“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方时恩带着哭腔讲,“可能是因为没有睡好,脑子糊涂了,才拿错……别生气了……别这样。”

方时恩眼睛红起来,用吓软了的身体,往脸色冷硬的苏执聿身上攀。

他再想不到什么能够有些说服力,不那么像谎话的谎话,又或者什么更好的,让苏执聿放过他,不要再进行这场审讯的方法,只能用他最笨拙的,程诗悦教过他的,他却一直没怎么学好的方法,继续想要试图蒙混过关。

“别这样,我们……我们做一点别的事情吧,我洗好澡了。”

苏执聿突然很重地把方时恩推开,方时恩被推得往后踉跄,脑勺都碰撞到了墙面上,发出一声响闷响。

方时恩还没有来得及呼痛,就听到苏执聿几乎是用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真是死性不改。”

苏执聿转身朝外走去,留下方时恩一个人在房间里。

方时恩以为这样就算过去,颤颤巍巍走到门边,刚一探脑袋,就看到从书房里出来的苏执聿手里竟然握着一根木棍。

方时恩霎时间汗毛直立,从苏执聿的房间窜了出去,在苏执聿回来这间房间前,逃窜到了自己的屋里,然后转身锁上了门。

他竟然要打自己,为什么要拿一根木棍,苏执聿和那些曾经打断过他腿的人根本没有区别。

方时恩捂着自己的嘴,闷闷哭起来,躲在门后。

苏执聿手里拎着戒尺出来,看到方时恩竟然到这个时候还敢逃跑。

苏执聿手里的戒尺是他学生时期,那偶然的一次拿到第四名,陈碧婉撕毁了他的奖状,又打了他十个手板,用的就是这个戒尺。

自那之后,苏执聿就没有再跌出过前三。

为了引以为戒,他一直将这把戒尺悬挂在他的书房里,用来警醒自己。

苏执聿走到方时恩门前,用方时恩听起来阴恻恻的声音叫他:“出来!”

方时恩在躲在门后面只顾着摇着头,捂着嘴闷声哭。

听到里面没有动静,苏执聿的耐心到此刻已经彻底到了极限,如果说方时恩一开始的时候就愿意坦诚承认错误,并且道歉,而不是屡次三番编造一戳就破的假话,到最后还想不知廉耻的想用身体糊弄过去,苏执聿今天不至于要到非要和方时恩动手的程度。

“你不出来是不是?”

听到苏执聿渗着冰渣子使的声音,方时恩身体一抖,他哭着讲:“不要……不要打我。”

数秒过后,方时恩听到门口的脚步声远去,数秒后又响起。

是钥匙插进锁的声音,“咔嚓”一声,门被苏执聿从外打开。

方时恩被吓得骤然跌坐在地上。

那把戒尺被丢在方时恩门口,方时恩像被捣了窝的鹌鹑似的缩着脖子看了一眼,发现原来不是一根棍子,刚才认错是因为他哭花了眼。

苏执聿将门打开,便连一个眼神也不再给方时恩,他径直走上前去,将方时恩的衣柜打开,将里面的衣服扯出来,丢到床上,跨步上前,直接将方时恩的床单卷起来,兜着那些衣服和毛毯,往外拖拽出去。

方时恩愣怔一瞬,眼泪都忘记流,等他看到苏执聿已经打开客厅的门,将他那些东西全都一股脑儿丢了出去后。

方时恩才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了一声,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跑出去,“不要,不要把我的东西丢出去!”

“求求你不要这样……”方时恩被苏执聿这样的举动吓破了胆,很崩溃地哭叫起来:“不要丢出去……求求…不要丢出去。”

不知道是真的在求苏执聿不要把他的东西当作破烂一样丢出去,还是在求苏执聿不要丢下他。

苏执聿将他的东西丢了之后,看到方时恩很狼狈地跑出去,想要把自己的东西再拖拽回来,但是那些东西太多,苏执聿丢的时候很粗鲁,床单散开,里面的衣物都零散散落在走廊里。

方时恩一个人跪坐在玄关,伸着胳膊,拢起来几件散落地上的衣服,抱起来跑回自己屋里,放回去。

他一个人这样跑前跑后捡了很久,才把他的那些衣服和落得最远的枕头都捡回来。

苏执聿这个时候坐在沙发上,像是平复了刚才失态的情绪,如今又恢复成一座没有人情味的雕像般的冷漠。

他冷眼旁观方时恩崩溃而忙碌的丑态,好几次,他看到方时恩抱衣服回来没有站稳还差点儿摔倒。

“我不养你这么不听话的东西。”

苏执聿语气平静,宣判方时恩最后的结果,他说:“今天收留你最后一夜,明天早上你就滚出去。”

“那我要去哪里?”方时恩非常绝望地流泪,他眼前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他想到,是苏执聿带自己来到这里,来到这样他陌生的城市。

“我不管。”

他听到苏执聿这样说。

“可是,我没有讲要不听话……”方时恩一向都是软弱的,他再次软弱地乞求苏执聿,几乎站不住,想要跪下来。

苏执聿一直没有讲话,好像根本没有改变主意。

数秒过去,在方时恩眼前都感觉开始发黑的时候,他听到苏执聿说:“最后一次机会,自己去拿过来。”

方时恩抬起来手,擦了一下眼睛,看到苏执聿的视线落到了地上――是刚才丢在那里的戒尺。

刚到苏执聿拿着过却想要教训他,他逃走,现在苏执聿就这样故意逼迫他,自己拿回来惩罚自己的刑具,放回苏执聿手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耐心有限的苏执聿冷嗤一声,就要起身从沙发起来的动静,把方时恩惊动。

方时恩终于捡起来地上的戒尺,一步步走到了,坐在沙发上的苏执聿面前。

尽管苏执聿坐在那里,两人视角一高一低,方时恩却还是在苏执聿面前自觉渺小,感觉对方在居高临下地冷冷睨视着自己,像打量一块砧板上的鱼肉。

“把手伸出来,手心朝上。”

方时恩不敢不听,颤颤巍巍伸出手来,屈辱而难过地哭泣:“可是,我是大人了。”

苏执聿像是在看这个世界上最不知悔改,最顽劣不堪的人,他语气一沉:“上小学的小孩都知道偷窃是可耻的。”

“啪”一声,是木板与皮肉相触的声音。

苏执聿完全没留手,他本来手劲就大,因为这一点方时恩在床上几乎吃尽苦头,这个时候只是一个就感觉手心已经发麻,火辣辣地疼。

抽到了第四下,方时恩就忍不住往回缩,脸上的泪成串地往下掉,睡衣前襟已经湿漉漉的一塌糊涂。

“不要躲!”苏执聿厉声斥责。

方时恩浑身一紧,他的脸已经哭得通红,感觉到苏执聿伸手抓住了自己的手,捋直了,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尖,拽住了,这一下根本再躲不了。

多大劲,也全叫这窄窄一块手心吃透了。

方时恩的手心完全肿胀起来,上面通红一片,打完的时候感觉已经完全承受不住再多的惩罚,红肿得让人疑心再用力一碰就要溢出血丝来。

方时恩这时候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很剧烈地起伏着。

十下终于打完,苏执聿松开方时恩的手。

原本以为终于结束的方时恩这时候听到苏执聿冷声命令道:“另一只。”

方时恩差点儿背过气去,他哭求道:“拜托你,这只手没有……没有拿…是一只好手。”

苏执聿冷笑一声:“拿,拿什么,不是偷的吗,你自己也会觉得丢人?”

“那为什么还要做?”苏执聿在这一刻对方时恩几乎可以说是痛恨的,他盯着他不留任何情面地催促:“快一点!”

苏执聿要对方时恩做的事从来都是,说到做到,不管是怎样的伏低做小,低头哀求,都不可能换得一点儿同情和心软。

方时恩的另一手,同样被打了十手板。

方时恩几乎哭瞎了眼,到最后感觉双手痛得像是被放在火里灼烧。

苏执聿用手里的戒尺抬起来方时恩的脸,看他一张脸被泪水浸透了,两颊通红,戒尺顺着他的脸颊往上滑。

“如果再有一次。”苏执聿提前敲响警钟,“又或者让我发现你再去赌,这把戒尺打断之前我都不会停。”

方时恩感觉自己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冷硬的木尺刮过自己的脸,他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哭得讲不出话。

苏执聿再次呵斥:“说话!”

方时恩模糊地看到苏执聿将戒尺再次扬起,几乎以为下一刻就要抽打到自己脸上,吓得用力闭上了眼睛,缩起来脑袋,扬起来胳膊护住了头,嘶哑的嗓子因为惊恐几乎发出声音的时候非常尖锐和难听:“知道……知道了,不要打我!”

“砰”一声。

苏执聿将戒尺往茶几上一丢,从沙发上起了身。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方时恩已经得到惩罚,不再继续下去也是为了左右的居民着想。

几乎是在某一刻,他非常阴暗地想,方时恩这样的人还不如就真的从此锁在他的床上活,这样顽劣不堪的东西,好像离了他的视线一秒,逃出床上的范围一瞬就剜尽心思地做坏事。

小时候为了生存偷吃东西可以理解,长大后说是因为被人算计威胁,迫于无奈去偷了价值高昂的手表也放他一马,可是现在呢,方时恩现在吃穿不愁,却只是为了一时贪玩,又去偷同学的东西。

苏执聿自认他对方时恩已经足够费心思,他却是怎么回报自己的?

是胎带的劣根性,苏执聿冷漠地想,这样的人怎么听得懂教化,就算是真的可以,小时候都没教好,现在要从头开始需要浪费他多少时间和精力,难道要他苏执聿去苦口婆心感化一个常年跟随在风月场里混迹的程诗悦屁股后面沾染了一身坏习性的坏胚子吗,让他去感化一个赌棍吗。

跟方时恩这样的人有什么道理可讲,不过是白费口舌,浪费时间。

但是好在,方时恩是知道怕的。

苏执聿相信,只要他制定的条条框框足够明朗,惩罚足够严厉,方时恩就应该不会再犯,如果真的记性不好,可以屡次加深记忆。

就像悬挂在苏执聿书房的戒尺,他幼时自虐般反复回忆他被陈碧婉惩罚他时的屈辱,时日久了,记忆就不仅会进入脑子里,还会深入到骨血里。

苏执聿也确实从此以后没有再给过陈碧婉惩罚批评自己的机会。

如果方时恩记忆不好,也不愿意主动回忆,苏执聿也不介意帮助回忆。

苏执聿看着阳台外万家灯火缓缓明灭,后半夜后,亮起来的灯已经寥寥无几。

在阳台抽了三支烟,他才让自己今晚躁动的,充满怒意的心情平复下来。

吹了许久凉风,他从阳台出来。

苏执聿回到自己卧室前还是多走了两步,拧开了方时恩的门,看了一眼。

方时恩的房间里一片狼藉,那些捡回来的衣服,床单都在地上。

方时恩倒在床垫上睡着,只搭了两件皱皱巴巴的衣服在身上。

他平躺在那里,脑袋下面没有垫东西,枕头也还在地下,眼睛肿着,又密又长的睫毛被泪痕干在下眼睑,分成一缕一缕的。

两只手心红肿的手无法攥紧也无法张开一样,虚虚半蜷着手指,放在脑袋两侧,像是在对苏执聿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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