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恩没有死,但是被送入医院的时候已经痛晕过去。

他左腿的脚踝受伤非常严重,粉碎性骨折,送到医院后很快就推上了手术台,做了手术,打了髓内钉。

手术后他麻药劲没过还能昏睡着,到了药效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左脚的脚踝还是钻心地疼。

医生给他打了一些止痛的药,方时恩才再次筋疲力尽的得以安睡。

除掉左脚脚踝处那严重的骨折伤之外,方时恩便只有一些皮外伤了,腰部有一大块瘀青,是被踹的,软组织损伤,膝盖上胳膊肘有不同程度的磕磕碰碰,在他过于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而除掉这些身体上的伤之外,方时恩的精神显然也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他被吓坏了。

说到底方时恩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应该处在上大学年纪的学生,从前也只知道仗着程诗悦吃吃喝喝,哪里会见得到这样残忍凶恶的大阵仗。

手术第二日,方时恩从病床上缓缓睁开双眼,他闻到空气中散发的不太好闻的消毒水的味道,看到头顶雪白的天花板,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医院里。

这间病房的环境良好,地方宽敞,这样的VIP病房显然不是方时恩现在能够支付得起的。

躺在床上的方时恩眼珠子转动,终于在看到病间里沙发上坐着的江卓的时,模模糊糊从昨日零散又惊悚的记忆里搜刮出来一些什么,依稀记得最后还算是良心未泯的王汀在自己身上摸走了手机,好像是播了几个号码。

此刻看到江卓在这里,方时恩有了猜想,不由在心里就燃起了希望。

江卓这时候听到病床上传来的动静,发觉方时恩已经醒来,于是起身从小沙发上站了起来,走上前去询问道:“终于醒了,身体还有没有哪里感觉特别不舒服?”

方时恩看着他,摇了摇头:“没有,只有脚腕子特别疼。”

刚做完手术第二天,不疼才是奇怪,方卓看着对方脸色几乎和脑袋下的白枕头一样白,岔开话又问:“饿不饿?这里有准备好的早餐。”

方时恩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粥时,不知是伤口在疼却还是如何,手还在止不住地打哆嗦,他的声音哑着:“江助理,执聿哥呢?”

江卓看着他如惊弓之鸟般的样子,眼神复杂,停顿片刻,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苏总在和你的主治医生谈话,一会儿就该进来了。”

方时恩:“哦。”了一声,还是很不放心,半躺在病床上,一边用勺子搅和着粥,大口喝着,一边眼睛又时不时瞄着门。

终于,在方时恩喝完一碗粥,吃掉三个包子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算算时间,方时恩其实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到过苏执聿了。

回忆起他还和苏执聿在一起的日子,那时候他姐姐还在,他还经常和姐姐抱怨苏先生种种不解风情的坏习惯,那些日子如今看来仿若过眼云烟。

苏执聿看到方时恩,因为打了石膏,半坐起来的姿势看起来很不舒服,脑袋上头发翘着,一双浅色的猫眼儿也失了从前的灵动,满是惶惶之意。

脸小了些,人瘦了不少。

苏执聿打量完毕,收回视线,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却莫名还是让此刻在病房里的两个人感觉到他情绪不太妙。

“医生说手术做完以后,避免伤口发炎,饮食要尽量清淡些,另外最起码要好好静养三个月,不要乱动,避免以后留下什么后遗症。”

方时恩看着苏执聿,将嘴里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然后小声说:“我想喝水。”

江卓这时候刚要起身,就看到他们苏总已经上前一步,拿起来床头柜上的杯子,递了过去。

那是一开始江卓早就帮忙接好的温开水。

方时恩接过水杯,仰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然后又把杯子递给了苏执聿,又去观察对方脸色。

片刻后,方时恩湿润了一些恢复了血色的嘴唇微抿,他望着苏执聿,先是有点小心翼翼地道谢说:“谢谢你救我,帮我付医药费。”

苏执聿漫不经心地回:“不客气。”

“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已经让江助理帮你找了护工,在医院里再住个十来天就可以出院了,你好好休息。”

他说罢,便像是转身要走。

方时恩看他这样,猛地伸手就要去拽他,这一下动作太大,他像是扯动了伤口,疼得脸色刷白。

苏执聿听他呼痛,忍不住蹙眉,他止住脚步:“都这样了,你还不安分。”

方时恩看他停下,立马伸出来两条胳膊,去抱他的腰,是个蹬鼻子上脸更不安分的架势。

“我没地方去,我出院……我出院后,能不能先在你那里住一阵,等过了一阵我保证走,我绝不纠缠你,我保证。”

方时恩扬着一张惶恐不安的脸看他,语气里满是哀求。

“求你了,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

苏执聿看着方时恩,知晓对方是很不值得可怜的人,会有今天凄惨的样子,大部分原因是自己一手造成。

但是很不合时宜地,苏执聿想到自己那块被他偷拿的表,估计那个时候方时恩就已经被催债的盯上了,走投无路的方时恩才又做出来这样下作的事。

但是那块表最后被苏执聿从方时恩这里要回来后,摔到了垃圾桶里去了。

苏执聿不会做类似,如果他没有把手表从方时恩这里要回来,他拿去抵债会不会这次就能保下来这条腿,这种假设,也不从认为自己讨要回来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应该的地方。

可是苏执聿看到方时恩到此刻,还在用充满期盼的,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好像把他所有联系方式拉黑,不留任何情面拒绝,从未对他给予过任何温柔关怀的苏执聿是他的救世主一样。

很可能是由于方时恩求了太多遍,苏执聿即使善心有限,于是在此刻也勉为其难地,愿意稍微可怜他,没有立马拒绝。

“为什么?”

苏执聿问。

方时恩这时候还没松手,他的侧脸贴在苏执聿腰上,自下而上地望着他,像是只在母猫跟前走丢了,胡乱攀附在人类脚边的猫崽子。

方时恩这时候抿紧了嘴唇,而后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恐惧胆寒又神神秘秘,他说:“我惹到了黑社会。”

三月份的天气,即使春天已经来临,到了夜晚,吹来的风里还是带着冰冷的凉意。

苏执聿在车里把车窗打下来一半,指缝里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

“我也是刚回国,可不是故意不找你,等我忙完公司选址的事,有机会就去你那里找你聚聚。”顾辛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苏执聿问:“怎么突然回来了”

“总给别人打工受够了呗,我跟几个同事一起回来的,准备创业。”顾辛的心情听起来不错,是个要开启人生新征程跃跃欲试的姿态,他语气分不清是真心还是试探地问:“怎么样,你感不感兴趣,要不要来加入我们。”

感兴趣?

苏执聿其实一直以来对他的所学的专业也好,工作也好,都说不上是特别感兴趣。

尽管他在这些方面多年来都尽力拿出来一个优异的成绩,但是这对他来说都是应该的,于是也从来没有获得过太大的成就感又或者别的什么。

他付出努力,得到回报,这不是理所应当吗,又不是凭空得来,有什么值得稀奇?

又是“要不要来加入我们”。

苏执聿从幼时到少年学生时期,就很多次地听到过那些在记忆里已经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对自己说出这句话。

这些人手里拿着风筝,游戏机,桌牌游戏盒……

在苏执聿的窗外,苏执聿的周末,苏执聿的长假,很多次地,热情地询问:“你要不要来加入我们?”

每当这个时候,苏执聿都会义正词严地拒绝,他会说:“不,我要学习。”

循规蹈矩地,按照陈碧婉严格要求的条条框框成长到如今,好像全身上下都盖上了“优秀人类”的章的苏执聿,好像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过分离经叛道,跳脱的,大胆的事。

短暂地走神儿的苏执聿没对顾辛做回答,只是沉默很久,才用很轻松的语调问了一下:“怎么,你要来挖我过去吗?”

顾辛这时候接着又说:“我们这种小公司,可不敢劳苏总费心劳神,不过你要是你有时间的话,到时候可以来我公司看看,有闲钱没处使的话可以来做我们公司的大股东嘛。”

苏执聿这时候点评道:“你可真能折腾,你在国外年薪都拿到那个数了,现在又拐回来从头开始。”

顾辛这时候也笑:“不是钱多钱少的事。”

就在这时,苏执聿右侧紧闭的玻璃车窗外走过来了一个人影,弯下腰来,敲了敲车玻璃。

车窗降下来,苏执聿看到是江卓。

顾辛那边听到动静,察觉到苏执聿突然的沉默,意识到他应该是有事要忙,于是干脆利落地说道:“那你有事先忙吧,下回我过去找你,别忘记请我吃饭。”

苏执聿:“嗯,一定。”

电话挂断,江卓这时候才开口:“找到了,就是这里,我已经派人下去打招呼了。”

“把人请出来吧,这个时间点,别耽误他做生意,也别吓着客人。”

苏执聿说完,打开车门,抬头看到霓虹灯牌上“澜海酒吧”四个大字,门头招牌毫无设计,墙边还有一摊积水,不知道是空调漏水还是洒了的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如果不是方时恩,苏执聿可能这辈子也不会踏足这样的地方。

他从车上下来,随手将指间快要燃尽的香烟掐灭,扔到了垃圾桶里。

江卓看他下车,像是想要拦一下,“苏总,这事不如交给我吧。”

这种脏事,苏执聿最好还是不要轻易露面,省得生出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苏执聿却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姿态,他说:“来都来了。”

他迈开腿朝前走。

江卓带来的那群训练有素的保镖已经从澜海酒吧地下室将刘老板“请”出来了。

刘老板这时候看到苏执聿,天色太暗他一时间没太能看清苏执聿的长相,可也能从这架势里窥探出来对方非富即贵的身份。

“这位老板,有事好商量不是,我这下面场子离不开人,有什么事咱不能到里头说?”

刘老板既然是做这样的营生,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事虽让他心里有点儿不太妙的预感,离唬吓住他还是远得很,再不济他还能报出孙知贤的名字来,在云淮市这地界儿,做生意的商界的左右会买他一个面子。

苏执聿摇摇头说:“不能。”

他这时候也没什么心情再绕弯子,抬起来眼睛望向刘老板:“我今天是来替人还钱的。”

“替谁?”

“方时恩。”

刘老板一听这名字,心里头立马“咯噔”一声,意识到这恐怕是那小鸭子的金主来了,明明孙知贤给自己递过消息说那姓方的小子早被踹了啊。

虽说心里头已经泛起来嘀咕,见多识广的老油条刘老板面上却是不惧,脸上挂着笑还是和和气气地说话:“这好说,既然是还钱的,那自然好说。”

苏执聿问:“他在你这里一共欠了多少?”

刘老板这时听他发问,立即眼睛一亮,还没等开口回话就又听到苏执聿语气轻飘飘地问:“要钱就要钱,没事吓唬小孩做什么?”

刘老板知道他是指自己带人堵了方时恩的事,面上也有些不自然,“唉,这事弄的,真是对不住,这样吧,这几日的利息就不要了,还是那个数,总共是二百八十七万九。”

苏执聿闻言,示意江卓将钱交给刘老板。

江卓带人将几个手提箱放到了刘老板面前。

苏执聿说:“方时恩伤了脚踝,住院一共花费了六万,加上这二百是八十八万,这里一共是二百九十六万。”

刘老板见到钱嘴刚一咧开,慌忙到手提箱跟前,还没等打开看呢,就立即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怎么把医药费还赔给我了,你说说这……”

话还没说完,刘老板就被突然簇拥上来的保镖捂住了嘴,他瞬间惊恐地挣扎起来,酒吧里的两名酒保看这边人多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缩在酒吧里也不敢出来了。

这样的营业日,刘老板那群乌泱泱的混混也不在这里。

几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架着不断扑腾,像条刚被捕上岸的肥鲶鱼的刘老板拐到了墙角。

苏执聿转身朝车走去,江卓伸手为他来开车门前,听到了一声压抑在喉咙里的惨叫声。

春天的暖意充盈在空气中,路边草树焕起新绿,街道上的人终于褪去厚重的棉袄。

方时恩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周后,也出了院,现在搬到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金枫南湾。

苏执聿回金枫南湾的时候,方时恩已经搬进来有几天了。

苏执聿察觉到方时恩并不像从前那样期盼着自己前来,就比如说上一次他回来方时恩只躲在卧室里睡觉,这次他进来这样刚巧撞见方时恩跷着打着石膏的脚在沙发上看电视,方时恩竟然在看到自己后,有很不自然地偏过脸去,多次逃避和苏执聿对上视线。

这个时候的方时恩还依然活得很战战兢兢,认为外面的世界还依然危险。

全然不知他口中的“黑社会”已经因为和他同样的伤情住了院,并且还没住几天就被警察造访。

同时,为建设美丽和谐云淮市的贡献宝贵线索的热心市民苏执聿,也得到了警察嘉奖和感谢。

对此一无所知的方时恩很多次祈祷,苏执聿最好把他完全遗忘,不至于突然想起他闲置的房子里还住着一个没用的人。

这样的逃避是很掩耳盗铃的,而且还会惹得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心情不怎么畅快的苏执聿。

电视机里在放着一部狗血爱情偶像剧,声音很是吵闹,于是苏执聿在走到方时恩面前时,先伸手拿到遥控器把电视机关掉了。

苏执聿看到方时恩手里还攥着几颗毛栗子,茶几上的一碟毛栗子已经空了一半。

偌大的客厅里安静下来,方时恩看到靠近自己的苏执聿,心里惊疑不定,很是担心他会找自己谈天,万一聊到,要问自己要借住到什么时候就不好了。

但是苏执聿已经在他旁边坐下,身旁的沙发陷下去一些,方时恩瘸着腿,这时候拄着拐跑也未免太刻意。

于是方时恩只能僵硬地和苏执聿打招呼,叫了一声:“执聿哥。”

苏执聿垂着眼眸,目光落到他身上。

方时恩没话找话起来,妄想率先主导话题,他把手里的毛栗子塞到苏执聿那里,热切推荐起来:“这个焦糖栗子很好吃,你尝尝。”

又很殷切地问:“要不要我帮你剥开。”

苏执聿没有拒绝方时恩塞过来的栗子,但是也没有吃,他伸手将那两颗栗子放到了茶几上。

方时恩看着他的动作,没说话,眼珠子不安地乱转,他此刻惧怕苏执聿的沉默,但是也希望他最好这样一直沉默,不要讲一些要赶他出去的话,或者羞辱他的话。

尽管他在苏执聿这里从来没有做出过什么上的了台面的事,看起来也像是没有什么自尊可言。

“我帮你把欠的赌债还清了。”苏执聿抬起来眼睛望向方时恩,看着对方头发长长了许多,柔顺地贴着白皙的脸颊。

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在方时恩这件事上这么自苦,于是便很顺从心意地伸手抚摸上了方时恩的脸庞,是他意料之中柔软细腻的触感,会让人联想到滑腻的丝绸锦缎,柔软的羽毛,又或者别的什么柔软细滑的东西。

苏执聿微凉的手指细细摩挲过方时恩的脸,他声音算是很轻地说:“如果让我发现你再赌,我会让人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知道吗?”

方时恩原本在听不到他前一句话的时候瞬间雀跃沸腾起来的心脏骤停了一瞬,方时恩不是个好性子吃话的人,但是如今跌落尘埃身心都受到极大创伤,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的方时恩只得在听到苏执聿这样的话时,低下头来,连声保证:“不会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再碰了,我真的。”

苏执聿没说话,也不知道是信没信,又或者说他觉得方时恩的保证根本不重要,他只是如实告知方时恩这样做的后果。

苏执聿自认为已经找到更好的和方时恩这种人相处的方法,又认为吃了教训担惊受怕的时候格外安分乖觉。

“谢谢你,执聿哥,你真是我的大恩人。”方时恩这时候还没有忘记和苏执聿道谢,为他替自己还掉的百万的债款。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方时恩感觉自己呼吸都顺畅了不少,总算是能大口喘气了。

“太谢谢你了……”

在方时恩准备来抓自己的手,来表示感谢的时候,苏执聿躲了一下。

苏执聿语气还是淡淡地:“怎么谢?”

方时恩手抓了个空,愣怔一瞬,再去看苏执聿的时候,他的神情依旧风轻云淡,方时恩却从他黑沉沉的眼眸里读到了别样的东西。

方时恩是不够聪慧,可是他跟苏执聿到底是睡过多回,因此见到熟悉的东西,也能够认出。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太方便,医生说要我好好……静养。”方时恩扯了扯嘴角,露出来一个很僵硬的笑。

“是吗?”

苏执聿这样意义不明地,简短地又问。

方时恩有点儿不敢答了,苏执聿在床上从不顾及他的感受,他现在这副样子,真要这个时候做,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那只是用嘴感谢吗?”苏执聿目光落到方时恩比常人嫣红许多,此刻显得很是丰润的嘴唇上。

方时恩在苏执聿这样的目光下,无声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这样的事他此前也没有做过,客厅的灯太亮,无所遁形,使得方时恩难免会感到几分难堪和紧张。

他没有抬头,但是能够感觉到苏执聿还在一直看着他,好似在欣赏他这样的挣扎。

方时恩最后还是不得不鼓起勇气,跪在那里,颤抖着手去摸到了苏执聿的腰腹处,解开了他的腰带。

苏执聿没有讲话,但是也没有推开他。

他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到方时恩脑袋上,看到他柔软发丝中间的发旋,感觉到他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

苏执聿看到这样不知廉耻的方时恩,表现得好像是除了继续卖给自己,就没有别的活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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