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无垠的草原边缘,碎叶川宛如银丝带般蜿蜒而过,所环绕的地方,便是西域地区,难得的几个富饶利于放牧的沃野。
数以万计,望不到头的牛羊成群,被策马挥舞皮鞭的牧民们驱赶着。
而在这一派草原美景的中心,却陡然耸立着,一座十里见方,明显带着中原文化血统的城池。
碎叶城,一个让唐人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在大约今日中亚吉尔吉吉斯坦境内。
自唐高宗调露元年,为了统合安西各地,朝廷在安西四镇,分别筑城,碎叶城就成为了大唐最西端的统治核心。
作为安西四镇之一,鼎盛时期的碎叶城并不小,而是参照长安城修筑的,相当于一个迷你长安,面积颇大,生活着数以万计的各族人民,来往商贾。
唐人、突厥人、阿拉伯人、波斯人乃至于拜占庭的僧侣们,都从这里经过,赓续着从长安到西欧,横跨数万里的经济文化联系。
开元七年,李隆基将碎叶城割让给了新兴的突骑施部落。
唐军驻扎了半个世纪的碎叶川,从此离开了大唐怀抱。
此后,唐军的马蹄再也没有回来过。
也许将来,都不会再回来了。
吗
碎叶城北二十里左右,一队数十骑回鹘大马上,面目狰狞的突骑施马贼们,各自挥舞着手中弯刀与骑弓,遥遥示威。
自从几十年前,葛逻禄崛起,曾经辉煌一时的突骑施汗国,彻底变成了西域历史中,被湮灭的数百小国里,不起眼的一个。
灭亡后的突骑施,除了依附臣服于葛逻禄,或者东逃回鹘的族人以外,其他大都变成了这碎叶川上的马贼。
碎叶川是西域城镇通往大食的必经之路,虽然这些年,因为中原断绝,让丝绸之路,远没有开元、天宝时繁荣,但依旧商旅不绝,这也是他们不愿意轻易挪窝,专盯着这里的原因。
此时被这帮狼群围住的,正是一支刚刚从布豁(今布哈拉)回来的于阗商队。
商队规模不小,四十多头骆驼,还有近三十匹马,起码也有几千斤财货,难怪远远就引起了这些马贼的窥视。
唤作尉迟河的头领虽然紧张,却也不至于慌乱,毕竟这种事情在商路上实在常见。
尉迟是于阗国姓,和尉迟敬德那个姓没什么血缘关系,只是音译刚好相同,再加上于阗国又素来受大唐影响颇大,也就将错就错了。
见对方围拢过来,立即用突厥语大呼
“不要放箭!各位英雄,我们愿意留下礼物!”
于阗人是有自己语言的,所以首领的突厥语并不算熟练,但马贼们还是听得明白,却是都哈哈大笑
随后只听得刺耳的怪叫声连绵不绝,数十马贼就各自冲了上来
飞蝗般箭矢穿梭,不时带起一朵血花
那商队首领立马连忙躲了起来,周边跟随商队的护卫和马夫,都有些慌张,他们虽然也携带有不少武器,但显然不是眼前马贼的对手。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脚下,一阵阵马蹄声奔腾响起。
原本还在呼啸冲击的马贼,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那为首的贼头,面色忽然难看起来,已经出鞘的弯刀,一时间进退不得。
“撤!”
最后却也只能恨恨咬牙斥道
让身边亲信把其余人等都召回来,往东面走了。
一帮子原本还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于阗商队,顿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
商路北面,是碎叶川周边为数不多的山脉,唤作羯丹山。
山下,数面赤红色旗帜,随风扑了过来,下面黑压压,却是好几百人马,见行军排布,分明是支正经经制兵马。
刚刚松口气的首领和护卫们,一下子又紧张起来
但听得耳边传来的话语,却是有些突兀
“汉人?”
那百余步骑,没有什么统一的制式衣甲,在商队众人眼里,和土匪差不多。
但在西域民族中,少见的特殊发髻,和右衽服饰,足以说明问题。
这些汉人武士一边往回追捕逃窜的突骑施马贼,一边又马上将商队包围了起来。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却也是标准的突厥语
“大唐安西都护骑兵都尉,你们是哪里来的?”
尉迟河有些惊讶,作为一个有王室背景的大商人,他在从大食到陇右这条道上,走了不下十几次,自然粗通汉地官话,直接用略显生疏的官话大声道
“我等是去于阗的商人,多谢好汉援手之恩,只是不知安西......”
他走南闯北,如何不知,自宪宗以后,所谓的安西军,就已然彻底瓦解,距今也已经数十年。
最后一任安西大都护,郭昕,亦是传闻在宪宗元和三年时,就已经和龟兹城一同殉国。
那年轻人,似乎不知道听过多少次这样的疑问了,但依旧不知多少次,重复的回答
“我等为安西军余部,受大都护遗命,出巡西北。”
尉迟河听到这里,确实忽然想起了一些消息。
话说当初安西四镇沦陷,并非是一日之间,就全然失讯。
末代大都护郭昕,受命留下看护龟兹,后来龟兹失陷,这些安西军残部,便散为满天星,在西域活动。
自己极大可能,便是遇到了这些安西军残部。
虽然过了几十年,但也并非无法理解。
毕竟相较于当地民族,这些汉人本来就格格不入,尤其是吐蕃、回鹘等部落相继崛起后,他们没有容身之处,更容易继续抱团保持建制,就像刚才那些沦为马贼的突骑施游骑一样。
只是让尉迟河没想到的是,这些人隔了这么久,还能在碎叶川这种紧要位置活动。
不过很显然的是,这些人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帮自己,所以尉迟河还是相当识相的表示,愿意留下十匹驮马和骆驼的财货,以助军资。
为首的年轻汉人军官,自然不会拒绝,他们本来是要从羯丹山营地出来,去南边寻粮,半路上遇到这种商队,自然不会放过。本来是打算直接截杀抢光,只是听得对方是于阗人,考虑到于阗是现在西域诸国,为数不多愿意接纳唐人遗民的,才不好交恶。
“都尉,就这样把他们放了?不会暴露我们行踪吧,上个月咱们才和回鹘人打了仗。”
一侧的小校低声询问,二人身上甲胄,亦都是唐军制式明光铠,只是因为几十年,缺乏修整补充,破损颇为严重。
这百余步骑,披甲者也不过十之二三而已,大都是以前他们父辈遗留下的军备。
郭衡听完,稍稍沉默,但还是道
“没必要,日后说不得还要去于阗,我观这商队似是有于阗王室背景。”
郭衡,便是当初数十年前,最后一任安西大都护,在龟兹陷落后就杳无音讯的郭子仪侄子,郭昕的嫡孙。
四镇沦陷后,安西残兵便四散突围,在西域活动(从最新考古成果看,安西余部,在沦陷后近一个世纪,都还有小规模活动)
他身后这些人,都已经是当初沦陷的那一辈安西兵的子孙了。
小校得令,挥手让下面人,把交了“保护费”的商队放行,这个过程中,尉迟河一直在暗中观察,临行前却是忽然向郭衡行礼道
“在下蒙将军大恩,不能不报,将军既然是安西余部,倒是有个消息,或许对贵军有用。”
于是乎,尉迟河便将东面,凉王西顾之事,一一陈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