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归义军和凉军之间的关系,大抵是平等的,在焉支山会盟以后,也一直处于一个合作的平衡关系。
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内战,却彻底改变了双方原本的平衡。
索勋所领的外镇兵,直接烟消云散。
沙州衙军,也伤亡惨重,眼下张淮深手里,还能指挥,可以投入作战的人马,不过两千余。
二十余日的守城攻防战,他们付出了一千余的阵亡,还有近两千丧失战斗力。
面对西征而来的杨师厚,已经没办法再谈什么平等地位了。
再说,凉军远道千里,帮你张淮深平乱,难道是为了做慈善吗?
张淮深明显是懂得这一点的,聪明人,总是不会让事情发展到彼此下不来台的地步。
于是乎,在战斗基本结束后,他就立马,亲自带着麾下主要将领,前来拜见杨师厚,整个过程,都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毕竟,原本其人在焉支山会盟时,隐隐是自居和李业平等地位的,现在却对李业麾下大将,杨师厚面前执下官礼,其妥协之意,就不言自明了。
故而,当杨师厚听到张淮深前来拜见时,冷硬的面容,才松懈下来。
亲自站起身来,主动上前迎接
张淮深年纪其实不算大,也就四十左右,但比起杨师厚,还是长者,所以杨师厚也不好真的就任凭对方行礼。
虽然此时的张淮深,恨不得马上就抽刀把身侧那两个丑态尽出,跌坐在地,低着头差点没吓尿的混账砍了,但作为一个掌管归义军近十载的领导者,他知道,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淮深拜谢将军援救之恩!”
张淮深也不顾面前人,年轻的可怕,比自家侄子大不了多少,却依旧主动躬身下拜。
杨师厚连忙抢先扶起,笑道
“尚书多礼了!此番出援,乃是我王之命,我不过是执行军令罢了。”
张淮深却是强自拱手道
“此言差矣,若非将军率众千里来援,淮深早已阖家陨难,为逆贼所趁。”
最后,二人恭维后,杨师厚引得对方入座。
在张淮深再三辞让下,贵为检校尚书、节度的他,却主动坐在了下首,杨师厚依旧坐在主位,其中意义,不言自明。
紧接着,双方还各自介绍了麾下主要将领,一派和睦之相
整个过程里,似乎都直接忽略掉了,那地上已经彻底崩溃瘫软过去的两人。
“不知凉王可否会西巡?”
张淮深最后还是提到了关键处
意思很明显了,如果李业打算彻底兼并掉归义军,肯定是要亲自来一趟的。
杨师厚微微颔首道
“我王不久后,会从凉州西行过来,倒是叨扰尚书了。”
张淮深闻言,虽说有些心中沮丧,但也算释然,其实他早就想过,李业出兵援助后的结局是什么。
踌躇之下,却还是犹豫着试探道
“自我叔父敦煌举义,驱逐吐蕃以来,归义军已历两代,四十年岁月......鄙人不奢求什么,只望凉王,不要取消归义军名号。”
没想到杨师厚却是主动颔首,并安慰道
“尚书放心吧,我王之前就有过言语,先公张太保,于社稷有大功,河西旧业,乃大唐之业,汉家之政,他不会裁撤归义军,反而会将张太保留下的伟业,发扬光大。”
张淮深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当然,他也听出了对方言中之意。
虽然不会裁撤归义军,但日后的归义军,肯定和之前的,不是一回事了。
从一个独立的军事政权,变成凉王李业麾下,众多职业武装之一。
就像此时的河西军、陇右军、朔方军一样,只是保持独立编制而已。
必然是要经过整编和改组的。
但他所能要求的,也就只有如此了,毕竟现在的归义军,可没有和对方讨价还价的资格。
这一点,张淮深还是明白的。
随后干脆表示
“将军既是凉王所派,此间自当以将军命令为奉行,若有钧令,淮深愿效犬马之劳。”
直接以下官礼,做出表态,算是认同了凉军方面的处置。
对于这样,无需冲突,就解决的结果,杨师厚自然欣然接受,双方算是就此达成了共识。
直到此时,杨师厚似乎,才想起就距离二人不远处,两名被绑起来的俘虏。
笑着对张淮深道
“这二位,本是尚书家事,鄙人就转交给尚书处理了。”
张淮鼎本来早已崩溃,说不出话来,听到这声音,直接俯首跪地,涕泗横流的求情
“大兄!与小弟无干啊!都是......都是索勋那厮,蛊惑胁迫我等啊!”
张淮深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示意身后站着的高庆,带人把这两个押下去,自然是没有存活之理的。
看在叔父面子上,顶多留一个全尸,用弓弦绞死吧。
倒是李明振,有点胆气,见已无生路,却是仰天大笑,近乎疯狂,朝着张淮深怒斥道
“张大,还以为你是什么英雄人物,如今不过也就是给人当狗嘛!当狗!”
张淮深身后的高庆再不能忍受,和外边值守的凉军军士一起,把二人拖了出去,任凭张淮鼎如何挣扎嘶吼,也无济于事,反倒是李明振,只是一味叱骂,似乎如此能驱赶心中的恐惧。
不久之后,随着二人哭求和叱骂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场涉及整个归义军上下,从伊吾延展到甘、肃的动乱,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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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业一身便装,站在广袤的农田边缘。
凉州此前荒废良久,自从李业率军光复以后,生产逐渐恢复,本来荒芜的平原,被重新开发了出来。可以预见的是,只要没有发生重大自然灾害,今年凉国十五州的粮食产量,就能再上一个台阶。
“所以说,西域丁口,其实不少?”
凉州张掖城以西百里,李业和两千效节军,自灵州开始,一并西行,因为他虽然挂名亲征,但指挥都是由杨师厚负责,他全部放权,并不干预,所以也就不急。
路上遇到州县,或者感兴趣的地方就停下来询问
相当于下基层巡视了,看看当地民众生活状况如何,各级衙门运转如何,马场、工矿等紧要产业如何,等等。
待到了凉州西侧边界,随行的侍从右司掌书记,袁袭却是递上来,刚从西域回来的商队,带来最新情报。
在李业近乎垄断了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门路后,但凡经过的商队,都天然变成了侍从右司,情报系统的发展对象。
尤其是服务于李业的西域战略,和中原战略。
两年前,侍从右司就已经派过人,通过商队,前往西域沟通,还和于阗国取得了联系。
由于安史之乱后,安西都护府音讯了无,此前他们对西域的情况,一直知之甚少,通过此番联络,才取得了简浅的认识。
此后,在李业的要求下,侍从右司又加紧了对西域的探查。
袁袭相当重视这件事,在李业指示下,从关中调了许多精干人手,参与到对西边的侦查当中。
之所以是从关中,乃是因为,李业认为,此时的关中已经不需要花太多精力,搞情报工作了。
只需要把长安几个关键人物盯好便可,其余人等,已然是没有凉军的敌手。
于是乎,光启二年末,第二批随商的侍从右司干事们,近百人前往西域,经过一年的功夫,这才回报过来。
袁袭颔首道
“从报文上看,的确如此。这几十年来,西域诸国,虽然也有些纷争,但吐蕃侵吞西域以后,又没办法管理,反倒是让西域各地得到了休养生息,人丁并没有明显下降。”
“如于阗、龟兹、碎叶,其下户口,恐怕都不下数万了。”
“不过,也有些问题。”
“什么?细细说来。”
李业询问道
袁袭慢慢解释
“前些年,大食那边虽然也有战事,没办法东侵,但许多逃民东来,也把大食教跟着裹挟了过来,葱岭东边,疏勒等地,大食教生根发芽,已然颇有声势,又影响了回鹘人,令于阗等国,压力颇大。”
李业微微思忖,大概知道了情况
九世纪末,阿拉伯世界,也正在经历剧变,陷入了分裂内战,倒是不至于成为自己未来的威胁。
但某教的确是一个大问题
此时的西域,还是万里佛国,无论是于阗,还是北面的龟兹,和灵州、敦煌一样,都还有充盈的佛教信仰。
虽然这些大和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家大业大,横行地方,还不用交税,但起码比大食教好管不是。
李业大致也想好了,接下来对西域攻略过程中,还是要与佛教合作。
这也是拿下敦煌的一大意义,敦煌可是佛都,许多大和尚在整个西域,都有一定影响力。
而李业第一个合作的对象,便是于阗
“于阗王那边有消息吗?”
李业接着询问
袁袭禀报道
“我们的人已经向于阗王表明了身份,尉迟王室现在于国中,也是危机重重,若我军能帮他们驱逐回鹘,于阗愿意向大王进贡。”
李业微微摇头道
“我要他们进贡干什么,关键是战马,之前不是有说吗,于阗马场,蓄养有不少龟兹马种。”
对此,袁袭倒是言道
“其实大王也不必非得指望引进于阗马种,这虽然是百年之计,但若是我军能挺进西域,从情报上看,西边的葛逻禄,本来就有大量西域良马,可以直接征用。”
言外之意,便是说,干脆直接打服葛逻禄诸部,从中征发马匹,虽说是短期收益,但一次性就能为凉军提供上万优良战马来。
李业也颇为认同,虽说马政也要搞,但等马政起成效,少说也得七八年后,但眼下凉军就有巨大的需求。
去年年末,李业在诸多文武的大会议上,令所有部门,按照现有条件,规划了未来三年,军政两面的发展目标,作为纲领执行下去。
其中,对于凉军骑兵
要求在未来三年内,由现在七千骑的规模,扩充到两万骑以上,占全军比例超过三分之一。
之所以提出如此高的指标,也是有原因的。
因为随着长安方面,新天子的激进政策,凉国众多文武,一致认为,大的变故就在眼前,凉军必须做好,提前南下,接收整个关中的准备。
而一旦那样做,必然会引起整个中原、河北藩镇的警惕乃至于敌对
届时,凉军必须有在关中,以及关中外围,击败藩镇军队反扑的能力。
尤其是对河东骑兵集团,以及宣武军的威慑力。
所以,建设更加庞大的建制骑兵,势在必行。
“只是六万兵,也不知道能不能养。”
李业叹息道
这也是他现在,如此重视粮食和经济生产的缘故了,想要完成下一步入主关中的规划。
按照将军们的讨论,凉军要达到六万人马的规模,方有十足胜算。
可西北贫瘠,虽然是上佳兵源地,奈何人丁稀少,如果就以眼前凉国的领地户口规模,养六万兵,几乎就是四五户人家,养一个职业军士,负担太大。
所以,李业才致力于加速开拓西域,做好战争准备。
不过比较好的一点是,李业继承了唐王朝的优良传统,所建立的,是一个多元民族政权,兵员来源广泛,许多李业治下的蕃族精英,也进入了军政学堂学习。
如果说汉唐两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璀璨的双星,那相较于汉代,逐渐铸就的内部凝聚力,那唐代,更多的表现在外部影响力。
典型就是,经过唐代的文明顶峰,周边民族,从波斯到日本,都不同程度的收到了中原文明影响,构建起真正的多元民族帝国。
哪怕是这一帝国崩塌以后,他广袤废墟上诞生的民族政权,如于阗、契丹、安南、西夏等,都还以其继承者自居,不同程度承认其合法性。
如东南亚等国,在唐代,事实上都还没有产生,真正的独立文明意识。
比如安南,如果没有五代十国到宋代以后,几百年的分割,人家还以为自己是华夏人呢。
这对于李业来说,是一个历史机遇,趁着这座大厦还剩一个地基,在此之上,重新修筑起来。
如果自己能完成这一伟业,或许能大大加速和扩大,整个东亚、东南亚地区的民族融合进程。
这个事业,在后世,虽然争议颇多,但的确是清代进行的,只是那个时候,已经太晚,注定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