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显庆年间洛阳被确立为东都开始,此地与长安之间的往来愈发频频,甚至先后迎来天子的数次摆驾,以及洛阳献俘。
蓬莱宫兴建、天子搬迁入内后,洛阳的地位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影响,但这并不妨碍,洛阳依然是并立的两京之一,也陆续以水陆转运枢纽的重要作用为长安输送粮草。
更因皇后对洛阳多有优待政策的提出,让这座东都以极快的速度恢复过来了往日的辉煌。
但大概此前的种种变化,也比不上天子巡幸泰山途经洛阳之时的阵仗。
自长安往洛阳的陆路沿途已耗费了一月有余,可上有天子出巡,又有诸多外邦使者在侧,这些护持仪仗的甲士又哪有人胆敢有半分懈怠,依然在以一派威风赫赫的姿态朝着洛阳宫方向行进。
当他们抵达洛阳的时候,真有一番神兵开道的气场,让整座东都都陷入了沸腾。
哪怕这支庞大的队伍只会在此地休整数日,而后继续东行,走完剩下的一半路程。
武媚娘抬手掀开了车帘,就见七月依然有些耀眼的日光之中,洛阳百姓正在洛水河桥沿岸张望着这支行将跨桥入宫的队伍,竟是让人依稀想到了当年河前举办水陆法会时候的场面。
只是今日的洛阳,与当年百废待兴的洛阳俨然已有了极大的不同。
一想到此地的变化大半是因她当年的种种倡议而来,她在前来洛阳路上因教育太子而生出的郁闷心情,就已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太子如何姑且不谈,她在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已足够感到骄傲。
也或许还因为,恰在此时她看到了个最想见到的人,已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早一步抵达洛阳的李清月正率队等待在宫门之前,在这缓缓前进的队伍行将抵达的时候,她已当先一步抵达了帝后的车驾之前,朝着往外看来的母亲回以一笑。
武媚娘也不由多添了几分喜色。
有女如此,何必多求!
……
“沿途暑热犹盛,虽有帘盖遮阴,也必定不太好受。”李清月随同李治和武媚娘步入洛阳宫,说道,“但沿途所带冰桶既然不多,抵达洛阳后也不能贪凉,所以我没让人将凌阴内的冰块取出太多,以防这忽冷忽热之下,又有不少人要生病。”
“好在有孙神医随行,行路速度也不算太快,中暑之人不算太多。要不然还得自洛阳补充人手。不过,从洛阳到奉高沿途都已预备好了各处歇脚驿站,与崤函道上的情况不同。”
“说起来,阿耶往后推迟了出行的时间倒也有好处,自七月往后天时没这般酷烈,泰山封禅之时正值山东秋收,与敬告天地相应。”
“还有还有……”
李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阿菟,你是不是之前这半年里在兖州一带号令府兵惯了,怎么现在也将我与你阿娘安排上了?”
她这一番话是真能说。
李清月却振振有词:“还不是都怪金法敏。要
不是他非要来洛阳提前参拜大唐陛下,我也不必跟着往洛阳折返一趟,大可以等在泰山脚下。反正……随行人手众多,百官也都各司其职,总不会出什么问题,我还能偷个懒呢。”
“结果他可倒好,在阿耶抵达洛阳的时候差点跑得比我都快,还说什么恭祝天皇天后圣安。”
李清月眉头一挑,告状道:“阿耶,他太谄媚了,谁知道是不是在降低您的戒备之心,想要趁机谋求些什么。那我只能表现得比他更好了。”
李治掩唇轻咳了一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有你这个熊津大都督在侧,他就算是真想做些什么我看也没这个机会。至于他这个表现有无表演过重……我看得出来。”
无论金法敏是因被大唐近年间的战绩所惊吓,还是真想要做到卧薪尝胆,故而在这泰山封禅的当口有今日表现,对李治来说都不是个坏事。
在这样一个被李清月称为“谄媚”的表现面前,倘若说李治此前还对那封国书有些疑虑,现在都已尽数抛在了脑后。
他有此等亲赴洛阳相迎的表现,无异于是在进一步自降身价,也给其余参与封禅的他国使者以一番参考的标准!
还有那“天皇天后”之称,今日为不少洛阳百姓以及随行官员听到,或许——
真能在封禅归来后促成这个称呼。
他的父亲当年为诸蕃君长请为“天可汗”,他不便冒犯这个名号,倒是这“天皇”之称,当真是气势雄浑,包揽四海,也合该落在李唐的君主身上。
至于这与天皇并称的“天后”……
皇后既已担负起泰山封禅亚献的重任,也理应有此盛名传世。
更让他倍觉欣慰的是,虽然太子在近日间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安定却当真对得起她身上的高官厚爵、食邑两千户的待遇。
她在洛阳宫中做出的种种安排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随后自洛阳再度启程后沿途经行之地,所见的官道平顺与百姓夹道,都有别于前一半路程上的山中道路坎坷。
耳闻欢庆之声,眼见繁盛之景,头顶则已是渐入秋季的开阔明朗,李治甚至觉得自己身上的风疾症状都被缓解了不少。
当他在一个多月后抵达泰山脚下,迈步朝着奉高县旁的行宫驿馆走去之时,竟觉自有一番沉疴散去的精神抖擞。
这样的好征兆在前,他便不必顾及其他了。
倒是随同他一并往前走去的武媚娘,留意到了有些人异常的表现。
比如说,此前负责查验兖州筹备情况的李敬玄。
他在上书查验结果的时候,隐约还能从语气里察觉出些对安定的控诉,可惜事实摆在眼前,也不容他昧着良心说瞎话。
安定亲自前往洛阳迎驾,又在随后一月有着诸般用心表现,比起李敬玄这等并未真正为封禅助力之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不知高出多少。
只要李敬玄不是个蠢货,他就应该知道,现在他绝不能再对自己此前的想法旧事重提,除非他想做陛下敬告天地之前的
祭品。
在一众为翘首以盼封禅到来的面容里(),他便怎么看都有些面色难看。
但那又如何?
武媚娘心中暗忖?(),这些人阻拦不住她以“太后配享祭地,不当由臣子来办”的理由夺下封禅亚献的位置,也拦不住她与安定在这朝堂上继续坐稳大权在握的位置!
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在人群之中目睹着这一幕罢了。
那又何惧于此等跳梁小丑。
不,何止是她这个皇后将会出任亚献的位置。
她的姨表姐、太宗皇帝的燕德妃、现越国太妃燕氏还会出任终献,为这封禅之礼画上一个终结。
昭示着这个此前并无女子操持的封禅典礼,如今却在她的手中迎来了无人能予以驳斥的转变。
另有一些表情奇异的,便是在随驾的奉宸卫之外,围观的百姓之前站着的一批“精兵”。
说他们是“精兵”,是因他们乍一眼看去,和这些身高体壮的奉宸卫相差无几,甚至在五官面貌上还犹有过之,怎么看都不是寻常的侍卫。
但若再仔细看去,又会发觉这些人在手持兵刃的表现中并不像是真正的士卒,更像是家世优渥之人前来体验生活的,实在是缺了几分气势。
随着陛下朝着行宫落脚处而去,这些人个个挺直着胸膛,仿佛想将自己表现最为出众的一面呈现在陛下的面前。
可惜……这份卖弄似乎并未能够迎来看客的赏识就是了。
陛下已回行宫中休息去了。
武媚娘低声朝着一旁的桑宁交代:“你帮我去问问安定这是怎么回事?”
这若不是安定折腾出来的好事,那才奇怪了。
大约是她自恃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竟然干脆连母亲也没说。
当然,也不排除是因为沿途之间,安定忙于和太平培养姐妹感情,和照看随行的百官家眷,才干脆将这等“小事”给抛在了脑后。
一想到这其中恐怕又有一堆被算计的受害者,武媚娘便觉有点想笑。但怎么说呢,还是得让她交代个明白的。
但当她以视线的余光扫到李清月此刻所在之处的时候,又拦住了桑宁的动作,“算了,让她晚上再来交代吧。你帮我去过问一下燕太妃的身体。”
桑宁应了声“是”。
她转头往越王李贞的队伍行去的时候,便见到安定公主此刻正同英国公走在一处,两人明显有话在谈,也难怪皇后会做出让她晚点再来交代的吩咐。
以桑宁看来,在众多正入住驿馆或是随同军队一并扎营于山下的人群中,英国公与安定公主这一老一少正从容缓步而行,倒是显得有些醒目,颇有几分忘年交的模样。
但这场景其实本应当换个人的。
封禅途中,皇后与皇帝陛下商议,因太子东宫之中有人搬弄口舌是非,恐生祸患,不如令英国公领太子太师位置,为李弘校正方向,也已得到了李治的批准。
换句话说,英国公李勣现在得算是太子的半
() 个老师。
只是比起太子,大概还是李清月这个小将军更得英国公的喜欢一点,或许比起探讨礼法,他也更乐意跟人探讨兵法一点。
这份亲近也表现在了他此刻说出的话里。
李清月看得出来,别看他此刻的脚步从容,他望向远处泰山的目光里却分明有几分唏嘘感慨,就连语气里也因情绪动荡而带上了几分颤抖,很有一番与亲近之人交谈的情难自已。
她也可以确定,这绝不是因为英国公已然年迈的缘故。
“唉,可惜先帝没能看到今日的这一幕,五经通义之中说,这封禅之事,其一的用意便在易姓而王,因高而告。我大唐结束了隋末动乱,以李氏称王,合该因循古礼定位正统。只可惜先帝被困在了第二条缘由之上,被以天下未能尽数太平,不到功成之时给劝了回去。”
李勣顿住了脚步,朝着正在朝泰山方向行去的一列道士看去,眼看着他们很快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中,这才继续说道:“好在,陛下终究是达成了这个心愿。”
“我倒是觉得英国公不必为先帝觉得可惜。”李清月也随着李勣的目光看去,瞧见那群先往泰山而去的道士领头之人刘道合,乃是被李治派遣上山祈福的,算是今日先走的一个流程,并无什么大事,也随之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既是登高而告,苍天自知,何处之山不是山呢?与其说是非要泰山神名以成全君主的威望,进而能在史书上记载一笔泰山封禅得成,接续秦皇汉武之功,我却觉得,还不如说,是泰山因能得一贤明君主到访而接续前朝福祉,在五岳之中地位最为特殊。”
李清月说得格外信誓旦旦,加上她也本就为这封禅之事能成做出了不少助力,有此资格做出评点,让李勣听着这个朝气蓬勃的声音,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他便调侃一般问道:“那要按你这么说的话,为何陛下的封禅不选在中岳嵩山呢?算起来还距离长安、洛阳更近,岂不是更能省事?”
李清月一本正经答道:“大概是因为,这样一来,沿途经行的州郡更多,能得到免除一年赋税待遇的百姓更多,更能彰显圣人恩德吧,又或者……”
“是想把这个做出创举的机会留给旁人来呢?”
虽说汉武帝也曾在元封六年封禅于嵩山,但那也是在先行封禅泰山之后才做出的举动,而非当真已将嵩山与泰山相提并论。
想到真正意义上以天子身份直接在嵩山封禅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阿娘,李清月的眸光里便不免多出了几分微妙。
只是这等只有她知道的未来,甚至是颠覆李唐的未来,又显然不可能在此时说出。
李清月继续说道:“这一次就实在不必改了,您想啊,早在贞观十一年的时候太宗皇帝就已让秘书监颜师古拟定《封禅仪注书》,在数年后又对封禅礼重新修订,到了我阿耶议订封禅的时候,司礼官员更是为此忙碌了半年,若是贸然更改地址,又要有多少麻烦呢?若在这封禅之事上有所犹豫,焉知不会屡屡推迟,甚至将其
搁置下去。()”
李勣听得到,李清月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忽然提高了一点声音,顿时失笑。
他眼神好得很,分明清楚地看到,在安定将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之前同封禅唱反调的刘祥道正好途经他们二人的前头,在听到这话的时候脸色颇为好看。
一听这话,刘祥道连忙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此地,走得那叫一个着急,显然是被这话给刺激了个正着。
不过,也多亏安定彼时的一番童言无忌?()”。
事实证明,太史局做出的预测并没有错。今年的关中固然少雨,但还不到旱灾的地步,沿途经过曹州的时候,关东还落了一场夏秋之交的雨水,让这封禅队伍被迫在原地停留了两日,却也为沿途的麦田丰收做出了最后一手助力,让陛下彻底打消了封禅的最后一点犹豫。
“虽说这天下未来终究还是要看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但你这么刺激刘相,是不是也太不给他面子了?”
李勣话是这样说没错,李清月却分明听得出来,他话中并无多少责怪的意思。
“您就当是我这个年轻人在整顿官场好了。”李清月忽然严肃了几分语气答道,“光是一场泰山之行,便能引发这样多的闲言碎语,可见这大唐官场之上抛出一个目标的时候,到底能有多少方势力在这里彼此拉锯,但我起码希望,当这个目标是对外征战的时候,谁也别想在后面拖我的后腿。”
那就从这场泰山封禅开始,一步步表明她们母女绝不让步的态度吧。
“且看明日吧。”
英国公忽然觉得,被她说出的这句“且看明日”,或许是在指代这明日开始的封禅典礼,又或许是在指代着——
大唐的明日?
……
在这抵达泰山的头一日,除却登山祈福的道士之外,同文寺以及司礼官员都已快速地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就算是郝处俊这等起先还为皇后不应亚献而废话实多的家伙,也必须打起精神,将明日先要用到的山下祭坛、祭礼配享,分发于官员和使者的玉牒,陛下所用玉策,还有那些金匮、方石都给一一查验完毕。
他甚至应该感谢,皇后手底下的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已对随行众人的礼服形制都重新做过了一番校对,省了他们大半的工夫,而以阎立本为首的将作官员,则对石碑石阙、告至坛、土封、距石等物完成了查漏补缺。
如此各司其职之下,哪怕这出封禅大典乃是自李唐开国以来的头一遭,冗长的队伍也已给后勤带来了莫大的压力,当晨光自泰山之上跃出,投照在这条封禅之路上的时候,在场众人所感觉到的,也不是好一番手忙脚乱,而是一种,即将迎来尘埃落定的放松。
在身着礼服的官员簇拥之中,李治这位天子衮冕加身,朝着泰山脚下的“封祀坛”而去,进行今日的祀天之举。
随同御驾移动的仪仗鼓乐,在渐近泰山之时,便成了一种混合着山中回响的声音,仿佛真能以这等绵长大气的礼乐,将天子到来的讯息报于泰山之上
() 的天神。
但无论山中、山上,以及头顶的天穹之中,是否真有神灵已响应了他的召唤,对于此时的李治来说,他显然正在走向自己身为天子所能达到的权力顶峰,将自己的功绩宣扬于天下。
被衮冕十二旒半遮的面容上,正是一番自病容中彻底跳脱而出的意气风发。
昨日登山祈福的刘道士并未在祈福的结果上泼冷水,而是极力宣扬着陛下的天命所归,今日的晴空朗日,更无疑是封禅大典拉开序幕的福音之一。
此为封禅之始。
今日的行程也该算是为了让远道而来的天子百官有休息的时间,并不需登山。
当简短的祭祀礼仪结束后,便已各自重新回到了歇脚之地。
而自第二日开始,便没有这般简单了。
第二日,乃是由天子亲自登临泰山之巅,封玉策于“登封坛”上。
当然,这个登临泰山,天子不必以自己的双脚去亲自丈量这七千多级的阶梯,到底需要多少体力才能攀援而上,自有乘舆将他,还有一些年迈的官员给抬上山去。
不过饶是如此,当他们抵达临近山顶的营地之时,也已是日头近午了,后方则还有不少官员因队伍太长而未能抵达。
直到旭日已彻底凌驾于正中,李治这才手握玉策踏上了登封坛。
紧随在他身后,乃是当朝三公以及手捧礼器的太子。
不知是不是李素筠的错觉,当她朝着身在坛下列阵的队列中望去、看见安定侧脸的时候,竟恍惚觉得,那头顶的烈日恰被投在了她的眼睛里,变成了一团望向祭坛之上玉策的炽焰。
可,谁又能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呢?比起同样需要由人抬上山去的太子,此前还领着一队奉宸卫护持在上山道路上的安定,显然要更像是一轮朝阳。
只是可惜了,在这登封坛上,就连皇后都无法参与到礼敬天神的典仪之中,更何况是公主。
她刚想到这里,便听见在祭坛之下的太和鼓乐顿时齐鸣,正接续在天子的敬告之辞后头。
这一次的鼓乐声音,远比昨日在山下封祀坛处还要响亮得多,它们忽然一股脑地灌入耳中,让人再无余暇去思考多余的东西。
好在,置身于山峰最高处,周遭望去的群山、深谷与远处的齐鲁大地,都很快吞噬掉了这些震耳的鼓乐,一时之间大盛的,反而成了旌旗为山风所吹起的鼓噪之声。
当李素筠将目光自远处挪回近前的时候,天子已在礼官的护送之下往营地回返,只等明日的祭地活动。倒是安定还站在祭坛的附近,像是还在远眺之中。
“该回去了,就算是秋高气爽,也得注意着点日头吧。”李素筠上前拍了拍李清月的肩膀。
李清月并没有立刻挪动脚步,而是喃喃出声:“我现在知道,为何当身在泰山之中的时候,会有人发出这样的感慨。”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啊……”
这后半句被吹散在了秋日的长风之中,就连李素筠都没能
彻底听个清楚,只隐约听到了“凌绝”二字。
还不等她发问,李清月已脸色如常地最后朝着此地的祭坛看了一眼,回身说道:“行了,回去吧,明日才是我最应当打起精神的时候。”
对于朝臣百官来说,今日的登封泰顶,便已是这封禅之礼几近于成,但对皇后和安定公主来说却当然不是。只因明日才是皇后有走上前台机会的仪式。
第二日的清晨,在山中营地小住一夜的群臣随同天子仪仗下山,下到那泰山的附属神山社首山上。在此地修建有第三处礼坛,正是用于祭奠土地之神的降禅坛。
当天子一如昨日献颂祝祷完毕,便见身着袆衣礼服的皇后在手执礼器的安定公主陪同下登上了祭坛。
作为大唐的第三任皇后,武皇后作为亚献主持祭祀土地之礼,以全对太穆皇后以及文德皇后的礼节,好像并没有任何的问题。
但当这位皇后好像并不能简单以“贤后”来形容的时候,在这社首神山上的祭礼便好像并没有那么简单。
昨日众人身处的泰山绝顶能够俯瞰到此地,也正因如此,方有了这祭天祭地之分,然而谁都可以看到,在皇后领衔于命妇,安定公主执礼器而诵之时,周遭的巍巍青山分明不曾将她们覆压在阴影当中。
或许也正应该感谢于这下山途中的一番耽搁,让这地祀亚献之时也正值日午,让这尊“降禅坛”也正处于光华笼罩之间。
而此刻,李清月紧随着母亲的脚步,连带着后方的众命妇一并,都正站在了这个——此前还不曾有女子涉足的地方。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随着前方的这道背影,也眼看着这件皇后袆衣之上的图纹被过于炫目的光影给映照得有些模糊,仿佛自有另外一件赤金色的衣衫被披在了母亲的身上。
更不知是否正有那么几分巧合,周遭的礼乐颂唱着的封禅奏歌里,恰是一句“宛宛黄龙,兴德而升”。
这让李清月格外想要知道,在这样的一刹里,身为皇后的母亲想着的是什么。
此时的她应当还不曾想到,她终有一天也能处在这封禅主献的位置上,但当权力一步一步渐进,就连自泰山俯瞰的景象和置身祭坛之上的荣光都已尽数品尝过的时候,她所想的应该不会是,她的皇后之路自此已经到了顶峰,而是……
“滋液渗漉,何生不育——嘉谷六穗,我穑曷蓄——”
在祈祷土地丰收的颂歌中,迎接着那些各有心思的目光,武媚娘没有回头,依然挺直着脊背,率领着内外命妇往前走下祭坛,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当。
在她后方只有数步的位置,还有另外一道稳健的脚步声,像是能够轻易穿透那些礼乐齐鸣,一直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耳朵里,宣告着对她的支持。
这个脚步声的主人想要知道她在此刻所想,她自己又何尝不想知道?
当她昨日还处在泰山顶上的时候,看着陛下率领太子告祭苍天,她还不曾有所遐思,但当她亲自站在这饰有五色的祭坛之上时,她却忽然有种,很难在须臾间便以言语形容的心绪动荡。
那种稍纵即逝的热血沸腾和意图攥取住什么东西的欲望,在祭地酒水落地的时候,像是也随同泼洒出酒杯的酒水一般被释放了出来。
但她没办法说清那到底是什么。
这种奇特的知觉,在她随同陛下前往朝觐坛一并接受群臣和外邦使者朝贺的时候,像是随同着秋日未散的热气一般,又被另外一只无形的手给往高处推了一把,直到更高的位置。
而后,她听到了陛下随后下达的一条条诏令。
这些或多或少经由过她手的诏令,正是为这场泰山封禅,最终盖上了福泽于众人的定论——
天子御驾自长安到泰山沿途州县百姓,免除赋税一年。
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改封祀坛为舞鹤台、登封坛为万岁台、降禅坛为景云台,凡是与会文武官员,三品以上赐爵一等,四品以下各加一阶。
改奉高县为乾封县,改麟德元年为乾封元年,大赦天下。
……
武媚娘觉得,当朝臣以及随后的乾封县百姓为此盛事欢呼之时,她好像还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
……
“阿娘你看——”
武媚娘闻声朝着车窗外看去,就见女儿扬鞭指向了这前往曲阜路上沿道的农田。
“到秋收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