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万年宫的宫墙拦阻,洪流冲入宫中的时候已显和缓了不少。
夜色之中也难以将下方的情况尽数看清,只能隐约听见水石滚动之声。
可这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当连绵的阴雨转为暴雨,岐山之中竟然爆发了山洪,还如此凑巧地将万年宫变成了头号袭击之地。
这竟是一场险些将天子置于险境的灾劫!
“幸好我们不在那儿啊……”
不知道何处传来了声音,有人喃喃自语说道。
饶是来济在昨夜入睡之前还抱着对武昭仪、对李治这番举动的偏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将人给全部调出,住在这山头之上,当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要知道,即便有陛下身边的诸多禁卫军相护,在山洪的伟力面前,高楼殿宇也未必能够确保他们人人无恙。
反倒是身在此地,虽在生活上多有不便,却绝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山洪冲走。
更惊人的是,那山洪流入山中谷地,非但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更加声势惊人。
不,不止是山洪。
雨也越下越大了。
来济再度朝着李治回望的时候,都觉得对方的面貌在雨幕之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恍惚从中看出了更为笃定的姿态。
是了,当山洪袭来的那一刻,陛下便赌赢了。
他也势必要借题发挥再做出一番整饬的举动!
但此刻,与这位天子在眼前天灾中并肩而立的,并不是本该在这个位置上的皇后,而是——
一位横空杀出的昭仪。
就好像他们二人原本就应当并肩同立在那里,享受着周遭或是惶恐或是感谢的目光。
偏偏当来济等人将她的威胁性又一步放大的同时,站在伞下的武昭仪没有对这些依然存有敌意的眼光给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确认山洪的确被暴雨引发,她们已暂时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后,她并未多在意这些本就对她没好感的人,而是借着周遭在山风中摇曳的灯火,端详着怀中小女儿的神情。
李弘被捂住了耳朵,尚且因为夜半将他惊醒的未知情况而觉恐惧,这小婴儿却只是目光黑沉而透亮,安静地看着周遭,甚至尝试着扭头往山下的方向看过去。
但和此前遇到新奇事物的兴致勃勃不一样,对一个已经能够慢慢读懂婴儿表情的母亲来说,她能隐约感觉到阿菟好像有点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呢?
可惜武清月不能在此时开口告知,只能在心中想着这场灾祸的结果。
就算能凭借着她给出的预言示警、配合母亲和弘化公主请来李淳风的理性分析,让李治对这出洪灾提前做好准备,这山上山下偌大一片地方,甚至是整个关中地区,都不可能做到毫无伤亡。
这是人力的局限。
又哪怕李治会因关中的这出惊变,将防治水患的政令推行到天下各处,令滹沱河的水患也有
概率被提前发现,在种种治标不治本的举动面前,先遭灾的依然是那些平头百姓。
更可怕的是,自从凭借着滹沱河的提醒想起永徽五年的这场大水后,武清月尝试调动自己不太靠谱的常识,隐约想起来了一件事。
唐初的洪灾往往呈现出两年的连续性。
也就是说,明年并不会因为今年已经降了足够的雨水,就回归正常,而极有可能又有另一出灾祸。
想到这里,武清月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脑袋往母亲的颈侧靠了靠,这才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武媚娘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阿菟多有几分神异之处,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何必强装镇定呢?
然而她刚打算拍拍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慰,却忽然听到在自己的耳边,有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
“阿娘。”
因这一句距离她的耳边极近,她绝不可能听错!
她的女儿在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她一句阿娘。
她的手有一瞬间悬停在空中,但在雨幕的节拍中又忽然落在了小婴儿的背上。
武媚娘缓缓开口:“我在这儿,别怕。”
李治没听到武清月的那两个轻声音节,倒是听到了媚娘的这句安抚。当他转过头来时,自他的眸光中不难看到一缕盎然星火,那正是他此刻站在胜利一方的底气。
“阿菟怎么了?”
武媚娘唇角微扬,“没事,反正风雨也快过去了,她只是有点……想回帐篷里睡觉了。”
她心中快速权衡,决定先瞒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庭广众之下将注意力放在婴儿说话上,也有损陛下此刻面临山谷洪流不动声色的形象。
还是不急着让陛下知道吧。
就像她说的那样,风雨很快会过去的。
到时候,阿菟的种种特殊,也很快会重归到台面之下了。
见李治的目光投过来,已经五个月多的小婴儿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在这狂风骤雨之间倒是让人感到一阵温情暖意。
只不过李治大概不会知道,她这会儿在心中想的是,风雨过去归过去,她的麻烦还没结束呢。
之前弘化公主赠予她的小马驹,早就被送回长安去了。
但因为她们还没回皇宫的缘故,这匹甚至没得到命名的小马驹当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草场,只会被暂时关在马厩之中。
所以倘若她点开系统面板的话,看到的只会是这样的两行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
【能量值:160+2+(-102)(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没错!因为两匹“龙种”都是小马驹,干脆先暂时放在了一处,以至于若是划分归属权的话,留给武清月的只有其中的一半而已。
要不是她还要有限度地说话,她非得让李弘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一山不容二虎,一马厩不
容二马!
她甚至应该感到庆幸,早在山洪爆发之前,万年宫中那张属于她的床,先被收去了楼阁高处,要不然她都剩不下六十天的倒计时。
现在只希望,在她对着母亲预警洪灾冒险开口后,能拿到一点嘉奖了……
这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吧?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这两日迁居山上的紧绷,在山洪最终爆发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才五个多月大呢,该睡觉了。
——————
这一觉伴随着外头的雨声,甚至没让她做什么梦。
直到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香味,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武清月睁开眼睛,就看到澄心正端着一碗鸡蛋羹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在山上的饮食一切从简,但在她上个月明确表示了对其余辅食的“觊觎”之后,武媚娘也没打算继续限制她只能喝奶,给她的“菜谱”里增添了蔬菜泥和鸡蛋羹之类的东西。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哎,山上的菜蔬都不大方便保存,”澄心在给小公主喂饭的时候嘀嘀咕咕,“陛下与昭仪仁善,没让人冒雨送新菜来,可若是雨总不停,也不是个好事。”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她这种担心实属不必。
李治选择将营地暂时驻扎在山中高处,选择赌上一把,让众人看到,在天灾面前他这位天子依然有着上天福泽,不会被轻易打倒,甚至能提前避开祸端,但他也不会让“天子与群臣受困山中”的情况持续多久,甚至在岐州地界上发酵出什么不必要的传言。
再过几日他们必定会下山的。
这又不是在玩“变形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到帐篷之外李弘喊了一句“天亮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便是他那格外有特点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往外跑。
武清月连忙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要出去瞧瞧。
澄心看懂了她的意思,将她给抱了起来,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此时已并非等闲“天亮”的早晨。
昨夜山洪爆发,夜半围观之人大多心中惴惴,难以好眠,加上雨仍在下,头顶便是一片阴云,众人都起得迟,天色也还未明亮。
所以临到中午,才有了这一句“天亮”之言。
已近午时了。
武清月从有人打起的伞面边缘望出,就见头顶的天穹之上,自云层中豁然多出了一道裂口,疏淡的天光从中落下。
好像山洪迸发的同时也给了暴雨以倾泻口,在急促的水流过境后,就连雨水也要渐渐开始停歇了。
不,倒没有完全停歇,只是从大雨转为了小雨而已。
“天呐,万年宫中的景!”
武清月闻声望去,就见韩王李元嘉正在下属的打伞下,朝着万年宫的方向张望,好一派捶胸顿足的模样。
以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见下方是何种样子,澄心也绝不敢将她往那边抱过去,以防摔出
个不测来,可光听韩王的语气就不难判断出,底下是何种样子。()
只怕是一片草木摧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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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怎能不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自他所在之处看去,正能看见泛滥过境的山洪,在原本的万年宫中硬生生破坏出了若干条水道。
行宫经历过修缮的年头不久,被山洪冲垮的并不多,至多就是被洪流之中裹挟乱石给砸坏了墙垣,可行宫之中的奇珍草木却绝无法得到足够的保护。
现在都还尽数泡在水中,只怕根都要泡烂了。
三月之时梨花如云的瑶池雪海,虽在这闰五月早已落尽,但也不难想到来年二三月里还能见到仙境景象。
可现在……现在却已全毁了。
早前他因房遗爱一案而心绪不宁,中断了前往梨花林绘画的计划。
而在籍田礼之后,作为明确站在李治这一方的宗亲,他在朝堂政务上得到了不少委派。这些委派虽没有让他需要像长孙无忌一样,需要为资助小国物资绞尽脑汁,也绝算不上闲职。
李元裕和李福等人觉得李元嘉这是要得势了,却哪里知道,李元嘉本人还在后悔着没能抽出空闲来完成那幅画作。
如今却是山洪过境,再没了机会。
不过李元嘉这人也是怪有趣的。
到了雨势再小了一些的时候,武清月被澄心抱去了武昭仪的身边,没过多久,就见同来此地享用午膳的李治掀帘而入。
在他的发间还蒙着一层被风吹过来的细密雨珠,但在他的脸上并看不出过重的忧虑之色,更像是因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自有一番筹谋在握的笃定。
将外披搁在一旁,坐于帐中架起的小榻上后,李治忽然笑了笑,“媚娘,你猜我方才遇到韩王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本也没打算卖关子,接着说了下去,“他说,他可以出资修复一部分万年宫的园景。”
武媚娘闻言眉峰微蹙,又旋即展开,“此事是韩王做得出来的。只是放在此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武清月都在旁听得有点无语。
这时候有钱修什么景啊,赈灾才是要务。
然而李治只是摆了摆手,“他要真有这样敏锐的为政之能,又何须媚娘从中提点,让他找到求生之道?何况,他要是上来便说,自己有心为岐州重建提供财力上的支持,我还不敢放心用他了。”
韩王聪明吗?当然是聪明的。
李唐宗室之中在世的,若论博古通今,大概没一个能比得过李元嘉。他的头脑也没因为读书读死了。
可他的这份聪明并没用到执政者该用的地方,若非如此,也提不出这等建议来。
好在李治要的就是这种不太对路的聪明,用在明面上给自己增添一份助力。
“我同皇叔说,此事容后再议吧,届时必定还是要劳烦于他的,毕竟也就是他结识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多。”
李治叹了口气,“万年宫之名,本便是希望其留存万年
() 的,总得修缮完毕才好。”
此番在万年宫地界上完成的籍田礼、追封武德功臣、制定西域作战计划、接见昭武来使,都已让李治一步步笃定,他若想要在朝堂之上让自己的声音更为响亮,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那般艰难。
当山洪当真爆发于此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出绝地反击后,更让他助长了一番信心。
李治毫不怀疑——
当最开始的一步迈出后,后面的便同滚雪球一般,是优势的累积了。
等此间事了,他起码也能将朝臣收拾掉几个,然后放上自己的人。
他本还有意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将今年的万年宫议事与会人员全部刻录在上,作为他意图打破长孙无忌垄断政局的里程碑,又怎么可能会留下此地一片断壁残垣呢?
“此事陛下心中有数就好。”武媚娘想了想,又问道,“说起来,山下的情况如何了?”
听到这里,武清月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昨夜她就担忧于此事。
亲眼目睹山洪迸发的场景,让她这个并未直面其祸的人都一阵后怕,那么被记载在史书之上淹没数千户的洪灾,若在关中地界上爆发,又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从李治明确下达盘查诏令,到灾祸到来,仅仅只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在交通和维修手段都不够发达的唐初。
在避祸上山之前,她隐约听母亲提及过,确实有几处容易河水满溢的地方需要修缮,可在暴雨足以形成冲垮河堤的灾变前到底有无完成这个修补,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没留意到女儿在此时小心翼翼的打量,在听到这个发问后也不免端正了神色:“今日我在大帐内简短召开了个朝会。”
有了山下洪流的事实摆在眼前,众臣前几日还有的搬迁上山怨言,那是一点都不见了。
就算在山上召开的朝会显得无比不正经,搭高了地台也阻止不了地毯就被踩得湿漉漉的,后排还有人挤人的情况,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李治说道:“我在朝会上发问,有意在今日派遣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探寻山下情况,不必令人重新入山禀报,当即决断要务就是。武将之中毛遂自荐者不在少数。虽说方才大雨未停,上下山多有不易,但对参与过战事的将领而言,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既然如此,陛下是如何选的?”
李治回道:“我直接委任了。山洪消息是弘化在薛卿的护送下抵达长安,方自太史令处得到验证的,便由他下山去好了。此人在诸将之中堪称有勇有谋,奈何现今各处战场还未有一处最适合他发挥,倒不如先在这抢险救灾之中发挥一番作用。若能从中立功,往后的升迁也要容易得多。”
武清月听得稍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因为她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薛仁贵没有了救助李治脱离困境的履历,在升迁上会遇到麻烦。
只是人命与仕途轻重有别,她也只能先对不住他了。
好在,李治并非没
有识人之才,而是早前的环境让他没有这个从中擢拔的机会。现在却正是被他视为潜力股的文武官员登上前台的契机。
武媚娘一番思量,“薛将军确是合适人选。不知文臣,陛下又选取了何人?眼下山道路滑,更不知半道是否还有山洪落石……”
这个人选可不能随便来啊。
万一替陛下办差的事情没做成,先将自己的小命丢在那儿了,那真叫做得不偿失!
这份差事也确实是明知其要害,大多数人也不愿去做的。
李治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故忽然失笑,“你自我这儿听过他的名字。昔日我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扈从了。”
武媚娘将记忆快速一翻,得出了结论,“李舍人?”
“对,就是李义府。”李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武媚娘问道:“倘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曾经得罪过人?”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比如说李义府得罪的人并非寻常官员,其中就包括了长孙无忌和来济。
她也曾听过三两句与李义府相关的风闻,说他在李治尚是太子之时,便深谙投机下注、阿谀奉承之道,但光看他此时的处境,却实在不大好。
来济与他前后脚进入中书省却步步高升,更将他的升迁之路压得无处见光。
也难怪在眼见一线生机之时,别人或许还要有所顾忌,李义府却浑然不顾,当即站了出来。
投机……好一个投机!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从韩王这里,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义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凭借他的履历,要真让他坐上相位执掌天下事务,或许还远远不够,只是遵循旧例地清除水患,却绝不会误事。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李义府也绝不敢有所敷衍。
再者,这数年间长孙无忌专横太过,压制了太多人的路,自李义府的抉择里,他隐约窥见触底反弹的机会了。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务,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忧心,最迟七日,我等必定启程回返长安。”
山中并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测的一点不错。
此前李治不愿走,是因不想担负上天子行籍田礼后还有天灾的骂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议事环境,现在却是诸事妥当,为防过犹不及,该当回返了。
至于回到长安,回到那张曾经被李治定义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间做出的反击,进而图谋后进——
无妨!最起码,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样迷茫了。
只不过,他话说得笃定,想到昨日所见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难猜到,山下的情况虽势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现的样子好上不少,也绝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风平浪静的样子。在天灾面前,总会有人命伤亡的。
人口这东西,真是一笔要命的账啊……
他又道:“媚娘
昨夜还建议我(),趁着关中水患爆发的契机?()_[,向雨水同样泛滥的区域下达诏令,务必排查水患危机。此事我也在朝会上与众位大臣商议过了。”
武媚娘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颜,“看来陛下并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错。”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媚娘,他们也会怕的。”
他们怕李治真是天命所归,而非李唐宗室之中一个可供关陇贵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们怕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会成为被李治放弃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员。
他们也怕,昨夜实则是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归还,迟早会再度遭到狂风骤雨的打击!
所以在这一道政令上他们绝不会再有意见相左。
这一切改变……
多亏了有媚娘啊。
更应当多谢彼时阿菟的一哭引来的母女相拥,让强弱对比之势何其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李治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治从来都很清楚,与其说是媚娘在他和长孙无忌的博弈之中牟利,还不如说,是他们二人在危机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闪过一抹厉色。
等回到长安,他就能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
——————
正是出于这份明悟,当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马车之时便发觉,这架马车乍看起来和来时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实则暗藏玄机。
闰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进入夏季了。
当关中的暴雨停歇之时,天时迅速转入了燥热的状态。
烈日已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来,而后肆无忌惮地投照在了这一架架回程的马车之上。
但在车中,不仅仅是因为衣着已替换成了更易散热的布料,这马车本身的隔热通风能力和暗格“冰箱”制冷的能力也相当出众。
除了有一处。
多日被困在帐篷中,就算出来玩水也走不了多远,让李弘都快闷出毛病来了。
见母亲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拦阻,他小心地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着外面小心地看去,让热风也吹了进来。
比起他们自长安启程前往万年宫的时候,回程的队伍无疑缩水了不少。
鼓吹乐队是早已不见的,在用于迎接西域诸国使者调过来一次后,又被李治送回了长安,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养这些人在万年宫中开销过大的缘故。
各方旌旗仪仗,或许是因万年宫中积水还没彻底清理完毕,不方便拿取的缘故,也缩水了好大一半。
就连随侍在天子近前的骑兵队伍,按照李弘最简单的规模评估方式,也觉得少了很多。
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武媚娘还是尽责地为他解惑道:“包括薛将军在内的一部分人手还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没见着你几位兄长?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给出的理由,就
() 跟籍田礼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样顺理成章。
雍王遥领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这个当人长官的,怎么能随便擅离职守。
岐州水患虽不到灭顶灾劫的状态,却也令县中折损了百余人口,而此地毕竟是三月里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视也不为过。
雍王的年纪确实是小了点,但正因为如此,当他都亲自坐镇在此地的时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对这里的态度。
至于太子李忠也在此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既是太子,便该多学多看。光是平日里那些诗文国策的学习,可不足以让他拥有接管江山的责任感。
李治一句“诸卿欲李唐亡于四代之手?”,就将那些想要让太子一并回返的谏言全给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来万年宫之前长孙无忌就知道,李治对强行立太子这件事是很恼火的,他差点就要以为,王皇后和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
因他年纪太小,和他那些兄长也没太多接触的缘故,他甚至并没有对这种“分别”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舍。
比起介意于太子何在,仪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当他们自山下出发,往长安方向启程,关中平原的广阔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们来时不曾出现的场面。
武清月也趁机顺着小窗窥见了一点外边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滥后的场面。
渭河沿岸,曾经有着广阔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现在,暴雨之中暴涨的河水,自原本还算广阔的河道满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残余的水浪冲上岸来。
它不是那等温吞的渗透,而是以水泛浪涌之势摧毁两岸的各种东西。
以至于再一次看到这些田地屋舍的时候,屋舍已不复存在了,田地之间更是一片泥泞的滩涂。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个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尽力将田中残余的河水给疏导出去。
但相同的一点是,当眼见那支天子出行的仪仗经过,他们都不顾膝下正有泥污,遥遥朝着这个方向叩拜了下去。
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祸端降到最小,是你父亲为天子,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
() ,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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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对于还在下雨的各个地区都会令人传讯相问,因武士彟刚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的缘故,太原府周遭还会得到另外一道传讯,那么有恶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们重点提防的范围内了。
或许,六月滹沱河两岸的灾祸,也能稍有削减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虽然系统这家伙从不说话,甚至不给她作弊延寿的机会,但她还是该当感谢一下它的。
要不是系统在让她寿命延长的同时,也对她的体质进行了强化,她再怎么尝试着锻炼声带,可能也没法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说出那一个“雨”字。
当然更应该庆幸的,是她有一个足够有头脑的母亲,能在收到了这条预警消息后,愿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给出了一套能让李治也相信的凭据。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觉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应当被澄心抱着的小女儿,已经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还在试图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贸然拖拽,免得将她给拽伤了,以至于这个更换位置的操作还真让她给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点。”武媚娘忍不住笑骂道。
按说小婴儿得到六个月后才能坐起,再有两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开口喊出“阿娘”二字后,更是以神速长进了本事。
说不准到时候连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随行的医官都没瞧出她这种发育速度有造成身体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个东西把她给捆牢一点。
可瞧见她仰头看来之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有人能忍心将她给赶下去。
武媚娘干脆彻底将人给接了过来。
虽不知她能否听懂,武媚娘还是在将她抱起后,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啊,等回了长安城可得安分一点。”
她并不介意于女儿嚣张,甚至觉得能闹腾是好事,早慧的预警也随着洪灾真出现的事实,变成了祥瑞吉兆,但怕只怕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这场万年宫之行告终,她们重新回到长安,她和王皇后的争斗终归要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彼时的王皇后想用她儿女病弱一事问责,到了如今,又会不会用阿菟的某项特殊来找麻烦呢?
都说兵
() 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女儿尚且年幼,有些麻烦是绝不能真出现到她面前的……
但让武媚娘都没想到的是,有些危机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只因在回返长安后的第三日,李治在召她前往立政殿之时,开口便是一句,“我想给阿菟一个封号。”
“封号?”武媚娘讶然。
婴孩的夭折几率太大,哪怕是李弘这样备受李治宠爱的皇子,也是等到了他满一周岁的时候才给取名的。
这并不是偏爱不偏爱的问题,而是世情如此。
所以阿菟按理来说也该遵循这个规律。
她才只有五个月,还没有满一岁啊。
可李治此番,却像是要对其给出一个破格的待遇了!
“对!”李治负手而立,语气笃定,”万年宫和岐州之事,虽然外人不知,只道是天子有福泽在身,方能避祸,可你我均知是何情况。”
李淳风能来万年宫,是因媚娘发出的邀请,这份功劳不能不赏。
将她的地位往上抬升,也有利于他随后的计划。
对李治而言,万年宫的这场山洪让他越发坚决地看清,到底谁才是同路之人,所以他也早不满足于只是以追封武士彟作为对媚娘的嘉奖。
如何惩处之事可以再等上几日,让问罪更加顺理成章,奖赏却可以先放上来。
可李治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将昭仪封妃之事提上台面,会得到何种结果!
那群抱团取暖的尸位素餐之辈,一面在返京的路上对他迁居山中高地的决定万分感谢,一面也没忘记在他旁敲侧击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时候,表达了否定。
他们说的倒是好听,皇后在长安行亲蚕礼尚且未能得赏,眼下洪灾刚过,赏赐一个昭仪势必引发京师内外的人胡猜乱想。
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哪怕明知李治有问罪之心,也没妨碍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将媚娘的地位提上来。甚至这份尤有让步的表现,正可作为他大刀阔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风之口,给小公主一句足够有分量的批命,再给她一个公主名号。
若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做什么天子!
这些人还真当他好说话不成?
“我本有心将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则不达,倒不如先为阿菟加公主号!”
武媚娘听得清楚,在李治这字字果决的话语之下,分明还藏着一份怒火。
虽然并未被明言说清,她也能猜到这两日间情形如何。
对于李治的这番表现,武媚娘既觉欣喜,又不免为阿菟会否荣宠过盛、慧极必伤而觉担忧。
可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承载得住她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这份忧虑。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爱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贵的。
她也早处漩涡之中,只有拥有了李治给出的特权,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终没有对李治的这个决定做出劝阻,只问道:“那么不知,陛下打算为她取一个什么公主号呢?”
李治没有犹豫。
在将媚娘找来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封号给想好了,此刻只差一个对外宣读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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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大水未曾祸及千家万户,百姓能得保全,是关中安定之象。
“安定”之名,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