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风◎

从明江草市回去后,晏桑枝喝了最后一次苦汤药,苦得她胃口全无,正垂眉闭眼间,麦芽递了一块饴糖塞在她手里,安慰道:“阿姐吃。”

她接过含在嘴里,才有兴致把买来的物件规整好,粗瓷大碗和筷子装个半满,调料只买了酱醋糖,盐的话草市没得卖,得去春湾贩盐的那里买。

幸得家里还有点,能吃几日。

做衣她不会,手艺不好,布匹买了只能暂且搁置,要寻个嫂子帮忙。

还买了些菘菜,粮食没买,牛车放不下,针头线脑等小物买了一堆。

晏桑枝捶捶背,她起身把用草绳缠的猪油放到木盆里搓洗干净,沾了不少的灰,她边洗边喊,“麦冬,把锅刷一下。”

炼猪油,她好久没做过了,人荒马乱的,有点东西吃就不错了,哪里吃得上荤油。

想了想才动手,猪板油切小块,锅里倒些水,起火熬油,有水油星不会迸溅,大火熬到雪白的肉逐渐透明,再到焦黄酥脆,捞出即可。

她找出个坛子,脏得不成,费劲洗净擦干后,才用细纱布糊在坛口,一勺一勺将油倒下去,滤出油渣。等到明日猪油就会凝固雪白。

晏桑枝把熬出来的猪油渣撒点盐拌匀,自己咽了咽口水,不能多吃,捏了一小块尝尝,脆的在嘴里咯吱响,淡淡的盐味。

她赶紧招呼,“麦芽,麦冬,过来尝尝,尝一块,不能多吃。”

一人手里捏了一块,她把剩下的装好,秋日寒凉,能放得久些。

麦芽嘴里塞着一块猪油渣,头上绑了新发绳,红彤彤的喜庆,她人还是黄瘦,却添了几分可爱。

含糊不清地表示,“阿姐,我想去找阿花玩。”

晏桑枝隐约记得阿花是谁,小姑娘的脸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不清,又不了解东城巷,没有点头,而是问道:“要不请她过来玩?”

麦芽摇摇头,阿花要做很多的活,出不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小声地说:“阿姐,你能再给我一块油渣吗?我给阿花了就回来。”

“可以。”

麦芽小心地接过,蹦蹦跳跳跑出去,没过多久扬起小脸回来。

晏桑枝默默看着,感慨能回来真好。转头系起围布干活。

因明日请木工来做活,整个下午他们把家里打扫一遍,扬起的灰散满整间屋子。

晏家很大,几代才攒的这个宅院,除了数来间屋子外,还有以前留下来的药房。

她觉得颇为可惜的是,药柜被虫蛀空了很多,要大修,前头的长桌,桌脚朽坏,挨在柱子上才不至于倒下去。原先她爹娘时常会在这里给巷里的人家看病,每日都有很多人上门,如今荒败至此。

呆坐在那里许久,她才起身,前世未曾把晏家撑起,连同这座宅院一起埋没了,这世至少得有些长进。

晏桑枝没有很远大的念头,她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夜里吃完饭睡下,四下俱寂。她靠在墙上睡不着,白日时很正常,一到晚间便心悸,发冷汗,闭上眼睛全是那些逃不开的画面。

抱膝看窗外风声摇曳,熬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下。

早起没精神,熬了锅粥垫肚子,想起今日要给大家看病,才强打起精神来去开门。

木门板吱呀吱呀地响,院墙外靠在那说嘴的人全停了嘴,循声看去。

晏桑枝看那乌泱泱一片的人,大抵有三四十个,不知道是来看病的,还是来瞧热闹的。

“叔婶今日不用去做活吗?”

她无所谓人多人少,顺嘴问了一句。

桂婶是当头的,怀里抱着宝哥儿,吃了一日多的藕粥,现下灵动非常,都快抱不住他,就差在地上爬了。

“大家这不是瞧了我家宝哥儿吃了点,药膳,对药膳,就将好了。都想请阿栀你帮忙看看。”

桂婶提起这档子事,还是心有余悸,晚上都睡不好。回去时还被家里人一通说道,急得嘴里起泡,说话也没甚力气。

“原是如此,”晏桑枝点头,她边走边道:“桂婶,你的毛病我都不用瞧,心火太旺了,去药馆买些黄连,或是那个藕粥你也可以吃点,泻心火的。”

这毛病得早医,久而久之要成心病。

桂婶叹口气,撑起笑,“回去就去吃,被这事弄得糟心,也算是碰到了阿栀你,不然,”她哽咽,“不然我怕是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婶子虽没多少家底,可只要阿栀你开口,借我都借来。”

围观的众人屏气,听她如何说,若是要价太高,那掏空家底也看不起。还不如回去喝方药。

晏桑枝甩甩手腕准备看诊,闻言纳闷,“何至于去借,前日我又没花什么,藕和糯米也是婶子自家拿的。不过出些力而已,若真要算钱,那才生分。”

但她也不是做善事,话锋一转,“要是找我看病做药膳,就得算得明白些。有的叔婶也知晓,前些日子我生了场病,花了不少银钱,真算是把家底给掏空。”

言外之意就是,免费的做不到,自己吃饭都成问题。

有人便问,“婶子也不说那旁的话,只想问问看病得花多少银钱?”

这才是他们今日最关心的问题。

“病也分难易,若是小病的话,给个几文或是拿些菜蔬物件来抵都成,就跟我爹娘在时一样。难治的,用的料要好,也需花不少工夫治,要价得高上一些,诸如五钱或是一贯。”

晏桑枝坐到石凳上,心平气和与他们一字一句说清楚。虽都是相熟的友邻,可该明明白白说的时候就不能含糊。

大家还有些许疑问,诸如是所有的病都能瞧吗?药膳的东西自备,还是一起算在药钱里?看不好又当如何?

她挨个回答完了,眼下全然没有东西备下,只能请他们自带。她就赚个工夫钱,几文就成,一步一步来。

“来,让我看看宝哥儿好得怎么样了,”晏桑枝把宝哥儿从桂婶怀里抱到石凳上,请他坐好,没有枕凳把脉都不好把,细细把完后,宝哥儿吭哧吭哧爬回去。

“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没有妄行,再喝三日的藕粥便大好了。切记这段日子别给他吃辛辣、萝卜等物。”

桂婶忙点头应下,她昨日回去还把姜全给送人了,眼不见心不烦。

知晓晏桑枝不会要药钱,她想了许久,这么大个人情该怎么报答都不够,但她家也没什么可以给的,站起来前还是脱口而出,“阿栀,你的恩德婶子忘不了。我也不知道能给什么。暂且只能先谢过你了。等我过两日再提着东西过来。”

“桂婶,不用整这些虚礼。”

晏桑枝摇摇头,没说要。

“那就这么说定了。”

桂婶就当没听见,自己抱着宝哥儿混在人群里瞧热闹。

等桂婶起身后,有个婶子赶紧走过来,将手腕放好,问道:“阿栀你给我瞧瞧,我该吃些什么,最近身子不太爽利。”

“什么都不用吃,婶子你这是累的,歇歇就成。”

那婶子也是个快人快语的,她挠挠头,“我说怎么躺会便好些了。”

大部分的人都是些小病,晏桑枝只告诉他们熬点小麦粥或是吃点旁的东西补补,反而将目光移到人群里的曹木工身上。

他扶着一个目光涣散的女子,手脚直愣愣放在边上,瞧着呆滞。

她招招手,“木工阿叔,你把人牵过来让我看看。”

“哎。”

昨日曹木工还以为是小娃说笑,是家里有人行医,起早过来就看这府门前站了许多人,又看她一一把病症给说出来,心下折服。

在大家明晃晃的眼神里,他把自家婆娘小心搀扶到椅凳上坐好,小心赔笑道:“我家婆娘这个手不太能动,小娘子你别介意。”

晏桑枝应了一声,手搭在上面,脉于浮细浮紧间跳动,心脾风热,应当是中风,未瘫便不算太过严重。

“中风了,之前可曾受过冷气或是气极过盛?”

她说的平静,边上看的人恨不得将耳朵支起来听,曹木工欲言又止,看着不能言语的曹氏,怕再让她受刺激,支吾道:“之前大惊过,这能医吗?”

去的医馆说是能医,针灸配方药,还得请名医来,药价十贯起。他想医,可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银钱来。今日倒是瞎猫撞上运了。

晏桑枝知晓很多种治中风的方子,思虑着用哪些好,她琢磨着道:“能治,也不算难治。得要荆芥穗、淡豆豉和葛粉。”

看热闹的总算找到个自己有的,忙说:“葛粉我家里有,便宜点卖与你。”

“淡豆豉我有。”

不到片刻,东西竟给凑齐了,还忙跑着去拿过来的。曹木工如何感谢都不知道,谁知道那几人却说:“我们这是想看阿栀做药膳呢。”

晏桑枝不得其解,做药膳的有什么好看的。她拿着东西低下头筛拣,荆芥穗发黄发烂霉变的全给挑出来,葛粉还要细筛过。

看得边上的大娘咋舌,“竟这般费劲。”

炉子有麦冬帮忙烧,他烧火还不错,看点火看得牢牢的,说大火便不小火,火熄了一点就立马塞根柴。

荆芥穗很苦,做药膳时,需得在豆豉汤中反复煮沸五六遍才成,剔除苦味,沾染咸味方可过滤出汁水。

她取出葛根粉,把滚烫的汁水倒在粉中,等了会儿,忍着痛把粉给揉成光滑的粉团,静置半个时辰左右,切成面条。

炉子里的热汤沸腾起泡,葛根面才不慌不忙下锅,她做得多,面能吃一日。

葛粉做的面很有筋道,不会煮到烂糊,十分细腻爽滑,只用筷子夹出来时垂感便能得知,有股淡豆豉的香和荆芥穗的苦气。

有人咽了咽口水,声音太大,引得旁人看过来,他给自己找补,“我就是看这面不错,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治中风。”

谁家的中风也不是几碗面能治好的。

晏桑枝把葛粉羹递给曹木工,叮嘱道:“这病虽不算难治,却还是要静心养着,面得吃上半个月,其余的东西不要吃,解了药性或是相冲,那就不好治了。”

曹木工连忙点头。

看别人吃饭没意思,倒把他们馋得不成,谁能知道药膳是这般的。李家老太太抖着身子问道:“阿栀,你每日都开门看病吗?”

“早上看,晌午后有事便不看。家里的药房还未修葺好,物件欠缺,每日也只能帮着大家看看头疼脑热。只要来找我,能治都帮着治。 ”

纵使这里有些人油嘴滑舌,贪小便宜,可对她好就得认。

至于药房的事,曹木工拍着胸脯表示,“我一定给小娘子做得又快又好。”

他看着自家婆娘能吞咽面了,心里高兴,感激之情难以言表,恨不得立马去做活。

吃完面后,谁也没看见曹氏僵直的手指轻微弯折起来。

作者有话说:

葛粉羹来自《饮膳正要》

原文翻译:葛粉羹治疗中风,心脾风热,言语困难说话不利落,精神昏乱,手足不能随意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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