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多梦吧?◎
拜师礼后, 尼姑们渐渐散去,老住持年纪也大,禁不住久坐, 观礼时她一直强撑着脊背,眼下叫旁人扶她回去。
晏桑枝收拾好自己的神色, 手平指谢三和谢行安, 声色里有感激之情,“师父, 我能见着你,多亏了谢郎君和谢三叔两人。”
许静心从谢三的面上扫过,落到谢行安的脸上,顿了会儿,才满脸含笑地道:“多亏两位郎君费这份心思了, 贫尼才能正经把阿栀收为徒弟。”
“不敢当, 不敢当,我与小娘子是各自帮忙,她帮忙给我娘瞧病, 我自然得尽心一些,也就小娘子为人实诚,还非得多谢我一番,叫我脸上沾个光。”
谢三连忙摆手, 脸上的肉都在抖, 还把他旁边的谢老太太引见给许静心。
他这个人心思活泛,想着晏桑枝一个半大的小娘子都有这般的医术,那她费劲功夫找的师父医术更不错, 捧着总比不捧要来得好。
许静心还真如他所想的那般, 她是会药膳的, 祖传家学,她家没落了后。便剪去三千青丝,在这尼姑庙里安家,这么多年来又学了门道医。
虽则晏桑枝没有跟她说过谢老太太的病症,她那双眼一瞧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感慨阿栀这做药膳还是太过于谨慎了些。
“这当谢的,我瞧老太太面色也不是太好,请她到里头坐坐,晚点我和阿栀再帮着瞧一眼。病根得早拔除,不然一直压在身子里,是难高兴的。”
“对对,师傅你说的对,我现下便将我娘先扶过去坐一会儿。”
谢三立马乐呵呵地笑起来,只觉得这趟没白来,连忙扶着他娘到旁边去。
“这是阿栀的弟妹吧?”
许静心摸摸这两个孩子的头发,心里倒替晏桑枝高兴,有亲缘这日子就能过下去。
“是的,一个叫麦冬一个叫麦芽。”
“这名字取得也好,两者性平味甘,前路大好。”
麦芽听不懂这个师父的话,知晓是夸她的,立马扬起小脸乐呵呵地喊:“师父说的好。”
乐得许静心又摸摸她的小脸,应下说:“好,好。”
阿春和曹婶也见过后,许静心让几人在大殿里多逛逛,或是请尼姑带她们在寺里转悠一圈。
趁着还有时间,她把晏桑枝带到边上的小屋里,打头第一句话便是问她,“药膳做着可还趁手?”
“算不上趁手,”晏桑枝挨在她旁边,悠悠叹气,“浅显的倒还好,几顿汤粥下去也就病除了,可难些的,我虽有法子去医,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应当有更快更好的。”
学的年数总归是太过短了些,很多的药膳她也没有学会,虽有一肚子的药膳方,可真开方后看着医案上的脉象,便觉差强人意。
“你开方还是有些谨小慎微,思来顾去,我说得可对,”许静心拍拍她的手,教诲她,“有些药膳它好在平,有的好在烈,跟方药中的猛药一般,吃下没几日就见效。可你要是顽疾也平,小病也平,虽说能好,这时辰要花上多少。”
“阿栀,为大夫者要心系病患,越是身份低微的人,就越要关怀。有的病所需的时日还能更加简短。你等走时,我把我这十几年来誊录的医书给你,回去好好看。七日来三日到寺里,下午来,上午把脉看病要紧,我给你好好讲讲。”
哪怕许静心真的没有前世记忆,可为人处事说出来的话却跟之前一样。让晏桑枝心生怀念,连连点头,她于这上头确实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再则,也叫你听听佛号。你这面相呀。”
她叹息,“你已有人治,便全听他的,莫要心思太重了。”
许静心在寺里修行多年,哪里瞧不出谢行安与晏桑枝的面相,她也不会多说旁的,也不能插手,什么事都讲究水到渠成。
她的这个徒弟,早前命真的太苦了些。
想了很多,她又道:
“那先过来,去看看谢老太太,师父教你该如何做,”许静心紧紧握着她的手,告诉她,“阿栀,你在开药上尽管大胆些,你是有本事的,有灵性的。千万莫怕,便是真怎样了,也有师父在后面给你兜底。”
晏桑枝回握她的手,闷闷应声:“师父,我知道了。”
“这路上你把谢老太太早先的脉象说给我听听。”
这些脉象晏桑枝都记得,把从一次就诊到最后一次做药膳全说与师父听。
话毕便也到了谢老太太坐的小间,谢行安坐在那,见两人进来,站起来相迎,却没说什么寒暄的话。
倒是谢三叔连忙堆笑,“师父快来这边坐。”
“不必这么客气,刚才我听阿栀说了,老太太的病症她治得很好,只是再央我瞧瞧。我再给老太太摸个脉。”
许静心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叫人舒服,谢三连忙点头,谢老太太人很没精神气,她也懒得说话,把那枯瘦的手伸出去。
这脉其实很清楚了,之前风狂、忧愁不乐,现下的脉象好上很多,可愁还是在心里。
她跟谢三说:“阿栀治的好了不少,只是要除根的话,还得吃一种药膳,吃上几日就能心情渐好。”
“是何药膳?”
“备一个带系桶的羊心,玫瑰此时没有,玫瑰干也行,藏红花来上一钱便可。”
“这玫瑰也能入药膳?”
谢三着实闻所未闻。
晏桑枝曾背过不少医书,当即告诉他,“玫瑰性温,主顺气解郁,能够将邪气给除去,让人神清气爽,对脾胃和肝胆都有不少好处。”
她讲完,抬头对上了谢行安的目光。这间小屋子里,只有一扇小窗,刚好开着,有光照进来,全落到他的脸上,他又正好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目光明亮。
“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她很不确定地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不管针灸还是药膳,能做好一门并不容易。”
谢行安在说真心话。
“确实。”
晏桑枝没有多聊,只是将头转过去,就听谢三让谢行安看着他娘,自己风风火火买去了。
许静心和老太太说话,谢行安就慢慢踱步过去,侧过头,轻声问,“那藏红花有什么作用?”
“开结散郁。”
“羊心呢?”
“主治忧郁膈气,补心。”
谢行安又问她,“那你能吃吗?”
“嗯?”
他很认真地说:“你说的每个都能与你自己的病症对上,许师父不是说吃几日就能好。你要能吃,心里不是能高兴些吗?”
晏桑枝有点沉默,忽然抬眼瞟他,很直接地问道:“你好似比我还盼望我能高兴起来。”
“有吗?”
“有啊,你说过很多遍。”
“毕竟你在我手底下治病,我这个人很怕医不好别人,心病又难治。自然盼望着你早早好起来,医者不就是忧病患之所忧,急病患之所急。”
这种话,谢行安说的很冠冕堂皇,其实要叫旁人来听,那是半句也不能听,假的要命。
他越说嘴角的笑越明显,好像自己真的是一位很有良知的大夫。
“我会好起来的,”晏桑枝说,目光落在自己布鞋的光上,又道:“那羊心我是不吃的。”
“不好吃吗?药膳我还没吃过,不知道跟旁的吃食比起来有什么差别。”
“你,”晏桑枝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夜里睡下并不安稳吧?”
“有点。”
“夜里别点灯睡,容易魂魄不守。你这睡不安稳应当也不是有点,”晏桑枝很怀疑,看面相就透出不少来,“你若要吃药膳也行,明日过来我先帮你诊脉,再看看吃什么合适。不吃的话,自己开点方药都成。”
谢行安要是想吃方药,自己回去就能煎上,那他转这么大个弯子做什么。
“方药我吃得多了,药膳却还没吃过,听我三叔说味道还不错,我自然想尝尝。那我明日一早过来,你帮我瞧瞧?”
“成啊。”
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晏桑枝心里莫名生出这句话。
等两个人谈歇时,齐齐回首发现许静心和谢老太太正看着他们两个。
老太太感慨,“还是年少好。”
“旁若无人呀,”许静心很轻地接到。
在几目相对下时,谢三额头冒汗,提着一篮子东西进来,把上头的布给掀开,喘着粗气说:“许师父,你瞧这个成不成,羊心是摊上最新鲜了。”
那用油纸裹住的羊心还在往外滴血,上头的系管都还留着,许静心点点头。
拿好东西后,几人从小屋出来前往山光寺的灶房,她们这里虽然是尼姑庵,却不用遵守清规戒律中的不食荤,大口吃肉可以,但大口喝酒才是大忌。
灶房现下也并没有人,晏桑枝知晓这个的做法,只是没做过,手很生,许静心便撩起袖子,给她先打个样。
“本来鲜的玫瑰才是最好的,现下只有玫瑰干,倒也不算是特别差,你拿水给它浸泡开,水只倒这样一小碗就成,不要太多。不然到时候汁液浸取出来不够浓。”
半小搓晒干的玫瑰干,一碗的水,混到一起,等玫瑰干泡开,水从无色变成淡淡的玫粉后。许静心拿过盐,告诉她,“盐加的不要太多,小勺一勺就成。一钱的藏红花全部个给倒下去,不要怕这个量太多。你要减的话,依照病症减,不是看量减,太平效果不好。”
晏桑枝一一记下,这对于她来说是很容易的事情。
“把里头的藏红花和玫瑰干都用纱布给滤出来,我们只要汁液,等会儿烤给你来烤,我会在旁边教你。”
她听到这话点头,把许静心拿过来的铁签子利落地从那个羊心里穿过,火炉谢三也给生好了,冒出热焰。
晏桑枝坐在那个火炉前面,将羊心放到上面,拿刷子将汁液刷到上面,滴落的水落到火焰里,中间熄了一点,转眼又蹿得更高,舔舐着羊心。
反反复复地刷和烤,谢三蹲在那里啧啧称奇,“怪不得急病不能用药膳,就耗时这般久,大家也等不起。”
晏桑枝点点头,长期地举着羊心烤,时不时还要换个位置,真的挺累人,手臂酸疼。
“烤羊心还挺有意思的,跟做药膳不是很相似。我还挺想试试的,这羊心能让我来烤吗?”
谢行安的眼神只看羊心,好像真的对烤羊心很感兴趣。
谢三在旁边拍了他一掌,不敢相信地道:“你小子素日懒散,怎么从浅水镇回来后,就这般勤快了,如今连羊心都要抢着烤,平日――”
“三叔,”谢行安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说道:“我今日觉得甚有意思,更想叫表祖母也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可以呀,只要你不嫌累的话。”
晏桑枝还巴不得有人接手呢,这烤羊心至少也得要半个时辰,到那时她手也不能用了。
谢行安从她手里接过,他手臂很有劲,能保持一个姿势不动,还时不时凑过去问,“我这样子烤成吗?”
搞得谢三以为他脑子着实有点毛病,谢老太太却笑自家儿子是个傻的。
羊心里头渗出来的汁越来越多,一滴滴全都落到灰烬里头,外表光滑的皮也渐渐变得焦黄。
血水早就没了,玫瑰的香气越发浓郁,旁人还没什么感觉,谢老太太闻到却觉得心里那股拧着的劲稍稍松了点,她不自觉脱口而出,“这味道比馒头吃着还好。”
“那娘我们明年在你院子也栽一片园子。”
谢三闻声知雅意,立马提议道。
“别种一院子,你赚银钱累,栽个两株香香就好。”
“好。”
母子两正说话,谢行安手里的羊心已经烤好了,晏桑枝用灶房的刀将羊心切成小块,正冒着热气,端到老太太面前叫她尝一尝。
其实刷上玫瑰和藏红花汁的炙羊心味道闻起来是很香的,只不过这种香旁人闻了会不太舒服。因为是花香,又香得有点浓郁,让人沾嘴是没什么人愿意的。
可正好对谢老太太的病症,所以在她眼里,这羊心应该是的,我娘医好后,你说有法子能保她活到古稀的?”
谢行安闻声望过来,蹙起眉头,他表祖母的脉象他是摸过的,这脉至多能有一两年好活的。
再保她二十年的性命,便是用上好的人参只怕最多十年。
他想开口帮忙说,那边晏桑枝就在他错愕的神情中点头,很有信心地说:“我还记着呢,这件事我可不敢忘。三日后再来找我取。
不过谢三叔,你也莫要把这往外说,我这是对症的,老太太的病恰好对我手里的方子,能让她补益元气。旁的人我可不敢说这种大话,世上哪里的神药能让人再多活那么些年。要是他吃了刚好犯冲,那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了。”
她最后这两句把谢三之前那点小心思打得七零八落,连连保证,“我不说,我不说。”
等他往外走出去找她娘后,灶房里只剩下谢行安和她两个,他手撑在灶台边上,低低问她,“你这法子是试过的?”
“当然,不过不是我,是我娘,她给人试过。”
晏桑枝有些药膳偏方来自她娘的教导,以及记录下来的手札,所以她能笃定,不然拿没有用的东西来糊弄人,那跟害命也差不多。
谢行安不说话了,却在想,这人与其他女子很不一样,完全叫人摸不透。
日头渐高,可以做拜师宴了,曹婶几人从外头拿着食材过来帮忙,烧火的烧火,洗菜的洗菜。
晏桑枝把那小半盘炙羊心递给曹婶,在她不解的神色中解释道:“婶子你的病不是还未好,这对症,你快些吃吧。”
曹婶在晏家做活这么多日,早就很相信晏桑枝,她说吃,半点不带犹豫地往嘴里塞。不过要是叫她知道今日自己吃掉小半贯后,只怕会把吃进去的都扣出来。
“婶子,吃了怎么样?”
“挺好的。”
曹婶只觉得压在心里的那股郁闷,像包着东西的油纸袋似的,破开一个口子,郁气渐渐漏出去。
干起活来也更有劲了,拜师宴她一人置办了大半的菜蔬,蟹黄豆腐、芹菜炒腊肉、红豆饭等等。
吃得那一桌子的人空着肚子进,鼓着肚子出,对这宴席很满意。
吃了饭后又絮叨一会儿,谢三几人便先走了,谢行安跟她说:“明天见。”
“好。”
之后阿春也带着麦芽几人先出去等晏桑枝。许静心留她下来,把用布包着的书放到她手上,语重心长地道:“阿栀,这本书你不止要来回看一遍,你还得誊写,全部给记下来。
你每次过来我都会考你,你既入了我门下,又想在药膳这条路上走得更长远,只有更刻苦,别无他法。”
“师父,我明白的。今日看了您开的方子,我只觉自己在这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因为你在行医上有灵性,师父才会对你这般苛刻,”许静心拍拍她的肩头,知晓自己为何会这般喜欢她,一见如故这词真不是白说的。
她改为揽住晏桑枝的肩头,声色温柔,“阿栀,你要觉得难了,那就来找我。我们也可以停几日再学。”
“师父,我会好好学的。”
“好,回家去吧,过两日再来,这几日好好看,也不用太赶。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晏桑枝点头,她现下最喜欢的一个词就是来日方长。
再三告别师父后,她才步履缓缓地出门,到家后时日还早,正好麦冬也没有去学堂,她就把剩下的时辰用来教三人把脉。
“来,之前学了怎么把脉,我们现下来看看脉有几种――”
饶是学得最快的麦冬学完后也有点遭不住,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也记不清楚。
麦芽和阿春更是陷入了自我怀疑中,学医真的太难了。
晏桑枝却还有闲心翻看那本药膳书,一字不落地看下去,嘴上漫不经心地安慰他们,“多学几年,就会觉得把脉不难了,有更难的等着你们。”
麦芽倒地不起,她只觉得自己上了条贼船下不来了。
隔日,晏桑枝还刚吃完饭没多久时,谢行安就上门了。
两个人也算挺熟的,她就带着他往药房里走,顺嘴问,“早食吃过了吗?”
“吃了,这就是你开在家里的医馆?”
谢行安打量着药房的东西,有点好奇,这屋子小是小了点,不过该有的东西是一应俱全。
“早先我爹在这里看病留下的,又请人重新修葺了一番。来吧,把手放到枕凳上来,我好给你把个脉。”
晏桑枝坐到长桌后面,把枕凳往前面推,搓搓自己僵硬的手。
谢行安照做,把自己的手腕搭在上头,露出劲瘦的手腕,调整呼气,目光落到晏桑枝身上。
她将指节搭在他手腕上时,谢行安还有闲心道:“看来针灸还是不够到位。”
“什么?”
“说你体虚,手冰成这样。”
“确实有点,一到冬日就这样,”
晏桑枝回道,见他还要说话,立马拿话堵住他的嘴,“别说话,正把脉呢,你看看,底下脉象都乱了,呼气。”
见他真乖乖闭嘴了,也老实呼气。她才拿指节去摸脉,底下的皮肉触感温热,脉象很有力,五十动以后脉象也没有再节律不齐。
收回手后在医案边写边道:“谢郎君你这身子可比我好多了,脉象是平脉,不快不慢,有神。不过你这入眠确实有问题,还多梦吧?”
听到多梦,谢行安瞧她,很想说什么,却也没说只是点头。
谁知道他在之前一个月时,根本不会做梦,更别提多梦了。
看来这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作者有话说:
炙羊心来自《饮膳正要》感谢在2022-06-17 22:18:06~2022-06-18 23:0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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