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园建造得很大,因为临江的问题,余今就来过这里一次,还是前年的事情,他是不记得公园里的路的,所以他完全是跟着荣荀走,也没打算说自己想去哪。
……他本来也是一时兴起。
“我看过你的病历…上面说你怕水,现在还怕吗?”
听到这话,余今停了一下。
他的怕水,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怕,而是指超过一定面积的水域会诱发他的ptsd。
一个小水池还好,但像湖泊、河流又或者是江川,都能让余今应激。
“我不知道。”余今实话实说:“自从发现我会对河流应激后,我就没怎么见过它们了。”
荣荀的嗓音始终温柔。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线过沉,还带着挥不去的沙哑,所以当他的语调柔和下来时,会导致吐字没有那么清晰,甚至隐隐有一种柔风里裹杂着砂砾的感觉。
一旦吸入,就能将人的气管食道磨出血直至死亡。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哦?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对这个应激?”
余今想了想,也没瞒着:“荣先生,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心理障碍是从我六岁那年遭遇了一起绑架案后出现的吧。”
余今说这话时,恰逢天上有一朵厚重的浮云飘到太阳跟前,遮住了刺目的阳光。
大地暗沉了一瞬,公园里吹起的风终于凉爽了点。
余今稍稍走神,想这炎热的天气应该也快要过去了。
他看了下天,所以没有注意到,可以和影帝媲美的荣先生在他仰头的那一刹那,脸上浮现了极其复杂的情绪。
荣荀垂下眼帘,眼底时时翻涌的阴云终于在这一刻压抑不住,要冲破所有的束缚,侵占他的理智。
他细长的眼睫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那对墨色过浓的眼瞳中浮现的阴晦与戾气,声音放得很轻,听上去更加柔和。
“我了解过一点。”
余今没有发现荣荀的尾音有几分轻颤,他只以为荣荀轻声说话是担心他会应激又或者怕这件事揭了他的伤疤。
但是……
“荣先生,”余今收回视线,看了没了笑的荣荀一眼,一边在心里感慨荣先生人真的太善良了,一边没忍住扬唇:“你不用顾虑我,我没事。毕竟绑架的事,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是真的。
余今还记得自己当初醒来时就在医院里,他也是听别人――具体别人是谁,余今却不记得了。
反正他的记忆里,除开昨天见过的人,再往前倒的所有记忆里的人都是一团模糊到连人形都看不出来的白影,甚至绝大部分都是直接空缺,跟他没有碰见过人一样,只有分辨不出男女的声音残存在他的记忆里。
而余今也是听那些声音说他被绑架了,他才知道自己被绑架了。
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绑匪,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绑架的,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被一个人丢在了废弃的工厂,绑匪没有撕票,也没有勒索钱财。
甚至于他身上只有一些细微的擦伤……要不是他身上确确实实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简直就像是小孩子调皮出玩迷路失踪后被发现。
那些声音里,有人说他是因为遭受了极大的刺激,触发了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让他忘却了那段记忆。
这个说法很多人接受了。
那时候余今小,一觉醒来谁也不记得了,对于他来说,无论是父母还是医生又或者是警察……都是陌生人。
六岁的孩子陷在极大的恐慌中,还被围着各种问话,根本没有办法思考,但后来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放空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余今总会回想起自己从病房醒来的那天。
他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接受那个说法。
因为当时有个声音提到了一句――
发现他的地方有大片大片的血迹,但不是他的。
那个出血量……受害者可能已经死了。
只是那里只有余今一个人,无论是绑匪还是尸体,都没有。
可因为余今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们没有办法追凶。
而且这起为期十四天的绑架案,没有人知道在这十四天里发生了什么,但六岁的余今作为唯一走出来的人,却像是惊弓之鸟。随便一句话、一个人就能让他应激。
余今还记得当时他生活在一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城市,那儿大医院统共就两家,在十二年前,专门的精神病院本来就被人们刷上了偏见的色彩,更遑论那种小城市。
所以他被送到了南界来。
这不是什么秘辛,他的主治医生们和医院超过十年的职工都知道这件事。
就连警局也留有相关档案,所以余今说这些毫无负担。
他简略地跟荣荀说了个大概,随口问了句:“荣先生,你资助我前应该看过我的资料,资料上没写这些吗?”
也不知道为什么,荣荀并没有第一时间答话。
以往荣先生接话的速度总是很快的,所以在自己的问话石沉大海后,余今不由得有些奇怪地偏头看了荣荀一眼。
当他的视线一触碰到荣荀的眼睛,荣荀那双极黑的眼瞳就柔和下来。
好似敛了涟涟月光在眸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
荣荀没有丝毫异样:“虽然我看过你的一些资料,但这已经涉及到了你的隐私,我没有问过太多,只知道一点。”
啊。
余今狠狠地被他戳到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荣先生这么温柔体贴的男人!!!
“不算什么隐私。”
余今笑:“我没什么隐私,荣先生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
他确实没什么秘密。
人都记不住,能有什么秘密。
余今这话对于荣荀而言,太有诱惑力。
他的喉咙一紧,在荣家潜伏七年,就没有什么是能够动摇他的。
唯独在余今跟前,余今冲他笑一下,弯弯眉眼,随口的一句话,就能让荣荀心神荡漾。
可是荣荀始终能够维持那层假皮:“什么都能和我说?”
他声音始终温和,在余今心里,荣先生就是那光风霁月的神仙人物,所以完全不会多想:“嗯。”
荣荀勾唇:“我记住了。”
他笑得有点意味深长,但余今却没注意。
因为他注意到了一块牌子。
他稍微停下了脚步,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余今忽然想起,前年他来这个公园,也见到了这个牌子。
然后再往前走……
“…往这边拐弯就可以去水上桥,这边江域水景的确不错。”
荣荀在他旁侧开口,打断了余今的思绪:“只是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对河流应激。”
余今想荣先生真是体贴到极点了:“没关系,我其实没有这类艺术细胞。”
他顿了顿,没坦白自己刚刚走神是在想什么,只说:“我地理学得还不错,从这边应该可以看见内陆吧。”
虽然他不记得他父母是谁长什么样了,但他还记得自己以前是生活在内陆南方的一个小城市里。
那地方很小,比南界还小,不比南界繁华,也没有这么多的灯红酒绿。
可他在那出生。
……余今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有没有在他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来看过他了,不过从前年开始记名字的本子里没有父亲和母亲。
他的父母大概在内陆吧。
听到这话,荣荀垂放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他好似什么也不知道一般点了点头:“确实能。”
荣荀的嗓音始终温沉沙哑,明明是二十五岁的年纪,却有着一把听着就很有故事的老烟嗓:“怎么了吗?”
余今没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异样,又或者――荣荀这人根本就没有展露出分毫。
他只笑了下,揭过了这个话题:“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我一直都住在南界,有点好奇内陆风光。”
他从内陆来南界时,也不过才十岁,那时候因为病,记忆也很模糊,现在要他回想,其实是不太记得小时候生活过的一砖一瓦是什么样的了。
荣荀:“这简单,过几天我要去内陆一趟,你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余今的眼睛瞬间就亮了:“真的吗?!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荣荀弯眼:“不会,都说了我们之间不用那么客气。”
听到可以出去玩,还是跨江旅游,余今难免就激动了。
说到底,他也还是个刚满十八岁不久的年轻人,心是拘不住的。
所以他兴高采烈地往前跳了两步,又回头看荣荀,发自内心地感慨:“荣先生!你人真是太好啦!谢谢!”
荣荀望着神采飞扬的余今,眼里的一汪春水足以溺死人。
他不说话,只笑,面上看着像是对余今的无限纵容,那点“长辈”的风范又冒了个尖。
但他心里却是轻哂了声。
某个小骗子,前脚刚说不会对他有秘密,后脚就糊弄他。
像话吗。
不像话的余今没有选择拐弯去水上桥,而是直行继续走幽林小道。
这边树木繁茂,阳光都被遮得差不多,余今也很庆幸公园的杀虫工作做得不错,出门时他还喷了花露水,不然他指定是来喂蚊子的。
再往里走一走,就能看见长椅了。
这边阴凉,有不少老大爷正在下棋,有下围棋的也有下象棋的,因为树木多,这边各式的鸟叫声也很清脆。
余今微仰着头,眯着眼去看枝叶缝隙里的光。
荣荀就走在他身边,侧目望着他动作。
余今的五官都生得好看,那双凤目更甚。
他眸色深,所以原本有些 丽的眼睛就幽冷起来,偏偏余今还爱眯眼睛,于是便添了几分莫测。
但无论怎么样,余今这副皮相都是极美的。
此时他流露出几分惬意,像是只吃饱喝足后来散步的猫,慵懒却又可爱。
荣荀轻笑:“喜欢这?”
余今点点头:“嗯。”
他呼吸着林间清新的空气,听着鸟叫和老大爷们下棋时的争论声,实在是觉得美好。
其实他喜欢的不是这个公园,而是这份热闹。
只有人间是喧嚣的,他才能够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
他们往里走了很久,才终于看到空着的长椅。
余今迟疑了一下,还是向荣荀发出邀请:“荣先生,坐吗?”
荣荀稍停:“…好。”
余今摸了摸正好被树荫盖住所以没被太阳烧的滚烫的长椅,安心坐下后抻直了腿。
他伸了个懒腰,更像只准备在太阳底下午睡的猫儿了。
荣荀在他身边坐下,长椅很长,能让他和他保持一个克制的距离。
余今坐在椅子上,稍稍有些走神。
虽然他不记得是那把椅子了,但是……
“看你的样子,有心事?”
余今眨了下眼,垂眼去看荣荀的影子。
荣荀的仪态很好,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锻炼得太好的原因,他平时走路肩膀就有点驼,坐下后整个脊背就像是一把弓。
虽然弯着,却并不难看,反而充满力量。
“……我前年来这儿,遇见了个人。”
余今慢慢道:“虽然我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他的长相,可……”
他顿了顿,偏头看向荣荀,弯了弯眼,语调微扬:“接下来就是秘密了。”
见他完全忘了自己前不久还说没有秘密的荣荀却反而阴转晴了。
余今所有的行踪他都知道。
他每次出去去哪、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毕竟整个医院,就是他给他打造的第一个鱼缸。
换水时把鱼放出去游一游,也会有人盯着。
前年余今只来过这个公园一次,见过什么人……他也知道。
所有的一切都稀松平常,只有一件事让余今傻了一整天,然后在第二天迎来了自己的“第八天”,遗忘掉了对方。
而那件事荣荀也知道。
因为他就是当事人。
荣荀勾唇,心情轻快了起来。
余今还记得他。
他的小金鱼,也和他一样,对他念念不忘。
以至于两年后突发奇想来重游故地。
荣荀嘴角的笑意愈发扩大,甚至于有些压不住。
怎么办。
没有人告诉过他自己喜欢的人还记得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偏偏有什么在催促着他――他的血液都因为这件事在沸腾,以至于被煮开了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过度的兴奋让他抓心挠肺。
要不趁着这大好时机来个干脆。
反正他所有的情绪都只能给他,也只能是他的。
哪怕是恨和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荣老板,你…你正常点(恳求.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