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只坚持了两天,就找上了阿勒同,说要帮忙重新规划你的四海行会?”
武媚娘听着李清月将这番从选址到坑人的趣事在朝会之后说给她听,笑了半晌。
一想到阎立本居然是私下与负责建造之人联络,在今日朝会散去时,还能与阿菟温和有礼地打招呼,便觉得对方当真有些不容易,还能被称一句心性坚定。
但她的这份同情大概也没持续多久,就已变成了看戏的兴致。
武媚娘接过了宫人递来的热汤轻啜了一口,“南朝梁画师张僧繇画过一幅画,名为《醉僧图》,将僧人醉酒姿态画得惟妙惟肖,流传到今时,常常被道士用于嘲讽僧人,早两年间在长安城里还引起过风波。僧人们一怒之下凑了几十万钱,请阎大匠绘制了一幅画,名为《醉道士图》,用来吵回去。可惜阎大匠为了防止因此惹祸上身,将这笔画资基本都捐给了道观寺庙,要不然他还能搬个居所,免得受你那招财塔的荼毒。”
几十万钱,在长安买个寻常面积的宅子,那是足够了。
李清月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确定他人品端正,想出这等委托办法嘛。”
阎立本若是个奸诈之徒,光靠着丑东西摆在眼前,也未必就能让他上钩,可谁让他不是呢?
“不过阿娘放心吧。”李清月卖乖道,“我也不会让他吃亏太多的,这协办设计的经费我已令阿勒同送到他府上了,只是希望他能将采购木料的渠道多告知几条罢了。您别看这四海行会今日还只有个起步雏形,但我对它还是寄予厚望的。”
所以这其中稍能节省出来一点成本都很要紧,毕竟,这些钱都会变成随后的本钱投入。
唉,谁让她在辽东的金矿产出还要再晚上一些才能注入行会中,眼下所用的,可都是她凭借着战功换回来的赏钱!
想想都很是不容易。
什么抠门,她这个明明就叫做精打细算。
“而且……我让阿勒同在阎大匠面前拿出来的那套说法,其实也不完全是假话吧。”
那个在描述中都很炸裂的招财塔,她是肯定没打算建的,要不然长安城里双塔相对,一个是佛门圣地,一个是长安城中的笑柄,那还得了?
她丢不起这个脸。
但她想让这四海行会成为长安西市扩展出来的重要组成部分,让其成为长安最西面的地标之一,也让这行会不仅限于收容出宫的宫女,不仅限于作为一处商业据点,却——
都是实话!
若这丰邑坊能凭借着四海行会的发展,于长安城中声名鹊起,临近的长寿坊地位想必也能随之水涨船高。
那也算是她给阎立本的一出回馈了,不是吗?
不过李清月不知道的是,她还没将这些话当做大饼画在阎立本的面前,就已有另一人将其说出来了。
李敬业垂头丧气地走过长安西市,将自己预备带往辽东的长安美食和其他器物给打了个包,因自己手里拿不下,
便毫不犹豫地将其塞到了身边同行的好友手中。
尉迟循毓接过去的时候,惊觉其中重量不小,险些脚步一个踉跄。
李敬业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亏你还是尉迟老将军的孙子,就只有这样的体力怎么行。就算真如你去年所说,想要效仿王玄策出使各国,干出那等一人灭一国的丰功伟业,也得有些扎实的本事吧?”
“起码……”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得意地说道,“下盘得再坚实一点。”
尉迟循毓轻笑了一声,“怎么,你是要拉上我跟你一起去砍树不成?”
李敬业:“……”
尉迟循毓一点也没给好友以反击的机会,已继续说了下去:“我说你也是怪有意思的,元月初一那天从城外军营回来,就满腔热忱地表示,自己还要再多为将来的参军机会拼一把,结果你祖父将你从家中赶出来得稍微早了些,你便这么一派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是又对自己的决定后悔了。”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李敬业死鸭子嘴硬地挺起了胸膛,“我不是觉得去辽东要吃苦,又觉得安定公主这个上司有点可怕,只是有些舍不得长安城中的好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嘴挑得很。”
“那我觉得你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尉迟循毓掂了掂手中包裹的重量,觉得李敬业能下意识地给自己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像已足够说明他意图在辽东待的时间了,不由在心中轻啧了一声。
“安定公主在长安西市附近买了地,准备在此地筹建四海行会,其中有商贸驻地,应当会长期与辽东有往来。所以我若是你,等回到辽东之后就去问清楚,到底在辽东那头是由谁负责此事,到时候你也不必因委托朝集使送信被你祖父责备了,还能趁机找到采购的路子,让自己过得舒坦一点。”
李敬业脚步一顿,狐疑地朝着尉迟循毓看去:“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就连陛下因麟德改元,意图将宫女遣放出宫削减开支,并以正式命令下达,都是这几日之间才发生的情况。
安定公主有意将自己的钱财用于资助这些被遣放出宫的宫人,在当前知道的人也不多。
更别说是从尉迟循毓口中说出的四海行会!
这事……就连李敬业这个得算半个下属的人都还不知道呢。
尉迟循毓答道:“她买的地就在我家对面,我还能不知道?那头开始推平清虚观旧址的时候,还因动静过于吵闹登门来道歉过,不过我没阎大匠那本事,竟是直接上门去帮忙一起规划行会布局了,最多就是去看个热闹。”
“……阎大匠怎么也掺和进这事里来了?”李敬业茫然。
尉迟循毓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去年就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不相信,从去年到今年的种种,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李敬业:“……”
按照尉迟循毓的意思,莫非这是因为吐蕃战事的缘故,连阎立本这个专门负责将人给画进凌烟阁的,都觉得安定公主一年比
一年地更有前途?
尉迟循毓已继续说了下去:“我既是雍王的从吏,便没你这般潇洒自在,还能以这等方式在辽东历练长进,好在如今倒是多了个好处。”
“安定公主直接在这丰邑坊买下了二百多亩地,不像是只将这里当做个寻常的安顿人手之地。你看,倘若这四海行会在随后能有她在统兵上成就的一半,我家这地方也能随之获利了。”
尉迟循毓说到此地不由目光微动。
他跟李敬业说,他是个长安城里的闲人,他叔叔尉迟窥基还是个跟随玄奘法师出家的方外之人,他祖父在长安城中求仙问道一般清修地过了十几年,避开了大唐先后两任帝王交接的政治风云,也以病逝为善终的结局……
但这与其说是真要让子孙就此安分做人,免于祸端,还不如说,这是要为尉迟家积蓄实力,为子孙铺好前路!
“房谋杜断”的房玄龄与杜如晦,其后人都因谋反案遭到了波及,程知节在进攻阿史那贺鲁的战事中晚节不保,反倒是尉迟家虽无明显的晋升,却也全族得保。
眼下皇后临朝,公主得势,这又是否是他的机会呢?
他不相信阎立本插手四海行会的建设,会真的只是因为对那几个回纥人的规划设计看不过眼,反而更像是一出示好。
那么他也从中沾一沾光,好像就不奇怪了对吧?
“你要这么说的话,会显得我今日出来的表现很不识好歹……”李敬业低声吐槽,又忽然抬高了音调,“算了,就这样吧!”
他拍了拍自己已经基本上清空了的荷包,“走!去我府上小酌一杯,就权当是为我送行了。最迟还有个三天我就启程了,年节期间的走动太多,届时未必还能顺利约到你,能不能碰上就看天意好了。”
尉迟循毓神色一松:“你能这样想就好了,否则我怕你继续臭着这么一张脸,在辽东那地方容易挨打。”
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各自笑了出来。
但当二人扛着包袱自长安西市折返之时,又忽然勒马止步,彼此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思量之色。
只因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一列装束尤其特殊的队伍自长安西门入内,越过西市后朝着皇城方向而来。在另一头,同文寺(鸿胪寺)的接引使者早已候在皇城之外,将他们迎接入内,随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
这样特殊的场景,大概很难不将人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也让这两人都有好一瞬没开口。
直到眼见礼宾也已收队入内,李敬业方才指了指那头,问道:“那是……突厥人?”
若是光看来人的面容,他可能还不敢这么确定是突厥、回纥又或者是什么其他胡种,好在有衣着能让他从旁判断一二。
只是,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样一队突厥使臣到长安来呢?
西突厥朱邪部因吐蕃插手战局的缘故反叛大唐,继往绝可汗因自己的野心被杀,纵然西域战事大局已定,却还有不少小范围的动乱。
按照李敬业的猜测(),就算随后西突厥其余各部要表现对于大唐的效忠前来朝见?()_[,也得等到伊丽道驻兵的两位将军班师之后再说。
可眼下既然还没听说这样的消息,那便不应该会有被接待的突厥部落使者才对。
尉迟循毓思索了一瞬,答道:“或许不是西突厥,而是东/突厥?”
隋文帝开皇三年,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国分裂,西突厥汗国成立,在永徽年间给大唐带来不小麻烦的阿史那贺鲁,投降于大唐的阿史那弥射,便都是西突厥汗国的成员。
而东/突厥距离中原更近,就在朔方以北,则先因汗国分裂遭到了隋文帝远交近攻的分化手段,后被大唐攻破,隋朝义成公主被杀,颉利可汗投降被押解到长安,东/突厥自此势力大衰。
再后来,受命进攻东/突厥的大唐名将李靖将东/突厥残部数百帐迁移到了云中,以突厥贵族阿史德氏为首领,在太宗皇帝的诏令之下,由瀚海都督府统辖此地。
但因瀚海都督府还需节制漠北突厥、回纥散部,管理漠南突厥多有不便,便将其在去年重新划分,将这部分投降后迁移过去的东/突厥部落所在之地,命名为云中都护府。
比起多有混战的西突厥,东/突厥这边的动静确实要少得多,也最有可能在这等年节时候到访大唐。
见尉迟循毓看着那头还在思虑之中,李敬业出声提醒道:“你在这里看着墙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如随我赶紧回府,我祖父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抵达英国公府后二人便从李勣这里获知,尉迟循毓的猜测还当真没错。
这一批前来大唐的,正是被安顿在云中都护府的东/突厥人。
……
这位东/突厥首领走入蓬莱宫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朝之时。
走过丹凤门后所见的情景,让阿史德契骨呆滞了许久,几乎忘记往前挪动脚步。
在他的视线之中,陆续朝着蓬莱宫正殿朝见的大唐臣子尽数笼罩在朝阳之中,连带着的还有那座异常恢弘的大殿,构成了一幅——当他身在草原之时绝不可能看到的场面。
“叔父,你该往前了。”随行的年轻人提醒道。
阿史德契骨这才如梦初醒,继续往前走去。
眼见大唐的官员好像并未留意到他这个失态的举动,阿史德契骨低声朝着侄子阿史德元珍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此次来朝的决定应该并没有错……”
西突厥诸位可汗姓阿史那,东/突厥自然也该如此。
但或许是因为大唐更希望对朔方的东/突厥势力再行压制,在将这部分东/突厥人迁入云中的时候,将阿史德氏提拔为了其中的首领。
可比起阿史那这个长生天贵种,阿史德氏只是阿史那氏所固定联姻的后族而已,光靠着这二三十年间的时局变化,还远远不足以取得头狼的地位。
当这些在云中重新驻扎,逐渐繁衍出下一代,又将周遭的零散部落吸纳而来的东/突厥人日益壮大后,
() 他们又已瞧不上阿史德氏这个被大唐扶持起来的领袖了。
于是,阿史德契骨在获知了大唐近来的战绩后,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到长安去,请求觐见当今天子!
权力罕见地从突厥王族的手中落到了后族这里,他便绝不愿意让其从自己的手中丢掉。
大唐近年来东征西讨的战绩若能变成他的倚仗,那么他的这些同族对他的质疑,还有他们想要将阿史那氏给迎接回来的愿景,就都能被打压下去。
眼见大唐近年来新修的宫殿是此等辉煌模样后,他更觉得自己来得太对了。
只是当这位阔面碧眼的东/突厥首领低头走入含元殿内,朝着李唐天子行礼后,抬头所见的场面却让他又愣住了片刻。
在这大唐朝会正殿中,除了位居上首的大唐天子之外,在幕帘之后竟然还有一人,于这出会见中宣告着同为此地主人的身份!
他也恍惚想起,昨日在同文寺接到礼官款待的时候,对方确实曾经告诉过他,如今的大唐朝堂之上,是皇后与皇帝同称陛下二圣临朝,让他千万不要因此而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但怎么说呢,他答应得痛快,甚至想到了他年幼之时经历的义成公主之事,在真见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有片刻没回过神来。
“天子在前,阿史德氏可将奏书所言再行陈说。()”
阿史德契骨连忙收回了诸多胡思乱想,伏地应道:臣以云中都护府突厥部首领,乞请大唐垂怜,效法突厥旧俗,立一可汗。?()_[”
“昔年太宗皇帝为诸蕃君长所请,也为我突厥之天可汗,如今云中突厥部只为突厥小支,不敢请陛下为可汗,唯愿得一大唐亲王遥领可汗一职,以示我等遵从大唐统辖。”
李治望着下方叩首的突厥首领,眼中闪过了一缕喜色。
早在十多天前他就接到了阿史德契骨送来的书信,看到了这份请愿。
但看到这封奏表,与亲自听到这一支突厥首领说出这话,还是全然不同的感受。
他将阿史那弥射敕封为兴昔亡可汗,将阿史那步真敕封为继往绝可汗,便是意味着,他希望突厥的可汗之名自此终结,现在阿史那弥射因大唐的救命之恩愈发明确了效忠之意,这一路东/突厥首领则是干脆请求将可汗的位置交由大唐宗亲来做,又怎能不算是他的愿望达成。
正值麟德之初,西面战功所带来的庆贺还未从长安消退下去,李治想要在今年封禅的决定也正在酝酿之中,阿史德契骨的这番话,便与锦上添花无异,怎能不让李治对他备觉欣赏。
既是识时务之人,他又怎能不顺从对方的意思来办。
阿史德契骨忐忑地结束了自己的那番话,唯恐自己方才稍有失态的表现会引来这位李唐天子的不满,就听到对方开口便道:“敕封李唐子弟为可汗便不必了。”
“……!”阿史德契骨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流下来了。
糟了。他自觉自己说出的话已足够体面
() ,怎么还是得罪了天.朝上国吗?
然而李治的下一句话接踵而来,又让他的惶恐变成了喜悦。
“今之可汗,古之单于,既然阿史德氏有此投诚之心,不若便将云中都护府更名单于都护府,由我子周王旭轮遥领单于大都护之位,不知阿史德氏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阿史德契骨的心情顿时从谷底升到了天上,他也连忙欣喜若狂地答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唐的天子没有用宗室子弟,或者是如最早一任瀚海都护那般,用得力的大臣来充当上官,对于急于从大唐那里获得支持的契骨来说已经足够了!
更何况,在李治的话中都说了,他指派遥领大都护位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的儿子。
只不过,在自蓬莱宫中走出之后,他又忍不住朝着侄子问道:“说起来,那位李唐陛下的面貌还看起来如此年轻,他的儿子如今几岁了?”
他打听过,李治的子女之中最有本事的是那位安定公主,至于其他的儿子,除了因谋反罪名被诛杀的废太子李忠,和太子李弘之外,其余人等的名字,指望一个汉话说得不怎么样的突厥人记住,那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所以他还真不知道李旭轮是谁。
阿史德元珍沉默了一瞬,答道:“是那位大唐陛下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只有七岁。”
“……七,七岁?”契骨险些直接惊呼出声。所幸他还记得自己此前险些出现的殿前失仪,也还记得自己现在还站在这长安帝都之内,不是在自己的草原上,将这个声音快速压了下来,只让自己和侄子听到。
阿史德元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言语。但契骨实在不难从他的表现之中听出他的想法。
这个单于大都护的委任听起来当真有些儿戏。
虽说他能自这出委任中看到大唐对他这出投诚的认可,也用改云中都护府为单于都护府的举动,响应了他那个希望由大唐亲王担任可汗的请托,但他怕,光靠着一个七岁的大唐皇子,根本不足以震慑住那些追忆阿史那氏辉煌的同族!
“叔父还是先别担心了。”见契骨停在原地不动,元珍还是出声安慰道,“既然是遥领,又是一位如此年幼的亲王,应当不会到云中……单于都护府来,突厥各部对于中原情况更是知之甚少,不一定知道他的身份。倘若那些人还有旧事重提的想法,我们也还有两条出路。”
“你说来听听。”契骨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元珍答道:“其一,单于都护府成立,周王府从吏必定要前往都护府任职,倘若族中有变,便能借用这些大唐官员之手将其铲除。其二,若事有不可,阿史那氏又能出一可堪辅佐之人,便是重新为其臣属,为其筹谋大业又有何妨!”
“你闭嘴!”契骨立时打断了侄子的话,“你还年轻,你懂什么叫做权力!”
既然有机会做首领,凭什么让他后退一步。
但在折返于同文寺的路上,契骨并未看到,跟随在他后方的阿史德元珍垂眸沉
思,分明并未被他这一句喝止给改变想法。
他怎么不明白什么叫做权力呢?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端坐于幕帘之后的皇后都知道权力。
那个站在朝堂上极其醒目的小将军,年龄甚至只有他阿史德元珍的一半,恐怕也知道何为权力!
他只是权衡了一番自己的本事后,给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罢了。
……
要说他这个判断还真没错。
李清月年龄虽小,却很清楚地看到了这权力之争的种种风浪。
只是她和阿史德元珍不同。
对方愿意退让一步,重新退回到阿史那氏辅臣的位置上,李清月却不打算,在自己都已坐有这上柱国位置的情况下,还要比太子与皇子落后一步!
她脚步从容地朝着太史局走去的时候,心中却不无浪潮翻涌,也正是因为李治做出的这个决定。
东/突厥阿史德氏入朝觐见之事,早在前几日就已被阿娘阿耶获知,她也自然知道了这个消息。
但在阿耶之前的计划里,说的都是要以听从他指令的李唐宗亲,来担任这个单于大都护的位置,就比如韩王李元嘉等人,而不是李旭轮。
可忽然之间他就改变了想法,将这个安排在突厥首领的面前说了出来,成了天子出口之后不当更改的诏令。
但凭什么!
她当年远渡半岛,以任城山大捷以及扶余山城的一战,才坐上了熊津大都督的位置,又先后亲历战事,才有今日的唐军十六卫大将军之一的位置,然而早在龙朔年间,同年出生的李贤就已有了大将军之位和扬州大都督的官职,今日竟又有周王李旭轮担任这单于大都护!
可他们何曾为大唐的边境安定做出任何一点有用的贡献?
没有。
那不过是因为,他们是皇子,而她是个公主罢了。
但没关系……
李清月一边压制着心中的不忿,一边在心中告诉自己,今日他们的官职都还能算是在为阿娘的地位添砖加瓦,她也还能在今年,再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扬名的机会,继续拉大这个与兄弟之间的差距!
在穿过太史局间供给学生进修的屋舍,抵达灵台之前的时候,多年历练已足够让她的心绪以最快的速度平定了下来。
她也恰好在此时看见,一身天文观生衣着的义阳公主正在自灵台旁的另一处观测台上走下,手中抱着的,正是勘验完相风乌的风向数据。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李淳风待久了的缘故,又或者是她本性便是如此,李清月朝她看去的时候,发觉李下玉脸上的神情好像愈发淡漠了些,只在为了便于做事而翻卷起来的袖口处还能让人看到,她并没真成个仙风道骨模样。
在留意到李清月的到来后,她的神情也有了片刻的变化:“你来找太史令的?”
李清月唇角浮现出了一点笑容,“也说不定,我是来找你的呢?”
李下玉端详了她的神情片刻,认真否认:“不,你若只是想知道今日风向几何,我能回答你,你若问我今日天象湿气几何,我去勘验权衡土炭仪也能回答你。但我猜,你要问的问题,不是我能回答上来的。”
“……我说你也太老实了一点吧?”李清月跟上了李下玉转道灵台的脚步,摇头感慨。
“不是老实。”李下玉有些清冷的声音传入李清月的耳中,“天文历法这些东西不能虚构,就像以我老师这样的人,在制定今年即将推行的《麟德历》时,也需一遍遍复查,确保其中并无错漏,我又怎能在自己的学识之外回答于你。”
“我猜你也不会只想听什么五运六气的说法,要不然也不会来这里了。”
“好吧,你说对了。”李清月答道。
在上抵灵台最高层,见到因修编《麟德历》而有些憔悴的李淳风时,李清月便朝着他拱了拱手,开口问道:“我奉阿耶之命前来相询,历年元月十五前后,太史局便会开始推断当年有无旱情,敢问太史令,当下进展如何?”
李淳风抬起头来,就见李清月以更为郑重的语气又问了下去:“倘若——陛下有在年中封禅之意,可会受到影响?”
她问话之间目光灼灼,甚至让李淳风有一瞬间的错觉。
好像那即将前去封禅的,根本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面前的这位安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