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荀在开封府既没审问,也无定罪。一日三餐吃好喝好琳琅丰富,大有让他长住下去的意思。

待喂了几宿蚊子后,陆安荀怒了。

“拿纸来。”他大喊。

衙役忙去拿纸,又给他研了墨,只见他大手一挥,洋洋洒洒写了封认罪书。

认罪书很详细,从为何打人,如何打,有哪些过节私仇等等皆叙得一清二楚。言辞恳切真挚、悔过之意深刻,无不令人动容。

衙役跟见鬼似的,捧着认罪书跑出门。

“不好啦!陆状元认罪了!”

开封府少尹龚吉安昨夜宿在小妾的榻上,小妾殷勤伺候令他今日起来满面春风。然而才踏进府衙,就听得众人到处议论。

“何事?”他问。

衙役道:“大人,陆状元他......认罪了,还主动要求坐牢。”

闻言,龚吉安面色古怪。

“认罪状拿来我看看!”

.

陆安荀认罪,人人震惊不可思议。

有人认为他认命妥协,毕竟继父和未来岳父努力了这么久还是未能扭转乾坤。

也有人认为他被逼迫,主动认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身负狱案,脏污名声成了洗不掉的历史印记。别说入翰林院,兴许这辈子做官都不可能。

他疯了吗?

龚吉安这么认为!

萧毅这么认为!

连同陆安荀的继父、苏老爹,还有裘老先生也这么认为!

然而当事人陆安荀,此时此刻正拿着把长柄圆镜在照。

他虽过得不甚精致,可不代表不注重形象,毕竟戏本里的英雄豪杰个个都是潇洒俊朗的人物。

可眼下,他脸上被咬了一二三四、五个蚊子包,实在......憋屈得很。

过了会,他放下镜子走到门口:“陈淮生,可有药膏?”

陈淮生赶忙过来,愁眉苦脸跟死了爹似的:“安哥,都这时候了,您就别管蚊子包了。您那封认罪书交到了少尹手中,说不准还得有苦头吃。”

“什么苦头?”

“下牢啊,牢里蚊子可比这凶猛。”

“......你怎么不早说。”

由于陆安荀认罪,案子再拖就可疑了。是以午膳过后,他这桩打人案飞速了结,按律关押半月,罚钱百贯即可。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陆安荀关押入牢还没过半天,他又写了一封伸冤书,直言他认罪乃逼不得已,个中隐情复杂惊险,请求案子重审。

这封伸冤书也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径直到了纠察刑狱司祁渊的手上。

这下,事情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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纠察刑狱司处理的就是各狱的错案冤案,甭管你犯的什么罪,但凡有错有冤,刑狱司必定重新审理,即便是关押大理寺的死囚也可越权干涉。

而且刑狱司办案,手段可谓凌厉。既是错案,这当中的阴谋、构陷、利益纠葛都能查得明明白白。往往一桩小案子,能扯出其中十数人。

一句话,只要案子到了刑狱司,就不是案子本身这么简单了。

萧毅听得消息,先是错愕,随即怒不可遏。

“小舅,”萧毅问:“人在你的地盘怎么变成这样?”

“我也没想到。”龚吉安暗气:“按计划,原本这案子先拖着,至少拖到翰林院的人选定下来。孰料......这个陆安荀果真狡猾,来了招釜底抽薪。”

“眼下怎么办?”萧毅问。

龚吉安摇头:“上午刑狱司的人来了,将供状和陆安荀都带走,眼下案子脱离了我的范围,我也无能为力。”

萧毅闭了闭眼,沉重说:“小舅,这次有大祸了。”

案子到了刑狱司可就不是一桩打人案那么简单。陆安荀手上有他的把柄,当初的太学号舍坍塌,还有菀娘的事......

萧毅不敢再想:“恐怕还会将小舅您也牵扯进去,毕竟前次的案子是经你之手。”

龚吉安又岂会不知?

陆安荀的案子经他之手了结,如今陆安荀喊冤,那必与他脱不了干系。若前头的事再扯出来,轻则丢官,重则入狱。

龚吉安急得火烧眉毛,思忖了会,说:“为今之计,只好请侯爷去国公府走一趟。”

萧毅沉吟:“好,我这就去跟父亲说明。”

.

陆安荀在开封府喂了五天蚊子,第六天就去了刑狱司。

到了刑狱司见到昔日的死对头,他抱臂站在天井中:“祁大人,草民冤枉,一切审讯我皆会配合,只一点要求。”

“说。”

祁渊眉眼冷淡,只微微勾着的唇角露出点幸灾乐祸。

陆安荀道:“帮我安排间舒适的屋子,再弄瓶养颜膏过来。”

“......”

祁渊面无表情走了,而陆安荀被衙役带到了刑狱司后面的一间厢房。厢房从外头看去普通不显,但入了里面令人咋舌。

檀木桌椅,银盏瓷器,金丝屏卧榻,还有精致的雪松盆景,连茶都是今年春新采摘的西湖龙井。

陆安荀问:“这里是?”

衙役道:“这里是我们大人平日小憩的地方。”

陆安荀啧啧鄙视,这个祁渊真是娇贵,连歇午觉的地方都这么奢华。

.

苏绾到的时候,陆安荀正在抹养颜膏,他左边脸上还有未揉匀的乳白膏液。

“陆安荀,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苏绾惊讶。

陆安荀捂着半边脸:“你怎么才来?”

苏绾心头一软,小公主受委屈了。

“哎呀,想我了?”她走过去。

“......”

陆安荀扭头继续捣鼓他的养颜膏。

苏绾坐下:“怎么弄的?”

“蚊子咬的。”陆安荀咬牙切齿:“我怀疑龚吉安是故意的,我睡的那屋子门前有三口大水缸,还养了许多花草,一到晚上蚊子多如牛毛。”

“你就不会燃点驱蚊香?”

“燃了,没用。”

“真可怜。”苏绾夺过药膏:“我来吧。”

她白嫩的手指沾了点药膏,对着陆安荀脸上的蚊子包轻轻揉抹。

手指温热,碰着他皮肤痒痒的,陆安荀不大自在,索性闭眼。

“起初我爹爹和林伯父听说你认罪了,两人愁得不行。你也真是的,暗里有这个计划为何不提前透露一声,害得我们担心。”

陆安荀问:“你也担心?”

“你这不是废话吗?”苏绾手劲重了点,揉得陆安荀“嘶嘶”地哼。

“别动,还没好。”苏绾继续。

陆安荀道:“这事就得出其不意,若等龚吉安反应过来,可没那么顺利。”

苏绾点头,又问:“如今案子到了刑狱司,应该会顺利了吧?”

陆安荀勾唇坏笑。

顺利!怎么会不顺利!

祁渊跟萧毅暗中有那么点不为人知的“情仇”,平日祁渊自恃身份不好报复,如今得了萧毅的把柄,不把他往死里整才怪。

.

忠勇侯府。

苏娴从外头回来,入门后见仆从领着一人匆匆穿过游廊。

她脚步停下:“那位......”

若是没看错,那位应该是开封府少尹龚吉安,陆安荀的案子正是在他手上。

想了想,苏娴问:“二爷呢?可回府了?”

婢女道:“回了,正在书房里。”

.

书房。

龚吉安进门就抱着茶盏喝尽,然后开口问:“事情怎么样了?”

这两日,他探听不到祁渊那边的任何动静,刑狱司上下都是祁渊的心腹,口风严得很。他愁得吃不下睡不着,嘴巴上火起泡。

然而萧毅又何尝不是?

“父亲说难办。”他道。

“怎么难办?开国公与祁渊是父子,他说句话,总不至于......”

萧毅打住他:“小舅,开国公与祁渊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若是以前还有可能,如今祁渊羽翼丰满,一个开国公又岂能左右于他?”

“那怎么办?”龚吉安后悔:“你当初派人滋事时,我就劝过你陆安荀是个不好惹的刺头,如今倒好了,陆安荀没收拾着反而将我俩搭进去。”

门外,苏娴听到这,浑身血液凝固。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往上涌,汇聚在眼底酸痛而难受。

她究竟嫁了个什么样的禽兽!

可恨自己还傻傻地信他的话,以为他会帮陆公子。却不想,这一切都是他策划的。

苏娴气得浑身发抖。

“谁人?”这时,门从里头打开。

见苏娴站在门外,萧毅脸色难看。

龚吉安也有些难堪,舅甥俩密谋苏娴未来妹婿,被苏娴抓个正着实在有失体面。

他咳了声,对萧毅道:“我且回去,你......再想想法子。”

龚吉安一走,萧毅开口:“你为何在......”

话未说完,脸上“啪”地挨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萧毅不可思议,眸子阴沉如水。

“你与其怪我,倒不如回去问问你那未来好妹婿是怎么针对我的!我原本能谋户部的缺,是他一手毁掉。”

苏娴失望地盯着他:“我知你不堪,竟不知这般不堪!”

她欲再打,手腕被萧毅攥住。

“苏娴,给你脸别不要脸,在我忠勇侯府岂能容你一而再再而三放肆!”

“萧毅,难道你以为我在意你跟陆公子的恩怨?你们官场上爱怎么斗与我无干,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拿我四妹的声誉羞辱,你此举,与畜生何异?”

萧毅冷笑:“四妹?我当她是四妹,她可当我是她姐夫?你要不要回去问问你那好四妹做过什么?”

“你说什么?”

萧毅甩开她:“一个陆安荀,一个你四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

“夫人......”回去的路上,婢女担忧:“这事,可要告诉老爷和夫人?”

苏娴努力压下眼泪。她不能哭,不能为那个狼心狗肺的人哭,更不该为自己的愚蠢而哭。

她既知道真相,此事是该想法子告诉父母,以好做应对之策。

苏娴尽量冷静下来,可才走到院门口,就见个大腹便便的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站在那。

“姐姐总算回来了。”是菀姨娘。

“有什么事。”苏娴没工夫理她。

“也没什么,就前日二爷说赏我三两血燕,让我来姐姐这领。可这两日孩子闹腾我没法出门,今儿才得空过来取。”

句句炫耀宠爱,句句挑衅苏娴。

若是平常,苏娴不想与她计较,但今日......

苏娴走到青石花\\径下,转身,平静而淡漠地上上下下打量菀姨娘。

菀姨娘被她看得全身发毛,底气不足地问:“姐、姐姐为何这么看我?”

“丹砂,身为侍妾,不敬主母以下犯上,该当如何?”

丹砂立即道:“杖三十板子。”

苏娴点头:“杖板子就不必了,掌嘴三十吧。”

“是。”

菀姨娘不明白一直好脾气的苏娴怎么突然厉害起来,她心中害怕:“你们要做什么?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二爷的种。”

丹砂道:“姨娘也说了,二爷的种在您肚子里,夫人罚的却是姨娘的嘴巴,关孩子什么事?”

菀姨娘懵:“你们就不怕万一有闪失,二爷拿你们问罪吗?”

苏娴看得腻烦:“只管掌嘴,若有闪失......”

她视线落在菀姨娘肚子上,轻飘飘道:“不就是孩子么?回头我再给二爷多纳几个妾室,生十个八个就是。”

菀姨娘惊恐,这回才真正害怕起来。

苏娴懒得再留,吩咐院门关上,然后回了屋。

屋外,响起啪啪掌嘴的声音。

.

陆安荀入刑狱司,事情柳暗花明,林家和苏家皆松了口气。

此时此刻,刑狱司后院厢房内,满室飘香。

苏绾一身男子装扮坐在椅子上,面前一只金黄焦嫩的烧鸭,并一盘薄饼。

她拿起薄饼,先在上头抹了些酱汁,然后放上葱、嫩油油的青菜,再放两片烧鸭包裹起来。

“啊——张口。”她递过去。

陆安荀坐在对面,用小刀片鸭。闻声,一口将薄饼咬去。

“好吃吗?”苏绾问。

陆安荀点头:“刑狱司不是人待的地方,伙食居然半点也比不上人家开封府,亏他还这么威风凛凛。”

祁渊不重口腹之欲,况且平日办案忙,三餐都不见得准时,何况讲究吃食。整个刑狱司但凡忙起来,人人叼一个馒头的情况屡见不鲜。

陆安荀连吃了两顿馒头,寡味得怀疑生人,所幸苏绾做的烧鸭来得及时。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香喷喷,全然没发觉外头站着一人。

当然,陆安荀看见了也当没看见,继续享受苏绾给他包薄饼。

“富贵怎么样了?”他问:“我不在家这几日,它还乖吧?”

“你儿子乖着呢。”苏绾说:“今早我出门时,还给它吃了碟小鱼干。不过富贵近日越发娇气了,鱼干稍微苦涩些就被它吐出来,这挑食的毛病跟你亲生一样。”

祁渊在外头听得嘴角抽抽。

如此又等了会,见陆安荀故意晾着他,索性咳嗽出声。

苏绾听见了,探头一瞧,又赶忙缩回脖颈。

陆安荀问:“见到鬼了?”

苏绾摇头,这位可比鬼凶。

虽然听过他大名无数,可近距离见面还是头一回。适才只一眼,就觉得浑身发寒。

祁渊这人冷硬孤傲,仿佛世间除了办案没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穿衣不是紫就是黑。

他今日一身漆黑长袍,人高马大立在院中。眉目疏离犀利,那双褐眸永远压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像来谈事,像来寻仇。

苏绾赶忙收拾东西:“祁大人来找你了,我先回去。这只烧鸭给你留下,你若还想吃别的让人传信给我,我都给你弄来。”

陆安荀舒坦,头一回觉得苏绾温柔贤惠。

苏绾收拾好,抬脚出门。经过祁渊身边时,福了福。

暗忖:

这人好冷,看谁都像看犯人,也不知以后哪个倒霉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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