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跳鱼也叫弹涂鱼,农历三月中到九月都有,尤其是梅雨季节来前,或是潮水起落时最多,西塘关的人管这些时候叫做涨弹涂。

今天已经快到十五的大潮汛,所以浪不再像之前那样平缓,偶尔猛地高高掀起浪花,拍在礁石上。

江盈知几人到西塘关时,浪潮已经褪去了,滩涂上有不少人腰间挂着鱼篓,手里拿个短竹筒,小孩赤着脚在滩涂上跑。

滩涂有很多积水,那些积水里,同淤泥一个色,长着蓝点背鳍的跳跳鱼匍匐在里头,那背鳍犹如干枯的枫树叶子。

它们咕噜噜喝着水,偶尔钻进自己打的泥洞里,而招潮蟹挥舞着红色的大钳子,绕过一个个洞口。

江盈知才下船,脚刚沾到地,旁边一群跳跳鱼蹦起来。大蓝眼睛,蹦的时候跟青蛙的两条腿一样,可惜它们没有腿。

海娃从人群里冲出来,所过之处跳跳鱼乱飞,他也不管。举起鱼篓给小梅瞧,“姐,阿姐,我捉的。”

大鱼篓里装两条小鱼,真出息。

小梅嫌弃,“烧了给你吃都不够塞牙缝。”

“我塞得下,”海娃张大嘴。

江盈知看两人斗嘴,没拿船上的东西,先卷起裤脚,她手痒想抓。不过跳跳鱼动作敏捷,手快都抓不着,只能摸到一手泥。

所以海岛人家就在涨潮前把短竹筒塞进泥洞里,造一个跳跳鱼的窝,等它跳进去就拿起倒进鱼篓里。

王三娘手里垒着好几个竹筒,裸着腿,招呼她们过来,“到这来抓。”

旁边的大婶也说:“来,分你们一块地。”

“两个小娘厉害得很,都能摆摊出生意了,来来来,上我们这儿。我们几个“老娘”生意经是不行的啦,抓这个跳跳鱼,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说话的这个女人叫陈海珠,年纪不大辈分却大,梳着光溜的发髻,瘦尖长脸,说话很爽利。

陈海珠撸起袖子,笼裤的两条裤腿扎到大腿根处,露出黑瘦的腿,踩在一艘小船上,其实就是块半包着的滑板。

江盈知认得,以后也在用,叫弹涂船,在泥地上蹬着走速度飞快。

“来,给你们见识见识,咋钓跳跳鱼,”陈海珠左腿跪在小船板上,右脚一蹬,那船飞速冲了出去。

她一甩手上的竹竿,上头悬钓的线立马勾住一米开外的跳跳鱼,一收一放那鱼便已经装进篓子里。

江盈知不得不承认,这是真厉害,她以前也试着玩过,结果撞上了个大石头,翻了船。

王三娘看了眼,将竹筒里的鱼往篓子里放,嘴上道:“我们可都没她这样好的本事,慢慢抓点算了。”

这鱼在西塘关渔民看来很补,用黄酒炖着吃,浑身有劲,能治耳朵听不见,也用来做小囡的开荤菜。

所以几乎一大半人都在捉,跳跳鱼满地乱爬乱飞,抓到一条小孩就哇哇叫。

江盈知蹲着用竹筒抓鱼,旁边有小船反复划过,她手气差,鱼老是跳偏,一抓湿滑黏腻,从手上飞了出去。

气得她哼了声。

旁边小梅笑她,“今晚能吃到鱼肉不?”

“塞个牙缝能做到,”江盈知抓起一旁的小螃蟹,塞进篓子里,正好能用来熬个汤头。

蛏子捡点,蛤蜊也挖点,跳跳鱼随缘抓点,她是没辙了,全靠小梅和王三娘。

陈海珠钓了一篓子的跳跳鱼,踩着她的小船过来,喊了声,“小满,抓了多少?”

待瞧见江盈知刚铺了层底的篓子,她哈哈大笑,“分你点,多补补。”

她凑近来说:“下回你那鱼丸,记得端碗给我啊,上你姑家吃到,馋死那味了。”

“成啊,明儿早上就给送去,”江盈知也笑道,接过她分来的半篓鱼。

这会儿滩涂上热热闹闹的,吵嚷声不停,有人还跑闹,踩了江盈知一脚,不住道歉又笑着跑开。

这时她站起来,看了眼蓝天大海,海风吹拂她的头发。远处有海鸥扑腾着翅膀,盐仓前的盐户又划着小船到海港去了。

天渐渐染上橙黄霞光,海水慢慢地涌上来,浪头卷得很高,要涨潮了,大伙赶紧拿着东西三五成群回去。

一声尖利的叫声撕破了宁静,有个女人疯跑出来,鱼掉了一地,她猛地滑倒,趴着往前,喊破了嗓子,“小龙,小龙——”

海水已经开始飞溅,浪潮渐渐加大,一下子吞没了之前大家待的地方,而在那浪涌处有个孩子在起起伏伏。

江盈知变了脸色,蓝色的衣服在海水中很不起眼,要不是她眼力好,估计真瞧不见。

这会儿原本要走的大家也全都慌了,叫嚷着,有人跑去拿竹竿子去,一瞬间涨起的潮水太凶猛,压根没法,有汉子已经去划船,被匆忙拉住。

浪头太高,水灌到渔船里就得沉。

“咋个办呦,这可是海花的独苗,”王三娘焦急地来回踱步。

“咋就没回来呢,”有人已经念起了佛经,口中不住阿弥陀佛保佑。

一阵混乱,人群已经退至很远,站在一起,形成了新的海岸线。哪怕壮汉也不敢越过潮水一步,而那孩子的身影已经渐渐看不清楚。

身旁是海花婶激烈地挣扎和呐喊,“小龙,小龙——”

江盈知冷静分析着地形,那块滩涂近礁石,要是能在潮水起势小时,猛地扎进去,借着浪潮登上礁石就能脱身。

她没有万全的把握,但是她为了采藤壶,曾经落海过两次。

藤壶生的地方就是在高高的礁石壁上,那个时候潮水涨得很猛,她来不及退,被卷入到海里,靠着牢牢扒在礁石缝上,才被人救回来。

救回来后她没有怕,为了钱不要命,但第二年因为礁石松动,又落海了,在海中一小时被救援船救回来,全靠她的身体素质好。

有了这两次落海经验,她就去游泳馆里打工,顺便上游泳课,以及锻炼她的全身力量,每次都力竭才停止,所以海浪汹涌她也能撑一段时间。

江盈知只不过在脑子里过了会儿,她跑过去问陈大发,靠海为生的人都知道潮落潮头的时候。

陈大发焦急,他说:“就这会儿了,这会儿潮落没救上来,别指望了。”

江盈知也看见潮水渐渐在退回海里,滩涂渐渐露出来,就是这个时候,她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猛冲出去。

“阿——”有人大叫。

小梅喊,“小满姐,快回来,快回来啊——”

但是江盈知很灵活,一个侧身便闪进了浪花里,浮出水面,伸手去捞小孩的身体,第一把没捞着,然后下一波潮头拍打过来。

虽然并不凶猛,却带来强烈的耳鸣,水猛地浇在头上,她忍着不适,借着潮水往前的力量,把身体下沉游过去,用尽力气往前蹿,一把勾住小孩的腰。

然后借着浪推的力量往前蹬,使劲蹬出海浪的地盘,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回到滩涂上。

没等爬起上礁石,王三娘和强子跑过来死命地拽着她的手往后拖,避开了下一波更大的潮水,到了安全的地方,众人忙呼喊。

那个孩子已经紧闭着眼,双唇发白,被人倒背吐水,一路送到药婆那去了。

而江盈知抬头,面前是王三娘和强子,她松了口气,慢慢坐起身来,耳朵鼓鼓在响,天旋地转。

小梅满脸淌着泪,赶紧冲过来,手止不住地抖,像生了冷热病(疟疾)那样打摆子。

她不是病的,她是怕的,是慌的,这两样让她抖得控制不住。

而王三娘则举起手,想要狠狠地扇她,最后巴掌又轻轻落在江盈知身上。她那样怒骂,表情狰狞,丑极了,“你个死丫头,你不要命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江盈知真不莽撞,她至少有九成的把握,可看见王三娘和小梅的脸,又说不出来的心虚。

她早已习惯一个人,毕竟自打外婆过世,她的身后没有任何人,即使这次出了意外,那她也就能和海里的外公外婆团聚了。

只是看着每一张关切的脸孔,写满了焦急和惊吓,她又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明明她才刚救了一个人上来。

王三娘脱了外衣给她,死死裹紧,胸膛不住地起伏,“你—,你——”

她骂不出来,陈海珠过来忙说:“快带着人烧点水冲冲寒气,别给冻着。”

小梅忙点头,手还在发抖,说话时两瓣嘴唇也抖得不成样子,“我去,我去干什么?”

“烧水去,我去烧水,”她给吓懵了。

强子拄着拐,他刚摔了一跤,“走,我和你一起去。”

江盈知其实还有点力气,她准备站起身,王三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蹲下来,“上来,我背你走。”

陈大发在旁边絮絮叨叨,“下回可别这样了,你要把你姑给吓死。”

江盈知腿确实有点软,她试探地趴上了王三娘的背,那样宽厚有力,像她小时候趴在外公的肩头那样。

水一直往下滴,往下渗,湿透了王三娘的衣裳。

“我跟你说,”王三娘咬牙切齿的,“什么救人救难,你当你是观世音啊。”

“怎么就有你这么热肠子的人,你——”

江盈知说:“阿姑,我晓得错了。”

王三娘就住了嘴,好半天没说话,最后又心软地叹口气,“其实多亏你了,要是小龙没救回来,他姆娘,阿爹全都得想不开。”

“你莫要夸她,”陈大发说,“下回她又去了。”

这两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魂在今天都被她给吓出来了。

江盈知趴在王三娘身上,笑了笑,有下一次她还是会去。

她换下湿衣服,洗了热水澡,裹着棉被,王三娘给她煮了一碗磨刀水,岛上的偏方,说是能治耳痛。

迷迷糊糊快睡过去时,江盈知还听见王三娘说:“找人问问,有没有银鲳捞上来,换一条。”

“银鲳炖米酒,什么虚都能补得回来。”

她翘着嘴角睡过去,没听见王三娘骂她,“把这跳鱼儿拾掇了,再给补补她那脑瓜子,一点不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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