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庙在西塘关的最东面,上去要登千步道,真有一千多格的台阶,路窄且陡。

小梅虽不知道江盈知去海神庙做什么,想必心中有所求,坚持要陪她一道走上去。

一千多格的台阶走得两人气喘吁吁,才看见红色庙顶。

“小满姐,你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小梅喘得厉害,一屁股坐在门口的草堆上,她可不舍得花五文钱。

江盈知看了眼这座海神庙,内心没有任何能回去的感觉,她便跟小梅说:“我问完就回。”

交了五文钱后,门口的庙童来引她入内,询问,“求医求子还是问事?”

“这三者有哪里不同?”江盈知好奇,又看了眼雕花的梁柱,四方天井内的灯烛架,红烛青烟,有人在虔诚跪拜。

庙童说:“求医重者可行祈禳之术,言通祝于神明,病从而可愈也。”

“求子便拜鱼神,鱼善产子。”

“若要问事,一为测字求签,二为杯珓卜,”庙童说完,引江盈知过青石台阶下去,到香火庙台那,他笑,“进庙来,当给神明献香火。”

江盈知觉得神神叨叨的,只要了中上的三支香,付了十文钱真叫人肉疼。

上了香才能进海神庙内,江盈知见海神娘娘和几百年后长得一样,松了口气,庙童咳了声,急急道:“不要瞎瞧。”

而后领她到庙祝那测字求签,江盈知双手捧着竹筒稍微倾斜摇晃,竹签掉落,她拾起看了下,看不懂。

递给庙祝,庙祝看她一眼,声色平平,“此为中签,凡事尽在人为,多行好事方能成事。”

他讲了一堆,江盈知只听懂这一句,心中并未豁然开朗,只说:“那杯珓卜。”

这习俗应当从闽省传来,却又与之不同,这时候的珓非竹非木,而是青黑的大贻贝壳。

庙童给她盛上来一对贝珓杯,让她双手捧珓,默默祈祷,再往地上掷。

在这里,两片为仰则是阳卦,表示吉利;若是俯,这叫阴卦,代表凶险;一俯一仰为胜卦,如果连续三次都是胜卦,才是万事大吉。

而到了江盈知这里,却一点不同。

第一次,她掷完,一个贻贝壳翻到了庙祝脚边,是立着的。

第二次,庙里青石砖有缝,贝壳尖的那头扎在里面,庙祝脸色都变了,喃喃道:“上回那老头把这敲坏了,该补。”

第三次最为离奇,她掷的力气大,贝壳蹦进了地上的香火炉里,恰恰好好夹在两根蜡烛中间。

庙内一片死寂,原本还有诵经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庙童偏头闭眼再微微摇头,庙祝咳了声,却说:“神明虽未点头,可也没表明不应。”

“你所求过大,要你自身多行善事,结善缘,再来寻卜,或到那时便可成了。”

江盈知走出庙门时,抬头看着青蓝蓝的天,耳边回响着庙祝的话:

“万般事皆有缘法。”

“既来之,则安之。”

她暂时回不了家了。

她的眼前有现代海浦镇的高楼大厦,喧嚷热闹,浮华街景,也浮现出这时海浦镇的古朴老旧,风俗习惯,反复交织变换。

最终落定在这里。

江盈知算不上难过,只是空落落的,像是牙齿被蛀空风灌进来的些许麻木感,有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

“怎么了,小满姐,”小梅从地上爬起来,瞧她的神情,关切地问道。

江盈知笑笑,她即使难受,也并不会冲别人甩脸子,只是说:“我这会儿真回不去家了。”

她坐在台阶上,看着脚底一圈圈盘旋的石道,“我家在很远的地方,我一直没同你说,只说在海上。”

“不管换几趟船,就算过了整片望洋,也找不到的。”

“小梅,我要待在这里了。”

小梅听明白了,知晓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东西,便去拉她的手,很诚挚地说:“小满姐,你有家的呀,我巴不得你一直住着。”

“你看,你还有家人,虽然以前是胡说的,可你留在这里都会变成真的嘛,”她笨拙地想要安慰,“我和海娃给你当亲人成不成?”

江盈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那种感觉应当是梅雨天,到处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阴蒙蒙的天,又偏偏逢上她这种不喜雨的人。

尤其还没带伞走在路上时,可有人从后面跑过来给她撑伞,个子矮却举得那样用力。

她笑了,眼睛那样亮,伸手拉小梅的手,“走吧,小梅。”

她又说:“妹妹,回家去吧。”

小梅捧着脸笑,一蹦一蹦地往前走,喊:“小满姐”,又喊“阿姐”,然后说:“回家去喽!”

今天有着海浦镇那么多日子里,上千万年风云变化中最好的天,好得无忧愁。

夜里两个人坐在门边吹风,说了好久,什么都聊,久到海娃起来上便桶,仍听到两人在说话。

他迷迷糊糊问,“阿姐,起来了,能吃饭了?”

两个人才停下来,等他走了又说起话来。

其实那么多天里,江盈知虽跟小梅住在一起,看似离得那么近,又挺要好,可两人从未交心。

小梅没有跟她谈家里晚娘、已经故去的爹娘,种种琐事。江盈知不会跟她提起现代,自己的家,来自哪里,为何去海神庙,从远处海上来,说话又跟海浦方言那样近似…

她们两个像是站在一扇窗户的前后,偏偏那扇窗户封了一层纸,白宣纸,朦朦胧胧的,光能透进来,人却不行。

而现在大抵那张宣纸融掉了,江盈知终于能放下点心防,说说自己的事情。

当小梅说:“阿姐,没到这里来前,你过什么样的日子?”

“应当很好吧。”

江盈知有些沉默,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凝视着黑漆漆的夜色,而后扯出一个笑,“怎么会。”

她该如何向小梅讲述,生下来不到一周,父母闹离婚,两岁被判给母亲,母亲不想养她,送到了海浦镇靠打鱼为生的外公外婆手上。

两岁后才有人叫她小囡,外婆有一次说起,那个时候她以为喂就是她的名字。

三岁有了大名和小名,盈知是从盈虚知节气,出没定潮流里来的。外公希望她如同月亮一般,又希望她知道满足,外婆说盈是满的意思,小得盈满,即是圆满。

她的小名就成了小满。

江盈知就这样在海浦镇长大,四岁被外公带着出海,外公钓鱼,外婆抱着她。她躺在船上睡觉,七岁坐轮船一路南下,十岁体验过浮潜、海上摩托,十四岁环海旅行。

二到十四岁的年间,她过得很好,快乐到一点烦恼都没有。

可是十四后,外公海难去世,十六岁外婆被查出心脏问题,手术费高昂。她日夜不休打工,连最危险敲藤壶的工作,她也做过,落了两次海差点没救回来,才攒够了钱。

二十岁外婆脑出血去世,她一个人料理了外婆的身后事,并把骨灰撒进了海里。只可惜头七没过,她亲妈带着新女儿来跟她争房子,没争过她。

大起大落,江盈知一无所有。

可她却笑,笑得那样真切,“后来我就当上一个馆子的厨子,跟你说的那样,我吃得好,住得好,我过得很好。”

“到了这里也能过得很好。”

那些暗无天光的日子,她走出来了。

小梅却替江盈知透露的种种愤愤不平,不过各家有各家的烦心事。

她叹口气,也终于同江盈知说起自家的事来,她小声说:“海娃不是我亲弟弟。”

这下换江盈知惊讶了,小梅眨眨眼,“我娘没了后,我爹没过一年就娶了我晚娘,海娃是她跟前头那个的孩子呀。”

“我爹也不疼我,对海娃都比对我好,”小梅挨着江盈知,话语并没有不满,苦笑,“不过我晚娘是个好人。”

“我爹没了后,她没法出海,有人给她介绍了活计,请她去明府那当出窠娘(月嫂),她还想带我和海娃去。”

小梅当然没去,她也没带海娃,只是一个人去了,月月寄些银子、零嘴回来,这几月不知发生了何事,才没寄东西来。

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不堪,两个人倒是对着彼此袒露了,她们的关系也骤然拉近。

江盈知突然说:“小梅,吃不吃烤鱼?”

“这会儿?”小梅惊疑,现在都已近后半夜了。

“想吃,管它什么时候呢,”江盈知说干就干,开始给剥皮鱼去皮,划刀,抹盐,肚子里塞姜片,用竹棍穿过鱼嘴。

在昏暗的灯油下,她把两串鱼穿好,那头小梅嘴上惊奇,动作却很快,利索地升起炉子。

两个人坐在矮凳上,对着腾腾的火光烤起了鱼,火舌一舔一舔地卷过鱼肉,烤的焦滋滋的。

小梅哈哈笑,“我大伯娘要是晓得了,指定要说,你们两个傻蛋,馋得没边了。”

“那别被她知道,”江盈知也笑,闻着烤鱼逐渐挥发出来的焦香,她不由感慨,“要是有壶小酒该多好。”

不管是什么酒,她都能喝上点,来点啤的也成啊。

她咂砸嘴,等以后她有了辣椒,迟早做顿青花椒烤鱼,先把鱼炸到酥再烤,放点配料,再来碗青梅酒,滋味绝了。

不过眼下只能吃点清淡中带点鲜的,她撕咬下一块鱼肉,小梅有些煞风景,“酒比粮食还贵呢。”

“贵怕什么,我们迟早什么都会有的,”江盈知说。

小梅嚼着嘴里的烤鱼,她说话声显得有点轻,“会有的。”

在这个夜里,江盈知突然感觉到安定,对于回去,她没有那么执着了。

她看向火光中小梅稚嫩的脸,她想,是小梅,是妹妹,也会是家人啊。

而且她仍能见到海洋,这就足够了。

这些也足够她有勇气告别海岸线,重新在望海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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