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是前朝的燕飞到了今朝◎

黄土尽数被挖来, 有人腾了个药炉,虽不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热心肠地帮忙捡柴生火。

炉子底下噼里啪啦地响, 陶锅里的净黄土噗噗冒气,土腥味熏人。

晏桑枝徒手挖出最上面的土, 热却不烫人, 随即叫阿春撤了柴火。

左右手来回倒腾,在手心里揉搓这一堆黄土。刚才她处理断裂的骨肉时发现, 最要命的伤在男子肩肘间,皮肉里穿杂树木枝条,有一根直接对穿,才导致失血过多,脉搏微弱。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木刺全都挑出来, 血给止住。如此才好把黄土贴在肩肘处, 等到没了热气再换一包,切记不能一直放在上面。

这是个体力活,晏桑枝的身子不成, 换到后头喘得厉害,土腥气往她鼻嘴里钻,时不时咳嗽几声。

正待她换到第三包时,谢行安伸出手, 挽起袖子, 他说:“只需要在骨肉断裂处用黄土熨烫的话,我已经明白了。腿骨三处、腰间一处、手肘两处,你不如歇会, 我帮你。”

晏桑枝直接将黄土递给他, 自己则坐到地上, 她累得手都抬不起来,只能时不时指点谢行安。

陶锅里的土全都换完,两人便没有再动,谢行安摸索男子的脉搏,时不时跳动,僵硬的手指逐渐温热。

与初时他刚把过的脉全然不同,有生机。

他颇为惊疑,侧过头问:“黄土救命,是何道理?”

“土本就奇妙,黄土有解毒的功效,甚至还能消肿止痛,你看到他那些断裂之处吗,黄土蒸过后再放到上面能促进裂处慢慢复原,致命伤稳住后,哪怕气绝都能捡一条命回来。”

晏桑枝说完自己去探那男子的脉,长舒一口气,安抚边上一直惶惶的妻子,“再过半个时辰,他会醒的。命我替你保住了,他不会死,也不会叫两个孩子没有爹。”

这最后一句话,让谢行安看了她一眼,手下动作微停。

他妻子如同拜菩萨那样虔城地跪谢晏桑枝,这个苦命的女人一边磕头一边放声大哭,鼻涕和泪混在一起。

“多谢小娘子。”

她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话。

“婶子,别磕头了,现下天冷,你去拿件衣裳给他披上。命保住后,要喝挺久的药。且两三年内无法再做重活,不然还会断骨,那时候再想接上,不说痛苦,以后稍提点东西就会断。”

晏桑枝把女人扶起来,温声细语交代她。其实能保住一条命是好事,可家里头失去了一个壮劳力,女人悲从中来,头跟没力气似的垂到地上,使劲拍打地,小声呜咽。

本来就难过的日子,以后更加难过。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谢行安和她秉持着同样的念头,两人对视一眼,他心领神会,问道:“我接手?”

“对,方药见效快,我开方不在行,免得耽误了他的伤势,就得劳烦你接手。”

晏桑枝直截了当,医道本就错枝横节,她只擅长一部分。

“行。”

在谢行安应下的时候,躺在地上的男子眼皮半睁,喉咙口咕哝着,“水、水,”

俨然从濒死中活了过来。

边上众人哗然,之前还有劝晏桑枝的郎中,此时却抚掌大赞,“此法当真极妙!”

那些药商目光炽热,想要上前搭话,旁的百姓则狂热,嘴里念菩萨,有的还大呼神医,纷纷围过来想叫晏桑枝把脉。

之前那点流于脸上的鄙夷与轻视,在此刻好像全都消失了,大家像看药王相那般神情敬畏。

可当有下个女子行医时,照旧还是这般。

晏桑枝她并不是来替自己抱屈的,全然无视这样的神情。

谢行安让人抬了木架来,众人小心把男子移上去,那妻子谢过之后紧紧跟在后面,有郎中随同一起上了船。

剩下还有想请晏桑枝看病的,她没应,甩掉手上的泥,神情清冷,“我只会医这个,生病最好还是去菩萨桥为好。”

她又添了句,“谢家医馆看病还算良心,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瞧。”

说完自顾自地走到边上的山涧里净手,一排人跟了过来,谢行安蹲在她不远处,洗去手上的淤泥,河里的倒影飘摇,涟漪四起。

他看着淤泥越流越远,轻声问道:“你既已知晓我是谢家医馆的,前头才刚在那里跌了跟头,为何还要给医馆说好话。”

“我是气愤行医开错药方的事,只因我觉得我的命无价,”晏桑枝在水中使劲搓洗自己的手,泛红一片,她嘴上却不慌不忙接着道:“但又不代表我一直耿耿于怀。”

“毕竟我所花的银钱,医馆全还给我了,后头买的药材也并没有收钱。再则,”她抬起头,“你们医馆不是说要来赔礼吗?所以我只是跟他们说,看病还算有良心。”

“之前我并不在江淮,所以赔礼之事才一直拖到现在,我深感歉意。不知小娘子你想要什么?只要是合情合理的,谢家都能赔。”

谢行安说话很谨慎。

“你怕我会狮子大开口?”晏桑枝有话直说,站起身拍拍自己衣衫上的泥,她边走边道:“是你赔得起的东西。”

“是什么?”

“我要天麻、生甘草、茯苓、麻黄、川贝母和款冬花,我要道地的,至于多少,全凭你谢郎君的良心了。”

晏桑枝瞟了眼谢行安,眼眉上挑,慢悠悠走在山间的小道上,衣摆飘荡。

“若凭我的良心,还得再加上半夏、前胡、百部、知母、柴胡。这样才对止咳平喘,阴虚低热有效。”

谢行安于五色上精通,有些病症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来。晏桑枝的面色不好,不是喘症,倒像心脾两虚。他沉思。

“你若肯多赔一点,我也不介意。只消别掺假货。”

晏桑枝无所谓他后头给不给,又问道:“何时能送来?”

“明日一早。”

“成,今日多谢你的帮忙,明日见。”

晏桑枝匆匆收了话尾,她很想回去换件衣衫,还不忘拿上自个儿的药材,阿春几个赶忙跟上。

谢行安站定在原地,目光悠远。

一行人回程的时候,是坐渔船回去的。

阿春到现在还很激动,脸色红扑扑,“小娘子,你真的把人救活了。”

她前头和人对骂时,还心头惴惴,毕竟这真的是将死之人,现在却扬眉吐气,把那些人的脸打得噼啪响,想想就解气。

“你日后也可以。”

“我?”

阿春惊疑,她不知道其中意思。

“对,很多病它不需要做药膳或是方药和针灸,只消用些常见的东西都能医。好比被犬咬伤时,拿水去洗伤口,血水全都洗出来不再流时就用布裹住,不日能愈。”

晏桑枝将头靠在舱背上,随意举了个例子,又道:“只是你现在还没摸到脉门,日后多学多练,救人不是问题。”

她看到阿春面色凝重,坐起身来,“你不想学?”

“不,不不,”阿春连忙摇头,她只是没想到小娘子竟存了教她学医的念头。

她之前最多生出的想法,不过是让小娘子教她认点药材,知晓点药理,好叫自己不要总是哀怨过日子。

她心里头高兴又惶恐,只会说不,但让她正经把一句话给说完,又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了。

晏桑枝拍拍她的手,把话揉碎了说给她听,“你用不着害怕,这也并非我家学传承,你就把它当是偏门偏方罢了。我教你,你尽管学,多学点本事傍身,不用觉得到时候亏欠我什么,要这般想,那学起来便没意思。你就权当是帮我。”

“帮你?”

“对,我总有腾不出手的时候,不好叫我一人里外忙活。”

阿春想明白其中关窍,忙不迭应下,悬着的心落下。手指还绞在一起,“我是想学的,可我怕自个儿笨,还耽误小娘子的事情。”

“那你不用怕,到时候麦芽麦冬跟你一道学。”

“啊?”

正在边上看戏的麦芽惊讶,怎么就要她一道学了,麦冬则难得有点兴奋,他半立起身来忙问,“阿姐,是真的吗?”

“当然。等我把医书再详尽地看一遍后就教你们。”

晏桑枝很明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不一定能活很久,要是这世她比两个孩子先走一步呢,不能再护着他们。

那什么也不会,纵然日后有再多的银钱,也是坐吃山空。况且她这一世也不能叫晏家的根基断在她的手里。

所以她一早就打算好了,叫麦芽学药膳,麦冬学方药,阿春是临时才插进来的,她学的跟两个不一样,学急病处理偏方。

虽然学的各不相同,但都要走把脉、认药这一关。

晏桑枝不迂腐,她知晓本事是要传承的,要是藏身掖着,捂在肚子里,只会发烂发臭罢了。

麦芽不爱学习,她哭丧着脸道:“阿姐,真的非得要学吗?”

得到晏桑枝肯定地回答后,她哀嚎一声,随后就立马恢复了,学医应当还挺好玩。

麦冬则很高兴,他老早就想学医了。

往后不知道会怎样,至少现下大家都是欢喜的。

晏桑枝有些怜悯,但愿真学了之后还能有这般的笑容。

船只一路驶进江淮,晏桑枝回到家中换了身衣裳,她头有些难受,睡了一觉,才安排大小的活计。

转日,清早的雾色渐渐散去,天光乍泄,墙头上窝着几只橘猫,听见大门咯吱咯吱的响声,甩甩长尾巴。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巷里路过的婶子目光来回打探,正逢晏桑枝出来,对门的陈嫂子忙问她,“阿栀,这马车是来找你的?”

“是,叫人送了些药材过来。”

“那这药材还挺多的。”

知晓是药材后,大家的好奇心被满足也就没有在这上头多加盘问,而是问起晏桑枝何日开张,她大概给了个日子。

众人表示一定会过来,才各干各的活计去。

等人都散去后,谢行安从马车上下来,伸手拉开帘布,里头堆了半车的药材。

他昨夜没睡好,说话带了点哑意,“小娘子自己瞧瞧这些药材,毕竟我的良心全在这了。”

晏桑枝拿眼斜他,兀自点点头,上前侧过身打开一包药材,细致地看了又看,接连拆开了好几袋。

很是满意,便道:“你们赔礼的诚意我见着了,此事在我这便算翻了篇,咽进肚子里不会再向任何人说起。”

“不必遮掩。”

谢行安摇头,他又不是为了医馆名声来堵嘴。

晏桑枝随他,将自己放在药材上的手收回,像是熟人寒暄一般,“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他没拒绝,慢慢踱步进去,等到了院子里,他不动声色,余光却瞟了一眼又一眼。

这院子他大概很难忘记,尽管跟他入梦时的不一样,可瓦檐下的灯笼,偌大的一片药田,靠墙角几株病得要死的树,除了失去生机,一一对应。

他低垂的眼睫底下满是对晏桑枝的好奇与探究。

一路到了屋里,煎水的铫子咕咕作响,茶香气浓烈。

屋子没生火炉,冷意从大敞的门中大摇大摆地进来,让人觉得些微齿冷。

晏桑枝与谢行安中间隔了一张方桌的距离。

她提起铫子,慢慢往茶盏倒水进去,散茶的香气晕开,给茶时她问了一嘴,“昨日那位阿叔现今如何了?”

“到医馆已经清醒,他妻子一直在哭,他没说话,叫霜打了似的。我给开方的,喝了两盏药精神气好上一些,”谢行安摩挲着茶盖,状似闲聊般说:“我还见到了他的两个孩子,是一对龙凤胎。要是昨日没有你,他们恐怕真要失去爹了。”

晏桑枝停下手里的东西去看他,他低头拨弄着茶盏,话语悠悠,“我看到他们,就想起以前来。”

谢行安抬头,他那对长眉下的眼自然而然望向她,音色夹杂一点淡淡的悲伤,“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吊唁过二老。这些年过去,我有些忘了,刚踏进院子又想起来。”

他的行事风格一贯是细腻谨慎中又带了点大开大合,叫人摸不着头脑。

明明心底已经确认了,偏要寻摸个清楚。

其实对于晏桑枝来说,十四岁以前的事情已经模糊了,可从爹娘去世的那年起,苦难增多,她反倒没法忘记。

“没想到郎君你还记得,”晏桑枝已经不会再为此事难过,便直接承认下来。

她是试探过的,发现很多事都跟前世一样,便无需再遮掩。

听闻此话,谢行安手指底下茶盏里的茶水晃出涟漪,他掩下自己的神色,又道:“我其实也有些忘了,只知道那时宽慰了你几句。”

“我记得,你说若相信人死如灯灭的话,便把蜡烛点起来。人死后是会归家的,我所见到的星辰、雨露都可能是他们回家了。”

晏桑枝记了很多年,第一年忌日的时候,她在爹娘坟前点了很多根蜡烛,大风都没吹灭它们。

后来麦冬麦芽和师傅也去了后,那时蜡烛已经不常有了,她就枯坐着,见到飞来几只蝶,幻想是他们回来见她,心里也有点高兴。

谢行安沉默,他已经完全知道,是一只前朝的燕飞到了今朝。

明明应当对此事惊奇的,可他却觉得平静,甚至平静过了头,像还没沸起的水就叫人当头浇上冷水。

他想起史书上记载的景平国,想起他曾梦见她以前的时光,不愿再试探下去。

“我那时不大会宽慰人,说出来也是徒叫人见笑罢了。”

谢行安喝了一口茶,散茶是苦的。

他没了交谈的心思,甚至还生出点古怪的感觉。

直到告辞后,他彻底沉默下来。

车马一路向前,从东城巷出去后,外头变得嘈杂起来,今日驾车的是谢七,他贴着车壁问道:“郎君,还去找宋天师吗?”

里头沉吟了许久,才传来他惫懒的声音,“去。”

青阳观坐落于霞山,上去得走百格台阶,一路树影阴阴,越往里树木越繁密。

观里跟寺庙不相同,他们不收香火钱,所以黑漆大门都是半合着,只留几个打扫的小道士留着侯门。

谢七上前敲了几声门,没过几步路,大门就从里打开,探出个小道士,给他们引路。

宋天师是观主,无人知晓他年岁多少,虽说一副头发眉毛甚至胡子全是雪白的,却没有老相。

他有个很古怪的脾气,观室内只入访者,其余人禁入,所以谢七在门口止步。

谢行安从雕花小门进去,屋里开了一排的大窗,透亮,中间却只摆了一张乌木长桌,中间有香炉,插着三支香,宋天师抚着胡子端坐在那。

他撩起袍子盘腿坐下。

“问何事?”

宋天师开门见山。

谢行安沉吟:“世上有人会入梦吗?”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所见少,则所怪多。不过入梦的若是你,不奇怪。”

“为何不奇怪?”

宋天师打量他一眼,“你有功德,积德行善之人会有奇缘。”

谢行安又问:“那我还会频繁做梦吗?”

“难说,”宋天师呷了一口茶,摇摇头,“应当还会有。”

“如何化解?”

“那自然应在你所梦之人身上。”

谢行安蹙起眉头。

他不死心,又问:“那天师可曾知道转生?”

“自然知晓,”宋天师露出一个笑,“与寻常人无异,不过于前世有缺,又行善积德,才有来生。莫要惊奇。”

他吹熄香炉上的三支香,烟尘散尽,他道:“尘世中自有缘法,不用纠结。”

谢行安从道观里出来,他之前那些离奇的想法,跟点燃的火烛一般,一下子烧到了底,再也不会燃起来。

春燕归后自当要寻新家安巢。

他何必阻拦。

――

等谢行安走后,晏桑枝去看了药房,那里已经完全修缮好了,居中靠后一张大长桌,左右各有矮小的围栏,后头是靠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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