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病了?什么病?”鹿鸣若无其事地作吃惊状。

大祭司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一点也不急。

“看样子像天花,我没敢吱声,先做法驱邪,用了符水。然后立刻跑出来,和殿下知会一声。”

“那你没有碰触到她吧?”鹿鸣问。

“哪里敢?天花我又不是没见过,碰谁谁死,比黑白无常还快。”大祭司笑道,“我还有很多钱没花完,怎么舍得冒这个险?”

“也没那么夸张,桑神医能治。”鹿鸣含蓄地透了个底。

大祭司更放松了,愉快地吃完了一碗羊肉汤。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他一有新消息马上来通风报信的作风,鹿鸣还是很满意的,便问道:“王后的贴身衣物,你劝他们烧了吧。就当驱邪的仪式好了,不然留下来要传染的。”

“殿下倒是仁心。”大祭司惊讶了一瞬,“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鹿鸣悠然地舀着奶茶,有点喝不惯这边草原上茶砖和微咸的口感,但不想浪费食物,便一口一口将就着喝。

她斜斜地瞟了大祭司一眼,后者知情知趣地笑了。

“我以为殿下会赶尽杀绝。”他的声音很小,用的是尧州话,淹没在为胡姬表演喝彩的喧哗声里,只有鹿鸣才听得懂。

“本来是这么想的。”鹿鸣叹了口气,也不怕他外传,“京城陷落后,除了天子跑得快,带走了一部分朝臣和禁卫,剩下的人都直面了胡兵。京城曾经是大周最繁华的都市,如今十室九空,荒凉不堪。

“敌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逼迫上百万百姓成为俘虏,像驱赶羊群迁徙一样,从京城走到这里。一千两百多里啊,他们背井离乡,抛家舍业,徒步走了一千多里,光路上就死了近一半。剩下的一半呢,现在草原当奴隶。

“你知道我看见那些奴隶是什么心情吗?她们有的已为人母,却还要给胡人做妾做婢,低贱至极,被人送来送去,随意折辱打骂;有的被当做牛马一样鞭打奴役,只能睡在牛棚里,生病了也无人理会,怎么死的都没人知道;有的女孩才十岁出头,居然已经怀孕了。——她才十一岁啊!”

【控制一下,别引人注意。】刘彻冷静地提醒她。

鹿鸣深吸一口气,攥紧的手强迫自己松开,把声音放轻,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也许你不明白,我是什么心情。——我是真的曾经想过,要对整个草原赶尽杀绝。”

大祭司静静听着,脸上殊无笑意。

“我确实不明白。我与殿下不同,我早觉众生皆苦,大部分人生下来就是来受苦的,当牛做马,一辈子也没有出路,死了反而是种解脱,早死早超生,下辈子说不定运气好,能投一个好胎。”

他凉薄而冷漠道,“所以,我没有殿下这样的怜悯之心。”

“……”鹿鸣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算了,你愿意帮忙,就很好了,我会记你的功的。”

“那敢情好。”大祭司笑了,“不知能否将功抵过?”

“一码归一码,你坑蒙拐骗的事,我也还记得呢。”鹿鸣瞪他。

“殿下也真记仇。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好事来着。反正那些病也治不好,那些百姓过得也很苦,用罂粟曼陀罗之类的药,让他们脱离苦海,享受极乐,有什么不好呢?”大祭司很无奈。

“如果有一个铁屋子,里面的人浑浑噩噩的,都快要憋死了。你会选择给他们罂粟,让他们在快乐中癫狂死去吧?”她用肯定的语气说着。

“当然。反正他们本来也要憋死了,又不是我造成的。”大祭司毫无压力。

“但我会选择打破这个铁屋子,让他们获得自由。”鹿鸣坚定。

“……那很麻烦的,又累又苦,还要很久,还未必能成功。”大祭司神色微妙,喃喃道,“我向来怕麻烦。”

“谢谢你给我传递这个消息,我心里有数了。”鹿鸣笑笑,没有接那个话茬。

她准备要走了,楚天枢却叫住了她,顿了顿,才问:“那个怀孕的十一岁小女孩……”

“小产了,胎儿死在她肚子里死了两个月都没人管。胎儿都在里面腐烂了,连带着母体也遭殃,病入膏肓。我用了藏红花和麝香,试图把胎儿弄出来。

“你知道要怎么弄吗?这年代没有更好的医疗器具,只能用烧红的铁钳和剪刀,伸到肚子里把死胎剪碎,一块一块掏出来……最后她的肚子终于瘪了下去,可是死胎出来的时候把她的子宫也拖了下来,她开始流血,不停地流血,怎么都止不住……

“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停止了呼吸。

“她才十一岁,原本是京城的小姑娘。父母是卖酥酪和点心的,虽然不算富贵,但也吃喝不愁。在来草原的路上,她母亲和姐姐病死了,哥哥被草原上狩猎的马蹄子踩死了。

“她大出血死掉的那天晚上,我给她火葬。她父亲给我磕了很多头,求我有机会的话,把他们的骨灰带回京城,他不想葬在草原。他想带女儿回家。

“然后他冲进了火堆里,头也不回。

“我本来想救他的,我想告诉他,再等等我,等我几个月,我会把他们都带回去。

“但他不肯离开他的女儿。那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了。最后他们一起葬身火海。”

鹿鸣抬手擦去眼泪,廖萱泪眼汪汪地吸了吸鼻子,忙掏出手帕递给她。

楚天枢沉默了很久,和她们走出了热闹的帐篷。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星星多得像从前京城上元节时数不清的灯盏。

“殿下想复仇,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又放弃了呢?”楚天枢低声问。

“我怕牵连无辜。”鹿鸣仰头看天。

“草原有无辜吗?”

“还是有的。”鹿鸣又叹气,“别的不说,王后的侍女里,就有一个给我指过两次路,还教我说羌语。——她不知道我迷路是装的,不会羌语也是装的。我不过给她送了一盒饴糖,最普通的那种,她就熬了两天夜给我做了个牛皮小包,还绣了一朵格桑花。”

鹿鸣指了指她身上挎的小包,很时尚的一款斜挎包,放到后世博物馆,肯定又要有一堆打卡的人惊呼“穿越”了。

实际上这时代的人,很擅长用有限的材料,做出精巧的物件。

“我觉得不好意思,又给她送了套茶具,结果她说太贵重了不能收。我们推让了好一会,她才收了。结果第二天就给我送了个羊毛地毯,跟我说她母亲告诉她这是紫砂壶,很贵的,她们也要拿出家里最贵的东西来还礼,还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实在惭愧,无言以对。”

楚天枢更无言了,他揪着那拂尘的毛,揪了半天,才掩面道:“殿下何必惭愧?我几乎要以为你是在惺惺作态,邀买人心了。”

鹿鸣茫然惊讶地“啊”了一声。

“邀买人心?我吗?这么高端的操作我居然会吗?”她甚至有点受宠若惊。

“……”楚天枢嗫嚅了半晌,看得出他纠结得快头脑爆炸了。

“王后的那个侍女……”

“哦……你说格桑,我还没好意思去呢,怕给她带来麻烦。毕竟我身份尴尬,她是王后的侍女,因我被责罚就不好了。”她随口道,“不过她听我说没时间去,后来又给我送了她母亲和奶奶做的牛肉干。——她人真好,我实在不忍心牵连她。”

“……我都要不忍心了。”楚天枢扶额,“殿下你简直……”

“简直太狡猾了?阿禄奇也这么说。”

“不,你简直是个圣人。”楚天枢幽幽道,“连我这种人都会觉得,都会相信,为你做事是一件很好很安心的事。哪怕为你偷东西,为你杀人,为你做间谍……”

“你别把我说的像邪教和传销头子。”鹿鸣不适道,“我没那么邪乎。”

“正因你没有,所以才可怕。素昧平生的小姑娘,你倾尽全力去救她,用那么名贵的药材,为她处理后事,不怕脏,不怕累,不怕苦……”

“我没有受什么苦啊,我带了医生的,主要活都是别人在干,我只是看着而已。”鹿鸣纠正他的夸大其词。

“我敢说,像你这样的贵女,除非自己生孩子,不然是不可能到产房那种脏污血腥的地方去。更何况还是处理死胎这种不吉利的事。”

“哪里不吉利?科技不发达,产妇死亡率高,难道是妇人的错?”鹿鸣不忿。

“你知道,有很多地方,女子来了葵水,就不能出门,不能去别人家做客,不能上桌吃饭吗?”楚天枢问。

“什么?还有这种说法?”鹿鸣不由来气,“谁要是不让我上桌吃饭,我能把桌子掀了!”

楚天枢看着她,又默默扯掉一根拂尘的毛,忍不住道:“我的母亲,生了十个孩子,夭折了四个,我记忆中她每年都在怀孕和生孩子,最后终于受不了了,想喝田螺水避孕,结果划破了喉咙,不久便死了。——我当时便在想,死的好,她终于不用再受苦了。”

这年头避孕很很难的事。红花和麝香这种东西很贵,一般人用不起,也未必见效。

男人是从不避孕的,所有伤害都在女人身上。

尤其青楼那种地方,甚至吞水银避孕。能不能避孕不一定,容易短命。

青楼女子能活到二十岁,都很罕见。多的是十三四五六就频繁接客,染了病,治不起,用烧红的烙铁烫死那些溃烂的地方,死就死,活就活,草席一裹,丢进荒郊野岭喂野兽。

更不乏有早早怀孕的,生是不能生的,孕期长影响接客,通常用棍子打,生生把胎儿打下来。

至于母体会不会被打死,那也看命。

鹿鸣当时安排钱宝宝去查封青楼的皮肉生意,要求她每天手写工作日志,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有什么想法,都写下来。

她从一开始不情不愿,不以为意,但后来不忍卒读,心有戚戚,几乎落下心理阴影了。

“好可怕,她被打了那么多棍,流了好多血……”

有一天她哭着跑回来,崩溃道:“我不干了!你换个人吧!我看不下去了,好恶心,好恐怖……”

她呜呜咽咽地直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鹿鸣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回案发现场。

原来是一个得了病的曾经的花魁,被打得流产,没流干净。子宫脱垂,下身溃烂化脓,人绑在木板上,被滚热的烙铁烫得不断惨叫,进气多出气少,惨不忍睹。

“不是、不是说清倌卖艺不卖身吗?”钱宝宝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怎么会这样?”

“都出来卖了,还能由得了她?”鹿鸣叹气,“希望她能活下来。”

“活下来又怎么样呢?”一个戴着红花的舞妓小声道,“她是洛阳逃难来的,父母都没了,被人牙子拐进来签了卖身契,当晚就撞了墙,却没死。原先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还会作诗呢,妈妈就将她捧成了花魁,说是清倌,只陪陪酒,弹弹琵琶。可惜好景不长,她长得漂亮,自然有人惦记,不到一年,就被开了苞。一家子父子兄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三个人用她一个,怎么能不染病?”

钱宝宝人都傻了,在鹿鸣身后瑟瑟发抖。

木板上那个半死不活、神色惨败的女子,也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却一脚踏进了鬼门关。

“现在还觉得你哥哥没有错吗?像这样的女孩,他打死过三个。”鹿鸣请婶婶来为染病的姑娘们看看,就算救不了,好歹让她们别那么痛苦。

后来那洛阳的姑娘没活下来,鹿鸣把她葬了。

钱宝宝萎靡了好久,红着眼睛一家家查封那些妓馆,命令他们整改。

本来是官府出钱,买下那些卖身契,放姑娘们自由。但是钱宝宝鼓起勇气说,她愿意出这个钱。

“那可是很大一笔钱。”

“我不缺钱。”

“我还打算让无家可归的那些,去布庄绣坊做工,养活自己,还能上上扫盲班,和同学们交流,学点东西……”

“我也有布庄。”钱宝宝道,“我还可以多开几家。”

“一时半会儿可回不了本。”

“都说了我不缺钱。”

钱宝宝水蜜桃似的脸泛起羞恼的薄红,扭捏道:“不过你那边还有会治那种病的大夫吗?最好是女的……”

“凑一凑,应该还能找两个出来。我在报纸上登个头条,高薪聘请女医生,看看有没有用。”

“我出钱。”钱宝宝即刻道。

“那就谢谢你了。”

“……”钱宝宝很不好意思,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抱着名册继续去下一家青楼了。

也许只是杯水车薪,可是每一个重获自由的青楼女子,都深深地向她们跪下来,泣不成声,感激涕零。

鹿鸣总觉得愧疚,为自己的幸运和她们的不幸。

如今听楚天枢说起他的母亲的死,习以为常的语气,好像在说一片叶子的凋落。

这时代女子的可怜,简直充斥着生活的每个角落。

“按照你的理论,如果她运气好一点,下辈子可以投胎到一个科技发达的世界,就不用受这么多苦,生这么多孩子了。”鹿鸣安慰道。

“借殿下吉言。”楚天枢放下拂尘的毛,不再祸祸它,“明日便是赛马会了,殿下需要我做什么?”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我只需要你什么也不做。”鹿鸣回答,“该做的事,我们都已经布置好了。”

“那就祝公主殿下,武运昌隆,战无不胜。”楚天枢真心实意地祝愿道。

这个夜晚,注定不是个平静的夜晚。

王后得了天花,她的侍女格桑忙着把她的贴身衣物都烧掉,遵从大祭司的指示,很小心地处理着。

中原来的爱笑的公主,让身边的小丫头给她送了酒精,说是可以消毒。

格桑心里一甜,就像吃了公主送的糖果那样甜。

那样漂亮精致的糖果,她从来没吃过,一颗都要在嘴里化上很久,隔上几天才舍得吃下一颗,回家的时候还分给了家里人一多半。

公主说天气热的话,糖会化掉的,让她抓紧吃掉,不然就要化了。

她人真好。

这糖真好吃。

可惜王后病了,不能吃糖。

格桑用酒精消毒,守夜的时候忍不住吃了颗糖。

大可汗来了一趟,愁眉深锁,无可奈何地走了。

他在帐外问大祭司:“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这是天花,是上天的惩罚,只能听天由命,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只能看王后的造化了。”大祭司肃然道。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染上天花了?”大可汗急躁地踱步。

“许是什么巫蛊咒术……”大祭司话还没说完,可汗就脱口而出:“肯定是阿禄奇搞得鬼!”

“可汗!没有证据的话,千万别妄下定论!”大祭司忙劝道,“明天就是赛马会了,那么多部落都看着呢,这时候审问大王子,岂不是让其他部落都看了笑话?”

“唉!肯定是他!王后身体好得很,很少生病,怎么他一回来就病了,还是这么严重的病?”大可汗越想越觉得大儿子可疑,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把阿禄奇抓来,狠狠打一顿,逼他从实招来。

“我已经给王后的帐前贴了符,洒了雄黄和朱砂。这是九转金丹,我用千年灵芝和麒麟角炼的丹药,给王后服下的话,保她性命无忧。大可汗放心。”大祭司郑重其事地拿出玉瓶,倒出一颗雪白的丹药来。

那丹药确实不凡,好像散发着迷人的柔光,香气氤氲,有芝兰玉树般的气味。

大可汗忙接过来,仔细端详:“这丹药真这么神奇?”

“自然。这是我在蓬莱山采药时遇到仙人洞府,妙手偶得的仙方,炼了九次才炼成这一味药,不仅活死人肉白骨,还能延年益寿,常葆青春。”

“当真有如此奇效?从前怎么不见你提起过。”大可汗将信将疑。

“这药原本是贫道自己留着用的。大可汗也知道,贫道这个人惜命得很,当然要留点保命的灵丹妙药。但现在王后病重,人命关天,我不能坐视不理。”

“好!若是王后病愈,本可汗赏你个一万只羊的牧场!”大可汗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清气爽地拿着药进去了。

大祭司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与此同时,阿禄奇正在离王帐很远的地方,接收他偷偷回到草原的部族,并发狠训话。

“从现在开始,你们只听从我的命令。我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听明白没有?”

“明白!”

“我的箭射向谁,你们的箭就射向谁!明不明白?”

“明白!”

阿禄奇下了马,摸摸他的马头,向后退开,一箭射向他自己的坐骑。

他的部族愣了一下,也纷纷拉弓,射向那匹马。

白马哀鸣着在箭雨中倒下,顷刻间就血流成河。

“很好,就这样。无论我的箭指向谁,你们都必须和我一样,这样我们才会赢,才能活下去。”

他又举起弓,对准那个衣着打扮得像大可汗的草人,射出一箭。

他的部族紧跟而上,紧张而急切地把那个标志性的草人射成了刺猬。

鹿家军早就退到了一边,远远地望着这个方向。

于姚手臂上停着一只隼,抬起胳膊一振,放它去寻找鹿鸣。

燕语检查着药箱,数着日子和药材,和鹿鸣说起牛痘的爆发情况。

“草原上牛羊成群,传染得很快,估计过两天,就会引起大面积骚动了。”

廖安捏着游隼的翅膀,送到鹿鸣手里。

鹿鸣解开游隼腿上绑的信,一边看,一边道:“明天阿泰勒一死,大可汗必然暴怒,父子相残近在眼前。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我们先坐山观虎斗,等时机到了,帮阿禄奇一把。他弑父上位,草原自然动荡。再加上牛痘带来的恐慌,动荡不安的草原,才是我想要的草原。草原混乱,大周才能安稳。”

“云州都督说什么了?”燕语问。

“问我什么时候离开草原,他率兵接应。”鹿鸣看着信,沉吟道,“我得等结果出来。局势瞬息万变,还真说不准。万一阿禄奇不争气,造反失败,那我可就直接对上大可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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