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

时至早间正中,日头高挂,站在院子里的老太太一听远处的钟声,一拍大腿道:“看得迷了,时辰都忘了。”

“不说我忘了前明河今儿个还要送菜呢,可不能再待。”

惊得大家赶紧告辞,一家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活计不能落下。

晏桑枝让他们慢点走,片刻院子便空了下来,只剩曹木工和他妻子。

“阿叔,你让嫂子坐在这里,我让我家麦冬和麦芽给你看着。你先和我去看看那药房要如何修。”

她边说边往里头走,曹木工匆匆应下,交代一声就拎着做活的木箱赶紧跟上。

药房在厅堂的边上,离院子很近,方便乡邻看病。

曹木工从进门前便放下东西打量,左摸摸右瞧瞧,连窗棂的边角都不放过。在心里大概估摸后,才开口道:“光修药房得花上十五日,小娘子你看,这一排的窗户能用得不多,要全拆下来重新装好。这长桌还好,只是药柜所需时日多,很多的药格要做过。”

晏桑枝并不在意时日,她关心的是木头,“阿叔,要是我想将整间宅院翻新,需要多少木头?”

“木头,”曹木工沉吟,“百来根差不多。木价不菲,便是最便宜的杉木一根也要百文。”

百文一根,晏桑枝手里满打满算能用的也只有八贯,再加上瓦要换。不仅不够还要填补上不少。

她面色犯难,曹木工为人虽憨厚,可也不傻,他压低声音,“不一定非得去买整根好的,有些“烂木头”价钱便宜。甚至,还可以去山里砍些,砍几根没人会说嘴的。”

晏桑枝听了这番话,抬起头看后院,她知晓那里能通荒山,可这几日腾不开手。她又抬头去看屋出个好歹来还真不知道。

眼下有人肯带路,她自然求之不得。曹木工有些不太放心妻子,“不如顺道把我家婆娘带回去,家里也有人照应。”

“成,那些面记得带上。”

晏桑枝让麦芽去拿面,曹木工把曹氏背起来往外走,虽不知道晏桑枝能不能医好,可他心里多了份指望。

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就好了呢。

他心里这般想着,出门后将曹氏放到板车上,下面垫了层褥子。

晏桑枝跟在后面,瞧到曹氏怔然望天,任人摆动像个木偶一般。

哪怕些微的表情都没有,不完全像中风,她暗自思忖,一路牵着麦芽,一边时不时瞧她一眼。

曹木工的家住在东城巷边上的木头巷里,这里的屋子大多做工精细,俱有小楼。锯木头的响声此起彼伏,她能看见曹氏听见这声响,眼皮明显动了下,眉头往中间聚拢。

害怕锯木声。

有心事的病最难医了,晏桑枝叹气,已经开始治了,又不能不医。

她看曹木工将板车停在一处小院前,他才喊了一声,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娘子过来开门。

她垂头,声音很低,“爹,娘,你们回来了。”

“阿春,你去泡点茶,小娘子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喝杯茶再过去吧。”

曹木工说不来什么客气话,只能让自己女儿去泡茶,晏桑枝拒绝了,她没有想进去的意思,只说:“阿叔,我不爱喝茶,你把嫂子带进去先,我们在外边等。”

她隐约有点想法,却没说,那叫阿春的抬起头看她一眼,又赶紧低头。

可也叫晏桑枝看清了她的脸,黑瞳仁,眉毛弯,小嘴嫣红,鲜嫩水灵,是个美人胚子。

生得好,生得又不好。

――――

浅水镇的灯笼一盏盏亮起,画舫上有药行攒局,做小三张,即在上头摆三张桌子。

药商阔气,请镇上盐商的家厨做菜,整置几桌,冷菜凉拌双脆、盐水肫仁、椒盐素鳝、芥末肚丝,另有大菜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鲍脯鸽蛋、软兜长鱼…,从头摆到尾,还开了几坛好酒,酒香萦绕。

谢行安倚在玫瑰椅上,没有什么胃口,连筷子也懒得动,边上布菜的人都被他打发走了。

他这桌冷清,连个敬酒的都没有。经过这么多日,药商没人不知他脾性的,不沾酒,不近色,不爱权,喜好全无。

这样的人没软肋,也最不会留情。他们碰了几次灰后,再不敢硬凑上去。

谢行安闻到酒气和脂粉香,心里不豫,若非今日有潞州来的药材商手里攥着人参,他连门都不会踏进来。

另外两桌坐着一些大腹便便的药商,肚里见了酒,正事丁点不谈,谈的不是女色便是利,还请了数来个歌妓。

谢行安听得厌烦,不欲多坐,让谢七对付几个老头,自己迈步出了船舱,空青立马跟上。

晚风徐来,他慢慢走在燃灯的小道上,前头灯火昏暗,树影憧憧。

一直走到府宅都没说话。

空青预备给屋子点上烛火,谢行安摇头,“出去。”

黑暗中他脱下外衣挂到架上,随即躺在床上,盯着床顶。

自从在梦里见到一抹黄后,白日他的梦里出现半张脸,小而尖的下巴,绛唇。

她在笑,笑声跟玉石激撞一般,清凌回荡。

谢行安认得这声音,她说自己没有家了。

他生出种割裂感来。

屋子里黑沉沉,他犹豫片刻,闭上眼睛,没有看见上半张脸。梦的开头是一个穿着红肚兜、短下裙的小女娃,圆圆脸,很白,趴在那里朝天蹬,嘴里咿咿呀呀,笑的时候口水顺着嘴流下来。

谢行安不喜欢小孩,可莫名觉得她很乖,不过转瞬,他眼前所见的顿时化为齑粉,消散又重塑。

女娃窜高了一截,头戴虎皮帽,上绣长命百岁,她嘴里哈着气,帽未遮住的脸圆润,红扑扑地像挂在枝头的柿子。

她跑在雪里,笑得很开心,一蹦一蹦地,踩出小坑来,还大喊道:“阿爹,你看好多雪,我好喜欢雪。”

“我们阿栀喜欢雪啊,那阿爹带你去山亭看雪。”

她笑弯了眼,趴在一个男子的背上,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不老实地动来动去,神情灵动,“让阿娘一起去,阿爹给我买糖人,我要边吃边看。”

“成,都依我们家阿栀的,给你买个小老虎,再买一串捏面人。”

梦里所有人的脸都是模糊的,只有她的脸清晰到像真的。

雪落了一年又一年,女童长成少女,总角发髻变为垂髻,青绳绑带,眉眼越发出落,安城的水养人,叫她眼似湖波,体若春风。

她难得有苦恼的时候,趴在书桌上,时不时看檐下的燕子,又或者拨弄笔,纸上的几个大字横竖不动。

医书看得却很起劲,边看边念,“眼突然不能视物,”她合起书,一字一句地道:“用,用黄土来擦眼,不对不对,应该是放到水里,取上面的清水洗脸。”

她嘟囔,“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转头又笑盈盈地跑出去学晒药了,大字一直空在那里。

谢行安无法闭眼,只能默默看着这一切。

看她因不会背医书而挑灯夜读,看她起个大早就为去放纸鸢,看她馋一只鸡腿缠着娘亲不肯起身,看她在过生辰许的愿望是家人长命百岁。看她从丁点越长越出挑。

他很难相信,自己好似在梦里被迫认识了一个女子。

无法掌握的感觉令他蹙起眉头。

但梦里到最后,白幡满堂,少女的脸不再有笑容。

他的梦戛然而止。

天亮了,谢行安醒来,眉睫低垂,他起身穿鞋。

梦太过清楚,难以忘记。

他觉得自己梦魇了,得吃几盏方药才成。他把做梦归咎于邪气入体。

可被迫梦到别人的半生,哪管这个人可能不存于这个世上,谢行安都觉得实在荒唐,他努力摒弃脑中时不时浮现出的画面。

良久,他踱步走到书房,一整个白日都在处理药材买卖的问题,书房里的灯直到三更天才熄灭。

果然再入睡时,他没有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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