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凌收拾心情,缓步回到不好堂时,已近中午,刚踏入后院中,便看到杜恒正在院中来回转圈,一脸的焦急神色。
抬头望见苏凌,这才一步走过去,如同星星盼到了月亮一般一把将他拉住紧张道:“苏凌,你昨晚去哪里了,俺今早一觉醒来,寻你不见,还听人说外面有个姓董的谋逆作乱,和司空的精锐交了手,整个龙台城都人心慌慌的。你又突然消失了,俺也不敢再开门做生意。你去哪里了?”
他如倒豆子一般说着,眼中的的焦急担忧之色却显得十分真切。
苏凌心下有点感动,从南漳到京都龙台,遇到了很多人,又走了很多人,来来去去,如今身边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个一直跟随着自己的憨厚的杜恒。
苏凌不想让他担心,便若无其事道:“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杜恒却正色道:“苏凌,以后做什么事情,能不能带上俺,你忘了在那桂树之下,咱们曾经说过的,咱们要一起闯一闯这个天下!”
苏凌心中一暖,望着这个结实的少年,忽的缓缓道:“杜恒,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杜恒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小子,今日有些不正常,俺杜恒这辈子认定你这个兄弟了,天大地大,俺都会跟你在一处!”
苏凌用力的点了点头,觉着眼眶有些温热。
杜恒是个粗人,未曾感觉到苏凌的情绪波动,又问道:“你昨晚,究竟去了哪里,你别看龙台现在风平浪静的,其实俺到觉得暗中腥风血雨的,你晚上还是好好在家里待着,别到处乱跑,惹了祸事。”
苏凌先是一疑惑,转念一想,原来他这位玩伴在心中,早已把不好堂当做了自己的家了。
苏凌这才笑道:“也没去哪里,去了趟司空府......”
杜恒惊得睁大了两只牛眼,刚想高声,又觉得这事万不可张扬,遂捂了半张嘴道:“你小子还真去了司空府了!你不知道那帮逆贼就是要对付萧元彻的......”
苏凌耸了耸肩膀道:“是啊,可是我不还是萧府供奉嘛,总不能白拿人家俸禄不是,关键时刻也得出出力不是。”
说着压低了声音道:“苏郎妙计安天下,那谋逆的董祀已经被司空拿下,本公子因为献计,还被司空抬举,封了个小官呢,现在我可不是供奉了!”
杜恒闻言,一脸兴奋道:“封......封官?真有你的!封了个多大的官?”
苏凌有些尬住,总不能说芝麻大小的官,只把官职报了糊弄自家兄弟道:“额......司空府西曹掾......”
哪知这位杜恒兄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忙问道:“西曹掾?是什么东西......”
“西曹掾不是东西......啊不是......反正就是个官......”情急之下,苏凌脱口而出,话已出口,方觉这不是自己骂自己么,这才急忙改口。
“可比里正老爷大?”杜恒一脸激动道。
苏凌一挺胸膛道:“比那可大多了......”
杜恒脸上的激动之色又甚道:“比县丞老爷大?”
苏凌一哼道:“大......县丞得叫咱大人!”
苏凌这才知道,杜恒不过生活在苏家村日久,在他眼里里正、县丞之流可是大官了。
苏凌笃定这点,才又哈哈一笑道:“老杜,你就不能说的再大点的,你苏兄弟就那点能耐不成?”
敢情苏凌也是有骆驼不吹牛的主。
杜恒大嘴一咧,鼓了鼓劲这才又道:“难不成跟县令大老爷一样?”
苏凌这才点点头道:“恩恩,跟他差不多,类似于弼马温吧......”他吹牛的同时,还不忘自嘲一番。
“弼马温......弼马温,额那也行,到时县令大老爷也得让着你几分。”杜恒乐的大脸都开花了。
苏凌一翻白眼道:“啥弼马温......西曹掾!”
“哦哦......对对!你小子真就长本事了,俺就说嘛,跟着你俺老杜不会吃亏的!”杜恒嘿嘿一笑道,那架势就像苏凌真就封侯拜相了一般。
杜恒又兴奋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俺这就去张罗一锅好肉,咱们这位弼马温......啊呸,西曹掾大老爷庆功,王钧那小子也不知道去哪了,今天一天也没见着......”
说着便要向灶房去。
苏凌一把将他拉住道:“你先别忙,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去做!”
杜恒闻言,一脸跃跃欲试道:“说罢,去抄哪个逆贼的老巢?”
苏凌气笑道:“你想什么?我是让你去龙台找家铁匠铺打个东西回来,图纸已经给你画好了......”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递到杜恒手里。
杜恒一本正经道:“是也是也,如今升了官,那出来进去的没个好家伙总归不成,你等着,俺这就去......”
言罢,攥了苏凌给他的图纸,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苏凌这才笑着摇摇头。
回到后堂正厅,沏了毛尖茶,一边喝茶,一边想着心头的事情。
眼下血诏风波基本算是平息了,只是还缺少朝堂的盖棺定论。只是,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董祀谋逆的罪怕是谁也翻不了案去,毕竟他可是劫持了天子,天子都吓得跑到司空府临时居住了,若是萧元彻还搞不定那些唱反调的人,他这司空也就白混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压在苏凌心头久久不散。
便是那十六字谶语,到底预示着什么。
还有在承天观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以及自己的茶叶货船被劫到底跟这句谶语到底有没有联系?
虽然苏凌在司空府为了糊弄萧元彻,信口胡说的谶语含义,差点连自己都相信了。
但是苏凌知道,这谶语背后暗示的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或许作着谶语之人,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可是究竟是什么时机呢?
苏凌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口中轻轻的念着那十六字谶语道:“雪漫人间,承天顺义;雷火涤荡,大德飞仙。”
苏凌念了几句,心中暗忖,这十六字分为两层一意思,以他的感觉,前八字一个意思,后八字又是一个意思。
莫不是对应了两件事情不成?
唉!猜谜这个事情,自己的确是不太擅长啊。
他踱着步子,忽的低头道:“浮沉子......牛鼻子,你说这到底......”
这才蓦地想起浮沉子早已离去,忽的抬头看着空旷的厅堂,缓缓的摇了摇头。
前阵子过惯了有人参谋的日子,这猛地一下,还颇为不习惯啊。
苏凌想这谶语想的头大,又加上昨夜劳心费神,一阵困意袭来,便半倚在椅子上,后背靠好,将两条腿架在桌几上,不一时,昏昏睡去。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听到院内响起脚步声来,却是杜恒手中提着苏凌让他找铁匠打的物什,颇有些泄气的走了进来。
苏凌这才翻身坐起道:“打好了?”
杜恒将手中的物什朝他怀中一推,嘟嘟囔囔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明刀利剑,可是我看着玩意形状似圆盘,中间空,周遭深,左右两边还有个大铁把,怎么看怎么像口锅啊!”
苏凌瞥了他一眼道:“废话,我什么时候说要打兵器来着,这就是一口锅,准确说是口涮锅。”
“锅?还叫啥涮锅?干嘛用的?”杜恒不解的问道。
“能干嘛用?做饭用,这锅你背好了,过几天我要请人吃饭......”苏凌将那口大锅朝着苏凌的后背一扣,似欣赏道:“恩,背锅侠!这绰号不错......”
说着打着哈欠,回自己房中继续补觉去了。
只剩杜恒一人在风中凌乱......
苏凌准备好了,他知道萧元彻既然说了自己还欠他一顿好吃食,必然会来的,所以他自然是不敢怠慢,在不好堂等着。不知为何,王钧没有再来不好堂的事,杜恒竟然也没有再问过。
一天又一天,眼看年关将至,龙台又下了几场大雪,天气也越发的冷了。
苏凌料想,萧元彻定然是被血诏善后之事牵绊住了,这才迟迟未来。
果然,又过了两天,郭白衣使人传了消息。
董祀勾连京中数名官员,矫诏谋逆,更是胁迫当今天子,幸赖司空萧元彻披肝沥胆,致个人安危于不顾,怒闯禁宫救驾,将天子迎到司空府暂时安身。董祀及同党皆全族抄斩,董后因救驾殉国,受其父牵连的罪过既往不咎,以嫔妃之礼择日下葬。
其余人等,圣上仁慈皆既往不咎。董贼既除,天子已于昨日回銮禁宫。然天子每每思之,无不痛心疾首。故连下数道谕旨,昭告天下。
其一,司空萧元彻虽救驾有功,但负责戍卫禁宫和京都,出了此等大事,皆因失察,故罚奉半年,仍为居司空,录尚书事;
其二,命大鸿胪孔鹤臣牵头,设察查院,纠察邪气歪风、中伤谣言,一切无中生有、仇视天听和重臣之人,皆严惩不贷;
其三,下旨切责渤海侯大将军沈济舟和荆南侯钱仲谋,身为大晋重臣,圣上有危,却无动于衷,不进表问安,实非人臣所为也;
其四,以侍中钟原领司隶校尉,持节督沙凉马珣章等诸军,如天子亲临。
四道旨意既下,朝堂文武皆称颂天子仁慈贤德,更恭喜大鸿胪孔鹤臣再受天子提拔,担任重职。
孔鹤臣原想借血诏之事诘难萧元彻,可是知事不可违,那董祀的确劫持了天子,想来再多说什么也是徒劳。
他只得应付着前来恭喜的诸多朝臣,心里却暗自叫苦,暗想这设立什么劳什子察查院的计策,果真歹毒,将自己这清流之首,推倒整个大晋朝臣的对立面,以后自己行事,更是有些举步维艰。
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暗叹萧元彻身边多有谋略之人。
而渤海侯沈济舟和荆南侯钱仲谋皆向朝廷上了罪表,那沈济舟更是做足了戏码,向天子三辞大将军之职。天子又少不得多番劝慰。
这下,沈济舟的声誉竟更加显赫起来了。
便是萧元彻也暗暗摇头言那沈济舟身边善谋者众矣。
一场血雨腥风以董祀等族无数人头落地而告终。
龙台也在多日的阴霾风雪中,迎来了久违的阳光。
只是冬日的阳光,依旧让人觉得驱不走满城的冷意。
............
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整个龙台除了银装素裹的白雪,各家各户皆门上挂了红灯,炮竹声声,龙台城中到处弥漫着喜气洋洋。
原来今夜便是除夕,明日便是新的一年了。
转眼之间,苏凌已然在京都停留了大半年的时光了。
苏凌提前给那几个军卒伙计放了假,还一人包了好大的红包,一人发了一套新衣。
待这些人散了,苏凌和杜恒这才齐齐动手闭了不好堂店门,又在前门后门挂了红灯笼,看起来也颇为喜气。
万家灯火,竹声辞岁。
杜恒和苏凌皆做了几个拿手的吃食,又拍了几坛老酒,两人对坐边吃边饮。
两人虽然也心中高兴,又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胡话。
可不知为何,那杜恒却呜呜的哭了起来。
苏凌醉眼朦胧看向杜恒道:“老杜,这大过年,你哭个什么?”
那杜恒却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道:“苏凌,俺想俺娘俺爹了......”
苏凌醉骂道:“七尺男儿,就这点出息。”
只是话音方落,眼中也有了些许温热,两滴泪滴到酒卮之中,苏凌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杜恒......我也同你一样,想我的爹娘了.......”
又端起酒卮,一摇一晃,走到院中。
入眼之间,寒梅傲雪,清辉碧月。
苏凌望着天空,喃喃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老杜,我不仅想咱们爹娘,还想神农阿爷、元化师父、芷月妹子......还有浮沉子、穆姐姐.......”
酒入愁肠,红灯之下,只余两人,更显形单影只。
杜恒抹了抹泪,走到苏凌身边道:“苏凌,等过了这个冬天,咱们把他们都接来不好堂,好不好......”
苏凌猛然点头,缓缓道:“是时候了......杜恒我答应你,等过了冬,便把他们都接来,今年便是今年了,等明年除夕,咱们一家人在一处,那才叫过年!”
“嗯!.......”
............
司空府。
府内上下,皆红灯高挂,红毯铺地。所有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老伴伴魏长安,一脸的皱纹也笑开了,穿了一件新衣,又给府内佣人侍女皆发了新衣穿了。此时正在张罗着这些佣人忙里忙外。
膳房内香气四溢,庖厨杀鸡宰牛,府内上上下下进出送菜添酒,热火朝天。
正厅之内。
司空萧元彻和夫人丁氏皆穿了大红华服,居中而坐。
萧家三子一女膝下承欢,欢声笑语。
一旁笺舒大妇独孤袅袅也站在那里,光彩照人,笑颜艳嫣然。
待笺舒、思舒、仓舒、璟舒向父母敬了椒酒。
萧元彻这才吩咐了子女在大圆桌前坐了。
桌上各种珍馐佳肴,琼浆玉液,自不必说。
席间众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便是平时不苟言笑的笺舒也罕见的面带微笑。
萧元彻和丁夫人难得的跟众子女唠了家常。丁夫人席间还不停催促萧思舒和萧璟舒,说是年岁正好,若有哪家女娘公子看得上眼,就早日娶了嫁了。省的她这当娘的操心。
萧思舒只是顺着丁夫人的话说。那萧璟舒却是脸色一红,言说她是不嫁人的,要守着阿父阿母。
魏长安时不时的进来斟酒布菜。
萧元彻忽的叫住魏长安道:“魏伴伴,辛苦你一趟,去膳房捡几道做得得法的吃食,用食盒乘了,送到不好堂苏凌处。”
魏长安点了点头,萧元彻又道:“仔细着点,苏凌那小子嘴可刁,这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他一人远离家乡,适逢佳节,他总是孤单一些。”
萧仓舒在一旁打趣道:“反正我看璟舒阿姊似乎对我这苏哥哥颇为用心,不若下次再逢佳节,将苏凌接来,同阿姊一起坐了,一则阿姊心中欢喜,再有苏哥哥也不孤单了,岂不是两全其美。”
萧璟舒顿时俏脸绯红,站起来作势要打道:“小仓鼠,你这才多大年岁,好的不学,偏学这油嘴滑舌,看阿姊不撕了你的嘴去!”
众人哈哈大笑。
丁夫人却颇为满意的点点头道:“仓舒儿这话不错,我也看那苏小子十分不错,璟舒丫头真就不愿他来?”
萧璟舒的脸已然红到了雪颈,娇声道:“连阿母也来打趣......”
萧元彻只是看着丁夫人和萧璟舒,似有所思,并不说话。
众人欢宴了一番,萧元彻和丁夫人总觉着两人是长辈,在这里总是让这些儿女不自在,这才推说有些乏了,回后院去了。
席前只剩下笺舒、思舒、仓舒和璟舒四人。
萧思舒这才向萧仓舒道:“仓舒阿弟,我听闻那苏凌颇有才学,又作得好诗赋文章,更是离忧山轩辕阁的高徒,阿兄每年上元节都要在我的府上开一个上元诗会,到时龙台公子和名士皆会前去,今年更有古小夫子赴会。阿兄听闻你与苏凌相熟,可否带代阿兄请他赴会啊!”
萧仓舒饮了一卮酒方道:“这有何难,我与苏凌私交甚笃,我出面请他,他岂有不去之理?”
萧思舒这才乐呵呵的点了点头,转向萧笺舒道:“阿兄,你也去吧!”
萧笺舒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比三弟闲情雅致,我那五官中郎将营中诸事颇多,抽不开身,我就不去了。”
萧璟舒嘁了一声道:“笺舒阿兄就是无趣,这什么上元诗会的,我要去。”
萧思舒一笑道:“这诗会去的都是名门公子,你个小女娘为何要去?”
萧璟舒白眼道:“偏男子去得,我一个女娘就不能去了不成?大不了我到时作个男子装扮。”
萧仓舒狡黠一笑道:“阿姊哪里是去赴会,怕是去瞧苏凌的吧......”
一句话逗得笺舒、思舒皆笑了起来。
萧璟舒起身便要来打萧仓舒。
萧仓舒哪里让她打着,转身就往院中跑去,萧璟舒在后边边笑边追。
萧仓舒跑进院中。
却蓦地看到满园雪白,云轻月白。
忽的竟是红了眼眶。
到底是个孩子,竟转回身,头靠在萧璟舒肩膀之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萧璟舒脸色一变,忙问他怎么了,便是萧笺舒和萧思舒也同时站了起来。
白雪之中,萧仓舒满脸泪痕道:“阿姊,我想明舒哥哥了......以往都是他陪我在这院中堆雪人的......”
一语戳心。
萧璟舒瞬间泪光盈盈,一拉萧仓舒的手,柔声道:“仓舒不哭,阿姊和你一起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