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可是饭食不合胃口?”佩秋见她坐在桌边迟迟没有动筷子,便问道。
沈虞摇头,“时日不多, 我得想法子尽快出宫一趟。”
会河之战越来越近了, 如何将手中的消息传给司马曙琰,实在迫在眉睫。
“皇上不准许小姐出宫吗?”
“并非, 出宫容易,但如何摆脱跟踪的人却很难。”
佩秋了然, 若是小姐想出宫, 皇上定然答应, 但也必定会派人保护, 即便是明面上没有派人,私下一定会有暗卫跟着的。
这倒是不方便行事了。
主仆俩愁了一会儿, 沈虞道:“先吃饭,晚些再想法子。”
等吃过早饭,沈虞准备出门去散步时, 裴胜过来了。
“沈小姐今日可得闲?”裴胜此人,每回见着她都笑意盈盈, 但沈虞清楚, 这人跟裴 之一样, 都是做事手段狠厉之人, 可不像表面这般和蔼可亲。
“裴公公有何事?”
“并非奴才有事, 而是宫里来了为客人, 皇上让奴才来请您过去。”
“客人?”
沈虞狐疑, 在宫里能称得上客人的,想来身份不简单,莫不是邻国使者?
“到底是谁人, 裴公公可否透露一二?”沈虞问。
裴胜笑得像一只老狐狸,卖着关子道:“沈小姐去了便知。”
半柱香后,沈虞跟着裴胜来到朝渊殿,这里是皇宫会客外臣的地方,裴胜领她到门外后便告辞离去了。
沈虞以为裴 之在里头,便理了理衣裙,确认无不妥之后才端着身子进门。毕竟是见外客,她总不好在这个时候欠缺礼数。
然而等她跨进殿门却见殿中空无一人。
沈虞四处看了一会儿,心中疑惑,正待出门找个人问一问时,后脑勺突然被人敲了一下。
她唬了一跳,赶紧转过身,这才看清身后之人。
“师兄?”她眼睛发亮,惊喜不已。
来人正是任子瑜。
他上下打量了沈虞的装扮,比起往日在南海的随意,进了宫之后倒是更加讲究了。
沈虞知道他在想什么,赶紧解释道:“裴胜说有客人来,我还以为是邻国来的使者,便穿得浓重了些。”
任子瑜笑,“在宫里过得可好?”
沈虞请他坐下来,等宫人上了茶退出大殿,她才摇头说道,“一点也不好,师兄,我不喜欢宫里。”
任子瑜当然知道她不喜欢宫里,若是喜欢,也不会拜托他联系司马曙琰了。他此来,只是担心她孤身一人在长安难以应付,毕竟六年未见,也不知裴 之此人是否还会待她如初,担心沈虞的计划败露,会否遭到裴 之伤害。不过今日见她如此,倒是放下心来。
“师兄何时来的?为何不提前写信给我?”
“我倒是想写,但是也没法送进宫来啊。”任子瑜笑道。
他依旧如六年前白皙俊朗的模样,岁月似乎并不曾让他变得沧桑,笑容依旧和煦,语气依旧温柔。
温润公子,皎皎如天上月。
沈虞见到他十分安心,听他如此说,也明了。皇宫制度森严,又岂会轻易让外头的信笺传进来?
“这次我来,便是被礼部尚书请过来的,他家中老母亲突发重疾,我早已三日前到了长安,安置好之后,才托吴大人帮我递口信。”
口信当然是递到裴 之这里的,若是以前,裴 之定然不会让沈虞见任子瑜,但今时不同以往,裴 之待沈虞小心翼翼,若是让她知道他阻止与任子瑜见面,定然会生气。索性便将任子瑜请进宫来,让两人见面。
“我爹爹在山上可好?还有徐嬷嬷她怎么样了?”
以前沈虞隐藏身份,身边人多不方便,于是将徐嬷嬷送回杭州,况且她年纪大了,不宜跟着她到处奔波,因此,也是好几年没见了。
“阿虞放心,沈父身子很好,腿疾也正在恢复,兴许过两年便可痊愈。至于徐嬷嬷,去年我路过杭州时,去沈宅看望了,她也很好,就是很念着你。”
知道父亲和嬷嬷都好好的,沈虞眼角微红。她从南海来长安,往后的日子如浮萍难安,孤身一人在外,却是越发想念起家人来。
“等我的事了结了,我就回去看他们。”她强忍着泪意笑着说道。
任子瑜清楚她说的是何事,此时见四下无人,便问道:“可有把握?”
沈虞点头,“嗯。师兄,你来的正好,我正有事托你帮我。”
“何事?”
“我在长安有几家铺子,如今我在宫中不得空出去看账,回头你去如意茶行找王掌柜,与他核对核对账目,对了,你明日得空吗?若是得空,明日去吧。”
核对账目是假,让王掌柜把消息传给任子瑜才是真。虽然她此时正见着任子瑜,但这会让保不准有暗卫盯着呢,她不方便行事,但是在宫外就不一样了,没人会盯着一个掌柜。
任子瑜见她说得郑重,便点头答应,“好,我明日去。”
两人正聊着些趣事,不一会儿,裴 之来了。
他进门见两人坐得有些近,微微皱眉,随后不着痕迹的坐在两人中间,挡住了沈虞的视线。
“你们在聊什么?”他笑着问道。
他一来,殿内适才轻松的氛围突然凝重起来,沈虞又收起了脸上的笑。
“与师兄说些家事。”
“我刚处理完奏折,这会儿无事,便也过来见一见师兄。”他客气有礼,态度亲和,仿佛真把任子瑜当自家师兄一般。
任子瑜心里清楚,他只是客套话罢了。
裴 之一来,两人倒不好再说什么了,所幸要交代的话早已交代完,任子瑜很识趣,他起身道:“皇上,草民先告退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沈虞站起来,有些不舍。
裴 之也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对任子瑜道:“既如此,我派人送师兄出宫。”
等任子瑜背影消失,他才又问沈虞,“饿了吗?陪我吃午饭如何?”
沈虞清楚,他就是故意来赶人的,心里有些气,但此时也不好表现出来,沉默了片刻,才点头应了声“好。”
两人走在狭长的甬道上,后头跟着一群内侍和侍卫。裴 之牵着她,思忖良久才说道:“阿虞,下个月我便要亲自领兵去出发会河。”
沈虞的心突然一跳,转头看向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跟她说起会河的事。
裴 之打量她的神情,自然捕捉道了她眸中那转瞬而逝的慌乱,心底黯然。
“届时我去会河,你可愿意在宫里等着我回来?”
“皇上要去多久?”
“还不知,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
沈虞低着头,脑中飞快的转着,她想跟着一起去会河,毕竟离得近些,更方便她打探消息。可该如何与他说呢?
“阿虞,你若是觉得在宫里无聊,那我送你回南海住一段时日如何?或者回杭州也行,杭州的宅子我已让人打理妥当,你去之后可安心住下。”
沈家的宅院六年前被官府封了,裴 之登基之后,又将宅院还给了沈家,还赐了许多财物。
这事,沈虞当然知道,可沈虞已经不在乎了。
失去的东西,再也补不回来了。
她不想回南海,也不想回杭州,她就这么站着,没有说话。
“阿虞不乐意?”裴 之轻声问。
沈虞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会河如何?”
她说的是“你”而非“皇上”,亲近之意明显。
裴 之笑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眸中一片凄楚,再眨眼,又恢复了温润之色。
“此事,且容我考虑。”
“好。”沈虞低头应道。
陪沈虞吃过午饭后,裴 之回到甘露殿,片刻后,暗卫进来了。
“有何发现?”
这人正是他派去跟踪任子瑜的。
暗卫跪在地上,禀报道:“皇上,任公子出宫后,上了吴尚书府的马车,在惠阳街买了些药材,之后就直接回了尚书府,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裴 之这次来给吴尚书的母亲治病一事,裴 之当然知道,但他想知道沈虞与他接触之后,做了些什么。
“继续跟着,不要漏过任何事。”他吩咐道。
暗卫退出去后,他又让裴胜进来,“你派人去将张承运和柴将军请来,朕有事与他们相商。”
“是。”裴胜赶紧去了。
裴 之走到窗前,看着六角木几上一盆开得鲜艳的兰花,手指下意识的敲打着窗沿。
看来,得重新布置计划了。
凤阳宫。
沈虞回来之后,交代了佩秋一些事,之后让她拿着牌子出宫去找王掌柜。
她嘱咐道:“你此去将我的话一五一十的写在账本里头,之后再递给王掌柜。切记,务必要他亲手交到师兄的手上。”
佩秋点头应是,也赶紧拿了牌子出宫。
沈虞了了一桩心事,心里轻松,难得的睡了个好觉。
再醒来时,已是快黄昏,她坐在软塌上看书,心不在焉,想着中午裴 之说的事。
若是他不同意带她去会河该如何?
战场的事瞬息万变,若是她不在,很难保证计划成功。她想,无论如何自己得跟着去会河。
可怎样才能让他答应此事?
...
裴 之与臣子商议结束后,走出甘露殿,准备活动活动筋骨时,不经意间瞥见廊下站着的身影。她一身单薄的水红长裙,身后的灯火照耀着她,仿佛仙子初入凡尘,美得不可方物。
他笑着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沈虞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一直想着该如何开口,此时见他过来,干脆直接说明来意。
“我就是想问问,我可否跟你一起去会河?”她主动伸出手牵住他的。
裴 之微微一顿,感受到她白嫩的手指在他掌心俏皮的挠了几下,嘴角便漾开了笑意。
他不答反问:“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
“走,带你去个地方。”
沈虞跟着他走,不一会儿来到了一座高楼前,门口的牌匾写着三个大字――“摘星楼”。
“为何带我来这?”沈虞问。
“上去你就知道了。”
两人爬到第七层顶楼,裴 之牵着她倚着栏杆眺望,他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沈虞的眼前,就是整个长安夜色,灯火稀疏,人间烟火。
“以前,我想你的时候,就喜欢独自一人来此眺望,那时候想着,若是下辈子再遇见你,我一定带你去各样的地方,让你快活。”
沈虞没说话,感受到他在身后靠得很近,那双大手小心翼翼的搂着她的腰身,或许是见她没有反抗,便又悄悄搂紧了些。如此一来,沈虞便是被他搂在了怀里。
裴 之又自顾自的说道:“你不知,长安夜色极美,尤其是当星空出现时,天上星河,地上灯火,人间美景。我心里就一直遗憾,和你在长安待了一年多,竟没有带你仔细看过长安。”
“长安很美。”沈虞说道,她发自内心的,眼前的景色,确实很美。
“嗯。”他将头轻轻的埋进她脖颈间,闻着她独有的发香,内心安然。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喜欢来这里看星星,看长安灯火。”
沈虞一愣,随后又想起他的身份,才突然明白过来。
“我小的时候调皮,总喜欢一个人偷偷跑来这里玩,母后到处派人找我,我就躲在这里看着那些人着急的四处寻找,最后见她们实在没法子,以为回去要被打板子时,我就突然出现了。那时候我便想着,我像个英雄,最后关头,救了她们。”
他说着说着,眸子暗了下来,“可我后来才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是,不仅救不了她们,竟然还让我的母后牺牲自己救下我的命。”
他声音微微颤抖,情绪激动。
“敌军破城后,到处烧杀抢掠,我的母后,为了救我,将我关在柜中,我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至死,却一声不敢发。那时我才知道,我并非什么英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一个看着母亲死在面前而无能为力的懦夫。”
“裴 之。”沈虞觉得呼吸有些沉重,腰身被他扣得紧紧的,也让她觉得有些疼。
但裴 之似乎没有听见她唤他,他继续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
“从那以后,我天真快乐的生活离我远去,我开始无休止的活在黑暗中,活在复仇的痛苦中,直到遇见了你。”
沈虞感受到脖颈一阵温热的湿意,弄得他有些发痒。她伸手摸了一把,发现指尖湿漉漉的,才明白那是他的泪水。
此时此刻,她心情复杂。
她并不想看他哭,她并不想对他心软。
可听着他的遭遇,却不知为何,在这样的夜里,让她心痛的快要窒息。
她忍着心里的那股酸痛,强制自己不要转过脸看他。
这时,裴 之继续在她耳畔喃喃说道:“阿虞,我知道你恨我,可我能怎么办?你是我的光,没有你,我像活在阴暗里的尸体,腐臭没有气息。我想我这辈子都放不开你了。”
“阿虞,不要再惩罚我了好不好?”他将她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好,不要再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好不好?你做我的皇后,唯一的皇后,宫里的女人,我会放她们离去,以后这宫里,就只有我和你,好不好?”
他眼眶发红,里头盈盈泪水,可沈虞此时却被他的话吓得心扑通直跳。
他口中的“这样的方式”到底是何意?
难道他发现了什么?
沈虞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强制镇定的笑了笑,“裴 之,我们回不到过去了,若是强行绑在一起,只会让两个人都痛苦。”
他眼角忍着的泪水,因为这句话,又缓缓流了出来,却又不想被她看见这般狼狈的模样,又将她转过去,然后将脸埋在她肩头,哭得颤抖。
沈虞抬头仰望着星空,努力将眼泪憋回心里。
她们是真的回不去了啊。
错过的,已经错过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
两人互相缓了许久,裴 之才又抬起头来,歉然道:“我适才的话,你无需在意。”
“好。”
“今夜星空很美。”
“嗯。”
“你喜欢看星星吗?”
“我更喜欢看雪,但从来没有见过,可见,人生的遗憾真的很多。”
裴 之沉默半晌,才说道:“不会,至少最后一个愿望,我会替你达成。”
沈虞侧过头看他,觉得他话中有话,不知他所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指什么。
难道是看雪吗?
裴 之与她对视,继而一笑,“莫要多想,你想要的,想做的,我会让你达成。”
蓦地,沈虞的心怦然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