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没吃完,桌子上的丰盛佳肴还冒着热气;然而吃饭的人却已经走了。
无锋看了看那些他为之精心准备的菜式,不露声色的心中暗叹,然后又开始拾起筷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嚼着。
“左权使实在不适合与人闲聊。”
百无聊赖间,一阵温和中带着一抹笑意的声音从他后方传来;无锋夹菜的手一滞,停在半空。
“嗯,好像都是他爱吃的。”
那声音的主人丝毫没有什么敬畏的意思,依旧打着笑语。
“怎么,药渣子晒完了,老相好也见过了;闲着没事来看看我这个将死之人?”
那人轻笑一声,坐在无锋对面,杵着腮帮子看着满桌几乎动都没怎么动过的菜肴。
“想吃?”无锋看了他一眼,那人没回话,他遂而对着一旁的侍女道:“拿双碗筷来。”
“你们好不容易聚一次,又是这般不欢而散。也怨不得那孩子恨你怕你,多亏了你这张不饶人的嘴。”
“恨就恨了,反正那个贱人的种,我看着也不顺眼。”无锋皱眉。
新置的碗筷已经放到琉玥面前,然而他并没有大快朵颐的打算,仍旧“盯着”那些热气渐渐散却的菜肴发呆。“可你别忘了,他也是先王的儿子——你亲大哥的孩子。”
“这几百年间,你历尽千辛万苦寻他,不就是怕他流落在外受了什么苦么?如今他就在你身边,你还是不给他好脸色看。”
无锋的神情开始变得冰冷,带着一丝嘲笑和讥讽:“对,我是那么想的,所以他现在才能站着跟我说话。可是你不觉得么?他长得太像那个贱人。”
“阿锋,是你自己觉得他像霍泉莲;除了你,没有人觉得他像他的生母。要我说,他的相貌更像先王。”琉玥有些怅然的说道,“我知道你对霍泉莲深恶痛绝,可但凡龟缩在这里的残兵旧部又有哪一个不恨那个女人的?可他们也都不曾迁怒于少主。就算你想撒气,你折磨了他三十多年也已经够了,你难道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他自嘲了一下:“你知道前几天是他该行成年礼的日子么?”
无锋的手,在刹那间抖了一下。
“我本来想给他庆贺的,但他自己一个人跑到辽戈的坟前去了。你啊,只知道祭奠亡者,永远都不知道珍惜眼前的人。”
“琉玥大人,你这眼睛瞎了比不瞎还要好使,想必‘心眼’已经练至通天境了吧;方圆百里想看哪儿就看哪儿。敢问,我在你面前,可还有秘密可言?”
琉玥“看着”无锋,只觉得自己苦口婆心了一翻,对方依旧是油盐不进,当下长叹一声无可奈何。
“我放不下,你也不必劝我。辽戈和雪鸢的死我记着,你也别忘了自己是怎么瞎的。”无锋淡淡道,“我累了,你要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说着,不等琉玥起身,无锋自己便已经抽身离去。
“少主性子随他的父亲但也像他的母亲。”琉玥看着无锋的背影幽幽的说了一句,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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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看一看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吗?”
墨霜在屋外看着朝自己这边走来的冰药提醒了一声。
“没有了,就算是有,我相信你也会帮我收着。”冰药望着男人含笑道。
墨霜不由自主的别过脸去,“走吧,去偏僻的地方我载着你直接飞过去。”
“嗯?天色还早,不如我载你好了?”
“请小宫主别打趣我。”说罢,墨霜直接引路朝前行。
“你说,我怎么跟主母交代这次的事情呢?你……你走慢一点,我快跟不上了。”女子有些哀怨的看了眼前面男人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她总有一种错觉——每当自己想要跟这人好好说说话,这人似乎就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和抱头鼠窜的落魄。自己,当真有那么可怕么?
“对不起。”墨霜身子一僵,立刻调整了速度。
“真是的,你比我高那么多,一步还要跨那么大。说,你是不是存心的,想早点儿赶我走?”女子娇嗔。
“我……没有。”墨霜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被女子的三言两语逼到了一种无比窘迫的境地。
“好好走,慢慢的走。”
“好。”
冰药终于能轻松的与之并排而行。相比于墨霜那藏在面具下不知是何神色的脸,这女子倒是显得颇为高兴;一路过去,手上的花束“日益壮大”,走得几炷香的功夫,手里的芬芳已经满满当当。然而不过片刻却又有些愁云密布起来,她看了看身边如同行走木头一般的人,不由分说的将手里的花束一股脑的全塞过去。
墨霜显然被这种猝不及防的举动给置了个愣神。
“闷葫芦,我就要回去了。”
男人没吭声。
“无锋终归还是不信我。”
男人沉默。
“对了,你还是没回答我,我怎么跟主母说?本来她是想用结亲的办法去笼络饶家人的,可你……”
男人终于开口了:“这件事我保小宫主无碍,只要我能见到主上。不过,这件事也与左权使无关。”
“我知道了。”冰药微微叹息,“你还真的怕我出卖他么?我都在他和母亲之间调停了这么久,你也不放心我?”
“我信你。”墨霜坚定的道。
“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好受些了。”女子嘴角微翘。“你帮哪一边呢?我一直都想问你这个问题。”
“小宫主何必问一个没有选择的人会去帮哪一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蓬乱的花束整理着,“其实对我而言,站在任何一边都没有太大的差异。”
“我以为,你是绝对站在左权使这边的。”
“不,我只是不得不站在他这边。”墨霜笑了笑,低头看着不过才到自己胸口稍上一些的俏丽女子,“你知道,他待我并不好。”
“那,如果主母待你好呢?”
男人微微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起话头,“小宫主很聪明,选择了中立。”
“聪明?”女子收起笑容,面色渐渐沉浸下来。
“是啊,外面有很多人说您兰质蕙心。中立,可能会处于没落,但是有时候也是一种自保的方式。”
“我没有想要自保。”
男人看着此刻神情有些严肃的女子笑了笑,“那些都是外界对您的评论。但我知道,您没有这么自私。”
“我很担心他们,可是他们从来都不肯为对方退一步。”冰药黯然,“我很害怕。”
“怕什么?”
“我老是会梦见百年前的那场动乱。有时候在白天,我甚至会看见火光冲天的场景,还有大殿里血溅玉柱的场面,还有……无锋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冰药垂目看地,地上芳草青青,透着一丝泥土的腥香。
“你知道吗,大殿里的第十二根柱子上的那条血线还在,都已经印到里面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墨霜深吸一口气,他想说“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与你无关。”;然而话没出口便被自己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他想着,即便是自己心里这么想,但也不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这个女子;于是当下只得拐了个弯说:“琉玥大人曾说过,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我虽从不信天道,但因果,我是信的。”
“是我主母错了,她应该偿还。可是我又舍不得。”
说着,冰药不自觉的环住了男人的虎腰,将头埋进了他厚实的胸膛。这么一来,本要为自己说错话而另寻出路的墨霜是彻底的僵硬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应对,就如同不知道自己举在半空打算把整理好的花束还给女子的手,现在应该怎么放一样。
两人的动作僵持了许久,冰药似乎才发觉到有什么不妥,赶忙的轻推了墨霜一把,红着脸将头别过去。
“……不早了。别难过。”男人似乎是在斟酌词句,但是揶揄了半晌只挤得出这么几个字。
“走吧。”冰药这次倒是走得快,直接蹿到了男人的前头。
这里山很多,荒山野岭的地方更是数不甚数;二人轻松的找到了一处可以说得上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停了下来,稍作歇息后,墨霜再度化了形态直接载着女子升空而起,飞往妖族所在之地——鹏砂大平原。
在鹏砂大平原的黒龙丘以西、松雾岗以南的长岭结界内,二人又花了些时间走走停停,解除繁琐的结界障碍,这才在接近日落十分到了那令人熟悉又陌生的妖族领域——幽寒境。
看不清的清冷绿色,被浓郁得不辨方位的雾气所遮盖;一处隐约可见的洞玄前端,屹立着一排高耸入云的顶天石柱,从远到近约莫有十多根,不过再远些的,也都基本看不见了。石柱的材质很普通,在潮湿阴冷的环境下布满了攀爬而上的紫红色、绿色的藤蔓,贴面长着的还有一层绒毛般的小青苔。不过,饶是这些柱子都已经被四周疯长的野草占了地盘,也依旧遮盖不住柱子上深沉而神秘的图腾。那图腾的刻槽实在太深,以至于陈年的风沙和苔藓都无法将其掩盖。
“这些‘守界石’在左权使离开后就已经荒废了。主母换了新的方式。”冰药看着男人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那些个陈旧的“老功臣”上细细摸索,不由的出声解释。
“守界石”,顾名思义守护的是妖族的领土,捍卫的是妖族的土地;除却外面重重的关卡外,这是妖族最后一道进入幽寒境的屏障。
他知道,守界石总共有三十二根,每一根都刻有一种法印;每一根,都会含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抵御外来的入侵者。而三十二根守界石排列在一起,又相当于一个强大的法阵;控制这个法阵的人,同样需要有足够的力量,并且还要定期献上自己的精血。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法阵不被不轨的歹人所利用;不过这么做的弊端在于——认主的东西,一旦没有了主人也就相当于失去了其所有的价值。
作为先王弟的无锋是这个法阵的守护者,他的兄长放心的将自家的大门交给了这个绝对不会有二心的人。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所放心的人终归还是叛离了妖界,让这所最后能够保障妖族安全的大门永远的朝着外界敞开。
“其他的方式?”墨霜收回手指,仰头看着望不到尽头的柱子,“无论什么方式,都不会再有守界石的力量了。”
冰药抿了抿唇。
确实如此,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因为,现在只要站在这里,便能看见幽寒境的入口。即便是用浓郁的雾气掩盖又如何?它依旧是一个破绽。
“无锋走前没有实行交换仪式,守界石所认的人,依旧是他。而且就算把这个权利交给主母,她也没有办法驱动法阵。”
墨霜笑了笑:“他是逃出来的,哪里会有什么交换仪式。”
“自从那场内乱后,妖族里好些修为高深的人死的死,走的走。现在的妖族,其实已经不堪一击了。”
“不堪一击到,连一个能驱动法阵的人都没有了?”
冰药哀伤的摇了摇头:“如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