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米粥◎

第二日清早, 晏桑枝把屋子里所有的布全都扯下来,屋子里显得十分亮堂,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的雪。

其实很久之前就有雪灾不会来的念头, 但她不得不做好准备。如今雪虽然还在下着,她那种慌张惶恐的心情却好了不少。

早先那场大雪, 仅仅一个晚上就没过人的脚踝, 下到第二日晚,雪厚得已经走不了人。第三日方子垮塌。

可这次的雪, 虽说下得大,可化得也快,积雪挨起来都不多,甚至有渐停的趋势,雪越下越小。

也许真的不会再来了。

她从屋檐底下走过, 边上堆得全是雪, 她蹲下来看雪,也没有动,面色沉静。转身时看见麦芽麦冬从半敞的门缝里探出头, 两个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外面。

麦芽见了她,往后一缩,而后又讨好地笑笑,“阿姐, 我们没出来, 就是看看。”

“想玩雪吗?”

晏桑枝看她那个小心的样子,知道自己之前把他们拘得太过了。见不得雪,更不想让他们去玩雪。

现下想想, 还真是有点可笑。

“想玩就玩吧, 不过袄子要穿好, 玩得热了就进去,不能脱衣服。”

麦芽听了她的话,不确定地问了一句,“阿姐,你说的是真的?”

晏桑枝摸摸她日渐白嫩的脸,点点头,“是真的,要玩得话,现下你们两个去玩。晚点就不能再玩了。”

“麦冬,你听见了吗,阿姐说能玩。”

麦芽咧开嘴大笑,她赶紧拿手指戳戳麦冬,两个人又看了一眼晏桑枝的神色,才欢呼一声跑到院子里。

直接跳进雪里,揪起一团雪相互扔,砸到头上身上还笑得特别大声。他们也会把雪滚得越来越大,准备做点什么。

哪怕雪落了满头,却一点都不在乎,麦冬还找了根木棍过来,在雪堆上教麦芽认字。如今他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一本三字经都能背下来。

晏桑枝靠在柱子上看他们在雪里撒欢,上一世的场景好像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也没有阻止他们,只是等玩够后,她才上前拍拍他们的肩膀,把雪全给拍掉,才说:“去喝姜汤,把手搓热先,等会儿再去洗手。”

她不光说,领着两人进去,让他们先把寒气散了,再去拿热水泡手,用膏药将手涂抹一遍,再让两个小孩坐到那里烤火。

自己后面去了粮仓,她为了防雪灾,囤了不少粮食,入目一看满满当当的粮袋,大概后面所有的银钱,她都用来买粮食了。

如今雪灾大概不会再来,她留着这么多的粮食也没有太大的用,叫来曹木匠一起帮忙,把一袋袋黍米和几袋子白米一起搬下来。

不是黍米好吃,也不是它最便宜,晏桑枝囤那么多,就是因为黍米性热能治冬寒。

既然这么多的黍米她吃不完,搬到灶间去,阿春好奇道:“小娘子,你搬这么多的米过来是要煮吗?”

“对,”晏桑枝蹲下来把袋口解开,“煮上几大锅的粥,到时候在巷口分给大家喝,御寒最好。”

“那我给小娘子你生火。”

阿春最识趣,她也不看重别人的东西,该自己做什么就做什么。

熬粥并不是只放黍米,还要一半的白米,全部洗净放到锅里熬煮,撒点糖,焖着不管它,等到煮沸冒泡后,掀开锅再看,粥已经熬成淡黄色,黍米粒黏黏糯糯的。

晏桑枝先给麦芽他们都盛了一碗,加了些许糖的粥,又甜又软和,吃完一碗感觉麻木的手脚都好上不少。

一共熬了两大锅,她给找个板车给搬出去。阿春如今性子都爽利不少,沿街大喊送粥了,惹得还在猫冬的众人都打开门,忙探头问,“阿栀,你们这是做什么?”

“送什么粥,下大雪粮食也难买,还是留着自个儿吃为好,不要给我们。”

“对啊,费那个劲做什么。”

晏桑枝等大家说完才开口,“各位叔婶,不是我假大方,如今这天你们也晓得,这般冷。今年生冻疮,风寒的也不少,之前才刚发过热病,要是再生其他病症,只怕今年这身子都养不好。这粥可以散寒,我也不熬多,只熬五天。有想喝的,拿碗过来拿。”

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如今大家在这种对待病症的事情上,早就全权相信晏桑枝,当即也不再说什么,自己回家拿碗。

只是他们也不白拿,住在后巷的白老太太之前头痛吃了药膳好的,如今说了对药膳深信不疑,一个人大雪天拄着拐都要过来拿一篮子鸡蛋换粥。

对门的陈嫂子,一贯算盘成精的,如今也不算这笔银钱了,挑了一筐葵菜送来。还有小河,之前抓的大鱼,没来得及吃给冻上了,也屁颠屁颠跑来,如今他阿爷的病症也好上不少,至少这样冷的天气他也只咳几声。

一排拿东西换粥的,都是受过晏桑枝恩惠的人,很多年以前,她曾这样跟着爹娘去救灾去发放汤药,那些村民没东西给,自己有什么给什么,连一双做的布鞋都舍不得穿送来。

如今她也在自己身上见到了。

发完粥后,那些面色明显难看的都被她给留了下来,给开了药再回去。

发完粥后,晏桑枝又搬出来不少米,让曹木工和阿春陪她去一趟安置所。

如今那里已经没有官兵在把守了,好像之前所有曾经留在这里的印记,全都没有一般。

里面的众人在外头廊下烤火,有的待在屋子里。他们都是很勤快的人,赚一点银钱就贴补到安置所里,买柴买米烧饭用,精打细算。

对自己却不是很关心。他们说,松镇既然没有了,那他们只有安置所的同乡了,要他们日子过得好点。

他们很多人都还记得晏桑枝,她一来坐也不坐,把位置腾出来让她坐下来,再把烤的芋头挖出来要给她吃。

晏桑枝知道他们的心好,也没有拒绝,直接撕开灰溜溜的外皮,一咬一大口,这种芋头很差,大概是哪家农户不要的,涩口又难吃。

但她全部都给吃完了,整条舌头都有点麻,把撕开的皮拽在手里,笑着说:“芋头有小毒,吃一个两个不要紧,当饭吃是不行的。

知晓大家如今日子才起来,我前些日子也买了不少粮食。吃不了那么多,搬了一些过来,大雪天的总要把自己的身子给养好。官府只能给你们找活计糊口,其他东西都要买,总不能连饭都吃不饱。”

大家相互看看,都不说话了。其实他们也都害怕熬不过这个冬,那可能很久以后也没有人再记得有松镇了。

虽然江淮很好,但他们这几百人,更怀念自己那个破旧的家。虽然那里也没有挂念的人。

所以大家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有的也不愿意说话,心里明白,垂着头默默流泪。

晏桑枝把一大袋天门冬和茯苓磨成的粉递给领头的男人,而后道:“之前吃过的,接着吃,每天吃上一点,至少寒气都不会近身来,到时候不够让人到东城巷来拿。别管钱不钱的,至少把这个冬给熬出头,明年,”

她顿了一会儿,“明年兴许有回去的时候。光景会比今年好的。”

“我们都是些粗人,十里八乡哪有不死人的,早就看开了,”说话的汉子语气很爽朗,他说:“就是挂念我家那颗柿子树,年年都结老多的柿子了。我家儿女都爱吃,老娘牙口不好,就爱放软了,我婆娘要吃柿饼。就是想回去看看,要是没人管它,多糟践啊。”

他好像就是在单纯怀念一颗柿子树。

是松镇,是他家独有的。

晏桑枝看着那一张张凹陷黝黑的脸庞,她觉得舌头越来越麻,说不出话来。她和他们是有相同经历的人。

她想了想说:“我爹娘死后,院子里的树没人管它们,也病得不成样子,后来有人气了,也就活了。根没断,就死不了。”

跟他们聊了一个下午,她真的很平静,大家都是很普通的百姓,说来说去都是家里那点事情。

鸡吃了一大堆谷子后,跑到别人墙头摔死了,孩子皮实掉到泥坑里去。乡下地方老是要吵嘴,大家就搬一个板凳出去听,不劝架还帮着起哄。

要不就是挂念被山洪冲毁的庄稼地,和花十几年积蓄才修的三间大瓦房,他们说话很有趣,把一件小事情说得绘声绘色。

一个人再说,另外的人听着,烤着炉火跟在自己家里的冬日时一样,一堆人没事做就说闲话。

晏桑枝全部听完后走出安置所的门,她抬头看天,始终没有后悔过那一晚跑到安置所救人。只是难过,发现的终归太晚了。

她让曹木工先回去,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里,脸上落得全是风雪。

直到有一柄伞遮住了她的头顶。

晏桑枝抬头去看,果真是谢行安的脸。

她继续往前走,问道:“今日医馆不忙吗?”

“忙,又是冻疮又是风寒的,坐那里开了一日的枕方。过去找你,在路上碰到曹叔,才知道你到了安置所。怎么,不高兴吗?”

谢行安摸摸她的头发。

“挺高兴的。”

她只是觉得日子平稳比什么都好,就是她现在很想见一见师父。

“高兴得吃点好的,不高兴也得吃点好吃的。走吧,带你吃顿好的去。”

谢行安侧过头看她,伸出自己的手。

“好,”晏桑枝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袖子垂落下来,遮住交握的手。

他们肩并肩慢慢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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