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通侯……

狄飞惊本以为自己今日所见已是惊变之极, 却没想到霍绫所言的不够确实是一句理所当然的陈述。

她这无形剑锋已经指向了那位方小侯爷。

可一想到婚宴之上,与苏梦枕等人同来的方巨侠入室弟子,以及他所带来的那件信物, 更有他对霍凌霄的掌门之称,心中已经有了三分猜测。

金虹剑至, 便代表了天羽剑派的领袖之位。

方歌吟甚至会将这把剑都让人带来汴京, 交到了霍凌霄的手中,无疑是个将生杀予夺的大权,也一并交给她的信号!

或许他还顾念着与方应看之间的父子情分,不愿亲自来京城一趟料理此事。

但毋庸置疑的是, 方应看那些个本可以用来糊弄自己那位义父所摆出的花招, 现在已经纯粹是白费功夫罢了。

他原本能在京城中立足的优势亦是荡然无存了。

“方小侯爷是什么人, 你我心知肚明。”霍凌霄继续说道。

一想到方应看近来的举动, 还是他向她一字一句陈述的,狄飞惊便有种自己委实是天下头号蠢蛋的自觉。

霍凌霄既然能调度高小上等人, 便不可能与其没有消息往来, 更不必说是将方应看的举止看个分明。

他哪里是什么聪明人!

不过是从头到尾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宁可沉浸在美梦之中罢了。

“神通侯这个位置本就是官家为了报答方歌吟的救命之恩, 加上拉拢他手下势力所留。方应看在其位却不做人事,既然如此, 神通侯之位,他能做得,我又为何做不得?”

她字字句句都如石破天惊。

狄飞惊低垂着眼帘。

他就算在此时不去看霍凌霄的脸, 都能想象得到,她此刻该当是一副何等神光湛然, 眉目锋锐的样子。

他曾经觉得她一身素色之时, 有种异常鲜明的颜色冲突, 交汇在最纯粹的色调里,其实也并非错觉。

这高山寒雪,终究还是化为了一道席卷人间的寒潮。

而她从原本游戏人间,一人一剑仗剑江湖的样子,忽然如此有“进取心”地踏足于京城的泥泞之中,要以身执锐斩出一条人间道来,或许正是因为——

她找到了那个能让她出手杀人有所收获的契机。

也可以说,她找到了那个人。

狄飞惊全想明白了。

他之前看不透的那些奇怪征兆,和半句即止语焉不详的话,其实各有意味。

也不过是因为对她始终怀揣着一种旧日憧憬,更有当年印象,这才让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心中各种画面闪过,又忽然被霍凌霄的动作所打断。

她弯身,低首,伸手解开了他手上的束缚。

那是先前婚宴过后,她在镇压六分半堂中人听令的时候,那位方巨侠高徒干的好事。

“小高实在不懂办事的分寸。”

狄飞惊的唇角动了动,很想说这要是没有她的首肯,高小上恐怕做不出来这些事情来。

虽说他早听闻高小上此人,在方歌吟宽仁慈和的性格影响下,是个靠着笨办法积累本事的实在人。

但方才堂上一见,他便看得出来,对方是个心思活络之人——

不在评判霍凌霄的时候,他自认自己的眼力还是这边境城中首屈一指的。

而这样的人,最懂得分辨谁才是最应当投效的。

会跟着有样学样地做事不足为奇。

霍绫的指尖勾着绳索,在这个弯身解绳的动作中,狄飞惊看得见她发间的冠冕流苏,在他的面前轻轻荡过,仿佛也撩过了他的眼帘。

雪色长发之间的金环就藏在顶戴钗冠之下,纵然是今日这样的情形也并未摘下,现在更是在昏黄的烛影中曳动着金芒。

狄飞惊心中苦笑。

他分明在心中着了一箭,却在她的这番举动中察觉出了几分温柔来。

绳索落在了地上,她的手便自然地搭在了他先前脱臼的位置,毫无停滞地接了回去,像是丝毫也不担心他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动手。

“剑君好像也不怕,我干脆将自己毒哑了,或者自戕而亡。”

狄飞惊眸光凉薄,霍凌霄一抬眼就对上了他这样的目光,自然知道,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自己的价值。

她却不曾在面容上表现出半分的患得患失,而是顺势捏住了他的下颌。

她指尖微屈,以指腹在他早已经显得有些苍白,甚至带着几缕血痕的唇上轻轻扫过。

“狄大堂主,你还记不记得,我给过你一个殊荣。”

在那张比唇色更苍白得多的脸上,不知道是因为下颚的受力,还是因为彼时车中一吻,浮动着几缕自霍凌霄指尖扣紧之处,延伸到了耳后的薄红。

可他耳中听到的话,无疑让他如遭雷击。

“我说过那是护你周全的殊荣,所以你不如试试看,你有没有这个从此再不能开口的机会。”

那从一开始就并非是纯然见色起意的亲吻。

但现在这个吻无疑是。

她吻上了这个还带着几分失魂落魄之态的青年。

这分明是个极轻柔的亲吻,却仿佛带着一股血色撕扯之意,更让狄飞惊忽然有种被拽入深渊的错觉,可他面前的这张脸上,分明还有一派瑶台明镜的绝尘。

在灯火余照中,她颜色极淡的眼瞳里,清晰映照出的他的身影,消弥在眼波沉沉之中。

他到如今觉得,他恐怕唯一不曾看错霍凌霄的一点便是,她身上有种令人觉得少了几分人性,而更接近于弱肉强食本质的冷漠。

这种天性说不上是好是坏。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她这种展露于外的性情,让人丝毫不怀疑,她会不会过分在意与狄飞惊之间的婚姻关系,让自己为情所累。

倘若六分半堂中有人胆敢违逆她的意思,她绝不会吝惜于再出一剑,寻个开刀的典型!

所以自然也无人胆敢去给雷损、给雷动天收尸。

但这件事,狄飞惊必须亲自去做。

天色刚明。

不动飞瀑的堂上,昨日的婚庆红绸还不曾撤去,地上喷溅的血迹却已经成了暗红色。

高小上带来的天羽剑派弟子,显然并不只是狄飞惊昨日所见的那一部分,更有后续赶来的,现在甚至能让人将不动飞瀑都包围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看到这位狄大堂主沉着面容踏足而入,霍凌霄手握摇光金虹双剑跟在后面,仿佛是对他行动有些放任,一个个干脆眼观鼻鼻观口地缄默不语。

狄飞惊弯腰拾起了地上那两个紫金钵,搁在了一旁的矮几上。

他眉眼间的倦意与他此刻动作的沉稳间,形成了一种极强烈的反差。

被霍凌霄让人喊来此处的雷恨,都忍不住提狄飞惊捏了一把冷汗。

现在六分半堂为鱼肉的状态,铡刀就在头顶,狄飞惊此举到底是挑衅还是在霍绫放纵之下所为,雷恨实在看不出来。

“总堂里有一尊棺木,我想用来收敛总堂……雷损的尸身。”狄飞惊沉默地看着堂前的囍字良久才开口道。

他话到一半又反应过来,如今的六分半堂总堂主不再是雷损,也不姓雷,而是霍凌霄。

不似昨日的红衣,狄飞惊今日换回了一身白衣,这素色遍身,更有一派风骨清瘦之感。

他抬眸望向了她。

从霍绫到霍凌霄,只是多了个字的区别而已,他却觉得这其中好像已经隔阂了一道天堑。

“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具棺材,看起来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霍凌霄笑了笑,示意狄飞惊接着动手就是,不必多问。

雷损只中了穿心一剑,算来还得了个全尸。

现在这具尸体被狄飞惊安置进了那尊棺材之中。

至于雷动天,她本就没有什么收拾他的心思,抬了抬手就让雷恨把人带下去埋了。

雷恨如蒙大赦地退了下去。

在走出总堂的时候,他正好见到雷媚走了进来。

与前几日所见,她在雷损面前温柔小意的样子不同,她今日神情之中无疑少了几分枷锁,竟也隐有锋芒之感。

雷恨隐约记得,多年前的雷媚确实是这个样子的,只是——

不错,只是在雷震雷死后,她便再无法有此等任性骄纵的机会了!

可现在不同,她是六分半堂中倒向剑君的第一人,如今有了靠山,便自然有了这个底气。

雷恨本想骂雷媚这个反骨之人两句,却又顾及周遭天羽派的耳目,唯恐步了雷动天的后尘,一咬牙便忍了下来,接着往外走。

哪怕身后传来了雷媚一声调侃的轻笑,也并未回过头去。

但这边的冲突是压了下来,总堂之中却依旧暗潮涌动。

白衣加身、如着丧服的青年,合拢了棺木后眉眼低垂的样子,纵然没有抚棺长叹,也分明有这个意思。

这晨曦光影投落在他的半边侧脸上,化为半明半暗之色。

霍凌霄挑了挑眉头,神情有些微妙的不悦。

她忽然开口道:“狄大堂主,你可别忘了,就连你自己也说的雷损当杀。”

“我说谁人当杀,倘若有所凭据,确实如此,你便杀谁……”狄飞惊惨然一笑。

这个他都不知道当说是福分还是灾厄之事,让他心中百感交集。

在他眸光中,堂上满目艳红将他的眼波中都笼罩了一层血色,更让他忽然扬声质问的语调中,充斥着一份压抑了整整一夜的难言之痛。

“那我若说——”

“当今昏庸无道,沉迷修道之事,外有敌寇临门,内有朝纲败坏,却还醉心于风月事长生道,也是个当诛之人,剑君莫非还要弑君不成?”

“那又有何不可呢?”霍凌霄语气淡漠地回道。

雷媚前脚踏进不动飞瀑,后脚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她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可能要被灭口的、不该听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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