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张直白到有些嘲讽的地图面前,这位帝王缓缓转过身来看向了来人。
目光相对的那一刻,曹操终于明白,对方何以能够以女子之身攥取天下至高权柄。
不需要用任何言语来形容她,便已不难让人在心中给出一个答案,这是一位绝对合格的铁血帝王,也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实权帝王!
乔琰接着说道:“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人和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发生了交换,从长安到洛阳到你们先前所在之地,在这一段时间里,我能寻到的也只有在座五位了。”
这话一出,曹操才终于发觉,或许是因为乔琰的气场太过强盛,这才让人下意识地忽略掉,在他们抵达此地之时,随行之人都已陆续退出了此地。
唯独剩下了五个人。
曹操,蔡昭姬,被乔琰一并从长安带来此地的郭嘉和诸葛亮,还有一位,也是个对曹操而言的熟人。
起码比诸葛亮熟悉得多。
只因在他所在的时空,此人还一度是他的部下。
在刘琮投降于他后,作为荆襄名士代表的刘巴并未选择跟从刘备而去,反而北上拜会曹操,被曹操派遣往荆南三郡招降,然而赤壁之战令曹操被迫退出荆南,刘巴无法复命被迫逃往交州,又前往了益州,在刘备入蜀后成为了对方的臣子。
刘巴此人长于经济策论,曹操深知对方的本事,没少为这人才因这等缘由落入敌手而觉心中郁结,却万万没想到,在此时他也会出现在此地。
眼见对方朝着他行了一礼就同诸葛亮坐在了一头,自己则是和郭嘉以及蔡昭姬坐在另一头,曹操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又听上首的乔琰说道:“以神人之言,再有十余日尔等便可各归其位,远道而来既为缘分,朕以天/朝上国之君,尚有几句想同诸位明言。”
她的目光有一瞬转回了那身后幅员广阔的地图之上,这才重新回到了在场众人的身上。
“你们可以听,也可以不听,但我想,自来到此间的将近二十日里,你们所见的种种,应当不会让你们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这场简短的交谈因为其与会人员的特殊性,就连在任鸿的笔下都没有做出任何一点记录,便自然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具体内容。
长安城中的官员也不知,为何陛下会专门往长安来走这一趟,却只是为了将这几人聚集在一处,又随后将他们分往了不同的房间,将不同门类的书籍送了进去。
不过准确的来说,房间有五人,进去的却只有四个人。
“陛下为何要令我佯装成也是被另外一个自己所取代?”在眼见那几人都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乔琰则招呼他跟上自己的脚步,刘巴快步赶了上去后开口问道。
“为了平衡。”乔琰回道。“别看那三方加起来的地盘都还未曾涵盖昔日大汉的全部疆土,更无法同我这大雍相比,甚至对于外海以及西方更为广阔的地方,他们都大多一无所知,看似能轻易达
成由一方占据中原、另外两方退居于外的结局。可这世上最大的,可能不是能够立足的土地,而是人的野心。”
“当其中一方有了将另外两方直接吞并掉的机会,你觉得他还会遵守游戏规则吗?”
刘巴回道:“大概不会。”
“这便是我将你找来的理由了。”
忽略掉郭嘉的话,以二对二,总是要比以二对一好得多吧?
刘巴笑道:“我还以为陛下会因为自己和这个世界曹孟德之间的交情,对其做出鼎力相助之举呢。”
乔琰道:“我看起来很像是慈悲之心泛滥之人吗?”
刘巴想了想,回道:“若是以天下百姓之所得,陛下当然得算,但若是以政治博弈之道,陛下当然不算。”
反正按照乔琰自己的说法,肯定是不算的。
她希望那个世界能尽可能地避免三家归晋、五胡乱华之事,却并不希望这个超越了原有世界的知识会被一股脑打包塞给曹操,成为助力他再进一步的独门武器。
她甚至没将火药那东西的配方和其相关产物放在这些可供他们研读的资料之中,而是将其和另外的一些资料一并加密后交托到了甄宓的手中,由其代为保管,而将破解之法交给了蔡昭姬,令其在必要的时候将其交给甄宓。
反正她当年扫平天下的作战中就算没有火药,也能够完成那场进攻邺城之战,对面要想令天下一统,应当也不必有此物。
这好像是对曹操来说没那么公平,可就像这个系统的错误没有公平地将对面三方的领袖都给送到此地来,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不是桩桩件件公平,怎么能怪她有所保留呢?
反正在这一个月的最末几天里,另外一个世界的曹操和郭嘉有了重叙旧日的机会,让乔琰更觉自己简直是个善人。
“另一个世界的郭奉孝会回到何处去呢?”乔琰朝着系统问道。
他和其余几人的情况都不相同,在建安二十三的时候,就像他所说,他都已经是坟墓里的一捧枯骨了,居然还将他给掘出来,着实是好笑,那若是按照重归原位的情况来看,他也该当重新回去那里?
系统回道:【反正不会留在这里,让你能享受一个下属当两个用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东西。】
“那我不问了,对他来说,虽然知道了他的主公遭逢了赤壁之败,却又有了这样的一份意外收获,应当也能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说起来,我看曹操来找过你一次,说是想要问问曹昂的处置结果,你为何不跟他说?】
“我不是说了吗?”乔琰回道,“这是我和这个世界的曹孟德要讨论的教育问题,关他什么事。”
曹操要是听不出乔琰话中的态度远没有到要对曹昂施加惩处的地步,他也不会这么放心地继续对着那些三省六部施行后的政论文书细心研读了。
在各方的心情都日趋平稳之时,系统错误即将被纠正的消息终于抵达了乔琰的耳中。
最后留下的这一
点时间里,乔琰又单独见了蔡昭姬一次。
这是一场短到只有一句话的交谈。
乔琰对她说,“我希望你先是自己,再是蔡邕的女儿,再才是董祀的妻子。()”
她听清楚了这句话,也随后失去了意识。
而从乔琰的方向看去,在这句话话音刚落的那一刻,蔡昭姬的眼中便有了一瞬的空白。
当其中的情绪重新被填满的那一刻,那个对于乔琰来说最为熟悉的蔡昭姬已经回到了她的面前。
乔琰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欢迎回来呢,明明都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蔡昭姬还是在这一刻抹起了眼泪,陛下,她真的好苦啊。⒇[”
昭姬怎么都没想到,这个突然占据自己身体的“外来之人”居然是另一个自己,还一度流落到匈奴十多年,在重回故土之时,不仅父亲已经故去十年了,还要因那被赐婚的丈夫而遭到连累。
在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世界里,女人要想活得体面竟不能只凭借着自己的双手。
乔琰拍了拍她的肩膀,“所以,为了避免有朝一日这片大雍疆土之上还会有这样的存在,我们还任重道远啊。”
蔡昭姬抹了一把眼泪,坚定地说道:“不错,我们还任重道远。”
她能走上一条和另一个自己有别的道路,是因陛下的扶持,但陛下只有一人,无法托举起那千千万万还被束缚于闺阁之内的人,只能由一个又一个和她一样作为标杆的存在来一步步将未来改写。
起码,要先让这朝堂之上能有更多的女官堂堂正正地立足于此。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点此番意外的扫尾。
郭嘉被罚禁酒一年,按照乔琰的说法就是,她被迫看了好一阵的君臣之情,这个君还不是她。别管这个是迁怒还是迁怒吧,反正这个惩罚郭嘉自己看着办。
连带着被罚禁酒的诸葛亮对于这个惩罚倒是没什么所谓的,反正……反正他也不好酒。
最后一道指令则是乔琰对着曹操说的,“如今藏原已下,唐旄与发羌、牦牛羌等众归附,并青海郡一处,疆土已逾一州之地,便以西州为名,由孟德担任西州刺史。但——”
“三个月之后,我要子脩自请卸任汉中太守之位,前去乐平书院做个教习吧。”
乔琰说得漫不经心,可曹操听得分明,这是一个绝无回转余地的命令,也是她对于曹昂在此番异变之中未曾将情况尽快上报的处罚。
和郭嘉收到的禁酒令相比,这是一道真真切切的惩处!
可曹操清楚得很,这与其说这是对于曹昂这个不当选择的惩处,不如说,这是提前一步给曹氏的保命之策。
曹昂以孝为先,令旁观了全局的曹操倍感欣慰,可这绝非作为曹氏掌舵者该当有的表现。
在大雍这艘大船之上,各方效忠于陛下的势力里,就数他们曹氏夏侯氏集团的人丁最为兴旺、人才最是济济,但这或许是能令家族更进一步的资本,也有可能是令他们全军覆没的缘由。
与其
() 因为掌舵者为亲缘所困、抉择失当,令全族面临沉没之难,还不如尽快整顿,削弱根支,在他身体尚好之时彻底明确一条长久生存之道。
曹昂的撤职当真是个灾祸吗,倒也未必。
十年太守之位,已让他有了一方政绩,也让他一旦前往乐平书院,便等同于领取了另外一个铁饭碗。
这个位置或许比起政治中心更适合这位性情中人。
反倒是曹丕,在完全作为乔琰的嫡系培养出来后,也该当承担起更重的责任了。
曹操未曾犹豫便给出了答复,“全凭陛下吩咐。”
“说起来,”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以孟德之见,那另外一方汉末天地,会变成何种样子呢?”
曹操才不回答这种伤脑筋还容易惹麻烦的问题,只道:“不知以陛下之明见,有何想法?”
乔琰笑道:“谁知道呢。说不定还能当做哪一年的乐平书院考题呢。”
反正她是看不到后续的,谁让系统说了它不包售后服务。
她也未曾想到,那颗被她埋藏下去的种子,居然会在那个时空的四百年后,才终于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方式登上了天下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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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年间,隋朝第二代帝王杨广倒行逆施,横征暴敛,民众屡屡爆发起义。
光是在大业九年的前六个月里,便有平原、灵武各地掀起了农民起义的脚步。甚至在六月里,本为隋朝重臣的杨玄感也在黎阳起兵,只可惜杨广正好将隋朝大军自辽东撤回,杨玄感兵败自杀。
饶是如此,揭竿而起的信号也依然不受遏制地日益扩张。
越是面临血腥镇压,这些趋于绝境的百姓也就越是试图为自己争取出一条生路来。
大业十三年五月,唐国公李渊趁着杨广南下江都之时,于晋阳起兵。
杨广之孙杨侑和隋朝将领屈突通等人彼时坐镇于长安,当即对李渊留在长安的家人发出了逮捕令。
李渊的女婿柴绍北上前往太原与之会合,李渊的第三女李秀宁则暗中变卖家产,于户县联络反隋义军,并凭借着赈济灾民之法募集起了一支军队。
短短三个多月的时间内,她麾下便已多出了四五支规模不小的起义军,甚至在她的统领之下接连攻克了美阳、武功等地。
在汉代,这里是右扶风的治下,而在这隋朝末年,这里是京兆郡和扶风郡的交界之处。
李秀宁在一番思量之下,决定暂时将大本营定在郿县。
“汉末之时,董卓在此地起郿坞,堡垒坚固,以图颐养天年,然而郿坞高墙也难保万年。后有魏明帝为其母文昭皇后修建行宫于此,又值废弃。开皇十八年,隋文帝于行宫旧址之上修建安仁宫,后因杨广醉梦江都再废置。”
她策马环绕着这方城墙凝眸注视了许久,又道:“但其高墙深壑稍事修缮,仍可为我等所用。作为军备贮存之所,以支援武功、周至等地。若事不可为,也可暂退此地,待我父渡黄河入关中与我等
会师(),正可两路齐发?()_[,夹击长安。”
“倘若兰州薛举有变,也可令出一军拦住其兵进剑口之势。”
与她同行的家僮马三宝听得出来,他们这位三娘子虽说是说着“事不可为”,但她胆敢将势力超过自己的胡商何潘仁收服于麾下,所图谋的便绝不只是固守坚城避祸而已!
她道:“走,随我入城一看。”
隋文帝十二行宫之中的安仁宫从修建到如今也不过是短短二十年,但就像是这大隋王朝已在杨广的统治之下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安仁宫也难有幸免。
唯独剩下规模尚好,竟只是此地的书库和府库。
想到名义上还是自己表叔的杨广的所作所为,李秀宁不由摇了摇头。
在令人开始修整城墙后,她便先后进入了府库和书库之中,看看其中还有何物剩下。
但关中物资显然在此地并未有多少余存,否则早已被征调回到长安中,剩下的不过是一批残次品的武器,而书库之中便更是可怜了。
自汉末建安二十三年新式纸张在蔡昭姬的主持之下问世后,书籍的誊抄印制便步入了正轨。
本就不剩多少的藏书因改换为纸质版,看起来更是可怜。
还得亏此地曾为皇家书库,此前有人看护,这才令这里被妥善地保存了下来。
李秀宁的目光扫过了摆在最里侧的书架,扫过了其中的后汉书和魏书,最后停留在了一本边角硬皮书上。
和周遭的各种书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是,在上头写着的居然是《女子强身健体手札》。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本书册的时候,她心中无端有了几分命运驱使之感。
而当她将这本平日里少有人拿下的书籍从书架上抽出,便见这写出此书之人名为甄宓。
“甄宓……”她皱了皱眉头,“甄这个字,好像是文昭皇后的姓氏?”
不过虽说此地曾为甄太后的行宫,也难保不会有第二个甄氏写书成文留于此地。
李秀宁做出了这个猜测,却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而是信手将书给翻了开来。
这还真不是一本随便写就的锻炼之法,而是一本以古凉州益州女兵的实际锻炼体力经验写成的东西。
李三娘胆敢统兵,自己也颇有勇武之力,只需翻出数页便不难判断出,这本书到底是无聊之人在这里瞎编乱造,还是真有人将一本切合于她所需的书籍给放在了此地。
然而当她翻到了第四十页的时候,却忽然将手中的动作一顿。
从这一页开始,明明还是同样的字体和书页质地,在其内容上却忽然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让看见此物的李秀宁忽然面色一变。
“三娘子?”马三宝见她的神情有异,以为她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连忙开口道。
这被称作三娘子,也便是被后世称为平阳昭公主的女子,依然目光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手札,并未回答随从的话。
她之所以惊诧,乃是因为,在这份此前
() 被封存起来的手札之上,并不只是在记载着锻炼和女兵演武之法,竟还记载着一个……
一个好像只有在梦里才能出现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写下此书也坦言了身份的文昭皇后以极尽详实的笔调,勾勒出了一个由女帝统治的鼎盛王朝,也提及了她曾经于此间一游后大有收获之事。
甚至……留下了一副在此地藏宝,将更多资料文书埋藏于地下的指路之图!
女帝之说,还有那等在汉末乱世中衍生出的另外一个结局,听起来简直就像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可不知道为何,就像她在将手伸向这本书册之时有种命运驱使之感,在看到这上面记载的种种之时,她也有种直觉——
这绝不是曹魏的文昭皇后为了打发时间才写下的话本子!
何况,若她真是要写个话本子,又何必将其写在这样的地方呢?
魏明帝极为尊敬自己的母亲,她也本不需要在话本中臆测出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让她和她的儿子都从“君”变为“臣”。
而要知道,会打开这本名为女子强身健体手册之人本就少之又少,文昭皇后刻意选择了这样的一本书,又怎是在说一句玩笑话呢?
光看此书之名便不难猜到,她所筛选出的受众,必然不会是一个甘于现状之人!
想通了这一点,李三娘子当即握紧了这本书朝外走去。
无论这书中所言是真是假,尝试一番总是没有错的。
郿县的城墙外郭在这四百年间都没有过大的变动,以书中所记载的方位并不难确认其所在。
于是半个时辰后,一座被挖掘出的地窖入口出现在了厚厚的黄土之下,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居然真的有……”她口中喃喃,脸上闪过了一瞬的惊喜。
虽还未曾见到这地窖之中到底藏匿有何物,但这处藏书地的出现印证了书中之言,由不得人不对着另外的一些讯息而更多了几分相信!
面对着这个黢黑的洞口,李秀宁的心跳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快得多。
倘若甄宓字字属实,那地窖之中所藏的,极有可能是一笔她在抵达郿县之前从不敢想的收获!
她抬头望了眼天色,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也走进了一条充满未知的前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