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澄的父母天天都会来陪他,我和骆非还有傅琛则是在其他时候来病房,偶尔会和他父母碰到,在他们眼里,我和骆非一样,是傅斯澄的好哥们。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免提及傅斯澄的病情,在我知道他的病之前,化疗已经进行了两次,我来医院之后傅斯澄又接受了一次化疗,但是这次的反应却比之前都大,什么也吃不下,哪怕是尝了一点都会吐,连水都碰不得。
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为他调整化疗剂量与方案,我站在病房外,整个人像被压缩到一个狭小的盒子里,几乎要透不过气。
每次傅斯澄有什么不良反应,他总是第一时间看向我,哪怕我有再多的担忧,也只能退到病房外,将一切都交给医生和护工。
他不希望我看到那些,那么我尊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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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澄开始掉头发,让我给他买帽子,说要渣男专用的酷酷针织帽。
我翻着购物页面,问他:“想买什么颜色的,绿色的要不要?”
“要不起。”傅斯澄笑着说,“你别刺激我,我受不了。”
“那就买个橙色的。”我说,“提气色。”
“好。”傅斯澄顿了顿,说,“我记得上次跟你分开的时候,你还说我该剪头发了。”
“那时候真想跟你说,我以后可能没机会剪头发了,它们会自己掉光的。”
我盯着手机屏幕,眼见着每个字都变得模糊起来,什么也看不清。
“我想买个黄色的。”我咽下喉咙里的哽咽,假装平常地说,“看起来很嫩。”
“天都热了,你买帽子干什么?”
“情侣帽啊。”我眨眨眼睛,勉强看清楚屏幕,接着下了单。
傅斯澄看着我,等我看向他时,他笑了一下:“那应该一早就跟你买的,不至于等到这时候。”
我放下手机,拉起他的手,看着他白皙手背上的针孔,我问:“现在晚了吗?”
我抬眼看着他:“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傅斯澄看了我几秒,然后转头看向窗外:“我都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这么问我。”
“但是梁暖,在这个时候,你所有的表态,都会让我觉得是出于同情,就算不是,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的。”
“所以这样就好,我已经很开心了。”
我张了张嘴,却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病房门被敲了敲,傅斯澄说:“请进。”
傅琛拎着水果进来,视线交错时,他朝我点了点头。
“哥。”他走到桌边,“早上的药打完了么?”
“还有一瓶。”傅斯澄抬头看了看输液瓶,“十一点应该能输完。”
“伯母熬了汤,说中午送过来,她让我问问你还想吃什么别的菜。”
“蔬菜吧,也吃不了多少。”傅斯澄说,然后他看向我,“你那么早就过来,中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妈会来的,你不用担心。”
“好。”我站起身,“我把水果洗一洗再走。”
“我洗就行。”傅琛说,“你回去休息吧。”
我点点头,替傅斯澄把被子捻好一点,然后在他的嘴角上亲了一下。
“晚饭我给你准备好吗?”我俯着身问他,“骆非今天刚从外面回来,到时候跟我一起来。”
“好。”傅斯澄笑着,“给我榨瓶果汁吧,什么都行。”
“嗯。”我直起身,对傅琛说,“那我先走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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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煲汤已经有段时间了,刚开始时怎么都掌握不好火候和调味,废了不少肉,到现在总算够到及格线,比起傅斯澄家的保姆是望尘莫及,但跟自己比起来,已经是进步巨大了。
一出医院我就去买了骨头,回家之后钻进厨房,按照自己改了又改的菜谱,全神贯注地开始煲汤。
傍晚时,我舀了几勺汤和几块肉,就着饭自己尝了尝,自我感觉应该是发挥得最好的一次,于是愉快地吃了一碗饭。
然后我榨了一杯鲜橙苹果汁,把它和保温桶一起码进保温便当包里,刚想问问骆非什么时候过来,手机就响了。
是骆非打来的,我接起来:“你到……”
“在你家楼下,快下来,去医院。”
他的声音短促低沉,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一把揪了起来,人几乎都快要站不稳,我按住桌子边沿,问:“怎么了?”
“斯澄突然发烧,咳血了,说是情况不太好。”
已经没时间恍惚,我抓起保温袋就出了门,站在电梯里时整个人都是眩晕的。
“早上的时候还好好的。”我浑身发抖地坐在副驾驶,茫然地自言自语,“怎么突然就……”
“他的情况你也知道,如果不是年纪轻身体经耗,早就不像样了。”骆非顿了顿,“他有什么事也都让我们出病房待着不让看,就是怕我们担心,实际状况比看见的要严重得多。”
骆非说的句句都在点上,那些勉力支撑已久的神志摇摇欲坠,我何尝不知道这些,但是被他直白地挑明,总有些太过绝望的味道。
“我他妈受够了……”我咬着牙语无伦次道,“我每天每天都在希望他好起来,哪怕好一点也行啊……为什么……太受罪了……”
“梁暖。”骆非低声叫我,“斯澄都没崩溃,你也给我撑下去,他最不想看到你这样,知道么。”
我垂着头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好。”
深陷病痛的人都未曾喊苦,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到了医院,我和骆非一步不停地往病房赶,医生护士都在,傅斯澄的父母和傅琛也在,我连迈进去的勇气都没有,要靠按着骆非的肩才能勉强站稳。
医生出了病房,骆非拦住他:“什么情况?”
“暂时稳定了,不过出现了爆发性癌痛,打了止痛针。”医生摘下口罩,“还是希望你们做好准备。”
他的后半句话就像直指在我额头上的枪口,轻轻一叩就能叫我毙命。
我觉得自己此刻只是虚虚地被吊着一口气,五脏六腑消失得干净,胸腔空荡得生疼。
病房里传来傅斯澄母亲的哭声,骆非拍了拍我的背:“撑着,进去看看。”
他让我撑着,却没意识到他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傅斯澄已经戴上了吸氧机,眼睛半阖着,才一个下午没见,我却觉得他已经受了半个世纪的折磨,消瘦而疲惫,毫无生气。
傅琛站在傅斯澄母亲身边替她擦着眼泪,一边低声地劝慰,几分钟之后,傅斯澄母亲俯身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被傅斯澄父亲揽着离开了。
“我带她去休息一下,今天晚上我们陪着斯澄。”傅斯澄父亲对骆非说,“现在辛苦你们陪他一会儿。”
“好。”骆非点头。
我将便当包放到桌子上,俯身凑近他,摸了摸他的眼睛,问他:“渴不渴?”
傅斯澄呼了口气,呼吸机口罩里随之蒙上了一层茫白的气,他很轻很轻地问我:“你给我煲汤了吗?”
“嗯。”我擦了一下眼睛,“但是你现在可能吃不了,下次我再给你做,好吗?”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梁暖,你牵牵我的手。”
“好。”我摸索着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已经浮肿得很严重,我小心地握着,问他,“现在身上还痛吗?”
“打了针,不痛了。”傅斯澄说。
他说着,稍稍睁开眼,看向骆非,骆非立刻俯下身,问他:“怎么了?”
“不好意思啊。”傅斯澄笑了一下,“之前还欠你一顿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废什么话。”骆非别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开口,“你赶紧想办法给我还上。”
“那你等我啊。”傅斯澄说,“我努力想想办法。”
骆非没说话,直起身走了出去,我在余光里看见他正抬手擦泪。
“明天再来吧。”傅斯澄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心,“今天我爸妈会陪着我的,你回去好好休息。”
“好。”我在他眼角亲了一下,“你好好睡觉,明天见。”
“明天见。”傅斯澄说。
我没有回家,而是在病房外坐了一夜。
我不敢走,我怕不知道哪一面就会成为最后一面。
骆非在凌晨的时候回到医院坐在我身边,身上全是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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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时候,我和骆非出去吃了早饭,然后我回了家一趟,洗了澡,整理了我在渔村里写的所有信,又去了医院。
傅斯澄的情况暂时还算稳定,见我到了,他的父母便先离开了,说傅琛等会儿会过来的,先辛苦我一下。
傅斯澄已经醒了,呼吸机也摘掉了,我替他调整了病床,又多垫了一个枕头,让他稍微靠起来一点。
“带了什么?”傅斯澄歪了歪头,问我。
“给你讲故事。”我在病床边坐下,“想听吗?”
“想。”他说。
按照日期,我打开第一封信,没有任何犹豫或是半点不好意思,我看着信,开口:“傅斯澄,今天是我到这里的第二十五天,我一个下午都在跟奶奶一起种菜。”
“这边的天气很好,也很暖和,一开始我总是睡到很晚,奶奶就每天早上来敲我的门,给我送早饭,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所以就天天早起,自己做早饭吃,但是午饭晚饭还是要去奶奶家吃的,我真不会做菜。”
“奶奶的小孙子叫阿仔,他总缠着我问大城市里有什么,我表达能力一般,每次都跟他说没什么,就是一个更大的村子而已,他就说我骗他,还会跟我生气,但是一到题目不会做的时候,又会蹭过来叫我哥哥,请我教教他。”
“奶奶家还有只大黄狗,已经六岁了,很乖,我还没听它叫唤过,以为它是哑巴,但是奶奶告诉我,是因为村里的人它都熟了,所以看到谁都不会叫。”
……
“我在这里特别好,手机都很久没摸过了,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但是希望你健康平安。梁暖。”
健康平安,这四个字现在看着,真是让人无能为力。
傅斯澄一直看着我,见我收了信把袋子放到一边,他问我:“不继续读了吗,不是有好多封吗?”
“一天读一封。”我说。
“两封吧,下午再给我读一封,好吗?”他看着我,笑着说,“我怕来不及了。”
你别说这样的话、乐观一点、怎么会来不及、会好起来的……
这些话像水草一样缠堵在喉咙里,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好,下午再读。”我点点头。
这几天,每到傍晚,傅斯澄就会催我回去休息,我次次都顺从地答应,然后晚上的时候站在病房外,听见他哭着说痛,接着医生会来给他打止痛针。
他白天都吃止痛片,在我面前没露出过半点痛苦的神色,到了晚上就让我走,怕我看到他饱受煎熬的一面。
我像根木头一样站在门外,流不出一滴泪,他的哭声隐忍又脆弱,像是往我心脏里不停地塞着刀片,我多希望自己能够替他分担一些。
过了半夜,在确定他入睡后,我才会回家,我现在不用吃任何药了,因为无论吃不吃药,我都无法再睡着。
傅斯澄每天都戴着那个橙色的帽子,与他苍白的脸色反差甚大,某天早上我去医院前将头发剃了,戴上同款的黄色帽子,结果一进门就被他发现了不对劲。
“你剪头发了?”
“是啊。”我坦然地把帽子摘下来给他看了一眼,然后又戴上。
“你剃平头干什么?”他问我。
“天热。”我在病床边坐下,“怎么了,不好看?”
“不是,太帅了,有点惊讶。”他笑着拉住我的手,“帅哥,念信给我听吧。”
这几天我差不多快将信念完了,因为招架不住他的要求。
我从心底里拒绝承认是因为我真的害怕来不及。
今天到中午的时候傅斯澄就催我回去休息,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回去休息一下,晚上再过来吧,今天晚上我想你陪着我。”
我不敢去思量他这个想法里有多少不好的预感,只是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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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和骆非到时,傅斯澄的父母还在,傅琛也在,医生护士站在一旁,我手里的水果掉在地上。
傅斯澄的母亲转过头满脸是泪地看着我:“来跟斯澄说句话吧。”
我不曾想到这一刻会这样突然来临,我毫无准备,意识像是被撕裂了,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逻辑。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病床边的,傅斯澄带着呼吸罩,脸上是极其异样的淡红色。
他动了动手指,我飞快地握住他的手:“傅斯澄……”
“梁暖……”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听,带着颤抖的哭腔,“我好疼啊……”
“止痛……止痛针呢……”我茫然地去看医生,哭着问,“为什么不给他打?”
傅斯澄捏了捏我的手:“没用的……算了。”
“怎么能算了,为什么要算了……”我哽咽地问他,“你别这样……”
“你听我说……”他半阖着眼睛看着我,“听我说。”
我抹了一把眼睛,再向他凑近,去听他的声音。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从渔村回来之后,傅琛……告诉我了……”
那段肮脏的不堪启齿的过往,傅斯澄知道了,可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在乎,在此刻,它已经变得那么那么微不足道,根本无法让我分心。
我死死咬牙攥了好几年的秘密,跟傅斯澄比起来,完全不值得一提。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很久之前,在你家……你第一次做噩梦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给你倒了水,你喝了水就睡觉了……”
“然后你做噩梦了,后来我想起来……你那晚没有吃药……”
“虽然你告诉我,那些是维生素……但是……”
他哽咽了一下:“如果我能早点知道就好了……”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泣不成声地哭道,“是我要瞒着你,跟你没有关系……”
眼泪从他的眼尾滑落,没入耳后,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轻声说:“要是早点知道……你也不会一个人难受那么久了……”
傅斯澄最后问我:“知道我是他侄子,你有没有讨厌我?”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爱情不能拯救的东西,比如阴暗的过去,比如难愈的心疾,比如生老病死。
可是,美好的东西,确实有着无可比拟的治愈功能,就像傅斯澄之于我。
我什么都给不了他,能回报的,只有那一点点的,却是我全部的真心。
我再次凑近他,拭去他眼角的泪,我说:“傅斯澄,我爱你。”
“能碰见你是最好的事,我很开心。”
傅斯澄闭上眼笑了一笑,说:“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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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那天,下了大雨。
我撑着黑伞站在墓园里,看着墓碑上傅斯澄年轻的笑脸,我与他相识是在冬天,现在是夏季,回想起来,此刻却好像更冷一些。
骆非和我并肩站在一起,一言未发。
“你先走吧。”我说,“我再待会儿。”
“我去车上等你。”骆非说。
他走后,我从口袋里拿出几封信,是傅斯澄生前我没能给他读完的。
我将信拆开,站在墓前,一字一句地把剩下的都读完了。
“没有了。”我看着墓碑上的照片,说,“都读完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
“我走了,傅斯澄。”
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像从穹顶淹没而来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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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半年多,我再次去看了心理医生。
“还是一样的梦,很长很长的走廊,弯弯曲曲的,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转弯,走的时候,会路过很多很多房间。”
“以前做这样的梦,我看着那些房间,都没有要推开的欲望,但是现在,每路过一间房,我就会推开看一眼,可是里面都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你在找什么?”医生问我。
“不知道。”我说,顿了顿,我又给出了答案,“我应该是在找人。”
“什么人?”
“已故的人。”
我没有去看医生的表情,只听见他问我:“那你有再见过他吗?”
“没有,现实里见不到的人,连梦里都没再见了。”
“没人能救我了。”我仰头靠在沙发上,说,“以后我应该不会再来了,谢谢你这些年的疏导。”
走出诊所,阳光正热烈,我伸手整理领子,突然碰到了脖子上的项链。
我将它拿起来,银质的圆形吊坠在阳光下折射着亮亮的光,上面的英文字母清晰。
sapphire carafe,蔚蓝色的玻璃水瓶。
这是我曾经送给傅斯澄的礼物,也是他最后留给我的遗物。
和项链放在一起的,是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里面有一张纸条。
-从渔村里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好起来,就回去陪你,待多久都没关系。
-但如果我没能做到,希望你不要怪我。
――傅斯澄
说是遗书,实在太短了些,我宁可把它当做一个没有完成的愿望,那么想起来的时候,也只有遗憾,而不是绝望。
作者有话说:
这可能是我所有文里最长的一章了,要虐就一次虐够量,明天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