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俩人真是半斤八两,道德感铢两悉称,不相上下。

那天倘若不是文野先围观她与男友接吻,眼神不干净,她才不会看回去,并产生出多余的幻想。

她还记得薛可意说,这是他在训练基地认识的朋友,兄弟,高三的学长。

二零一四年,薛可意过十七岁生日,在城中村的篮球场庆祝。她申请得监护人的同意,前去赴约,那些人叫她嫂子,她听着十分尴尬,她只是一个跳级的高中生,丝毫没有身份上的归属感,只觉得他们是在冲着她叫其他人。

那天到来的人很多,几乎没有成年人,大家一起打篮球,吃烧烤,唱生日快乐歌,球场大片昏黄柔和的光打在少年人身上,一具具年轻而韧劲的身材,光拉长了地上一道道充满生命力的影子,彷佛拉长了每个少年身上的无限可能性。

文野是后半程来的。那天天热,他直接从学校出来,手里拿着校服,穿着校裤,为了打球,身上换了件黑色无袖,手臂肌肉性感有力。

彼时他还是现役运动员,在外是不吃不喝的,有人劝酒他也不沾。可他抽烟,球打累了就躲凉亭子里抽烟,默默地看人开玩笑,打牌。

从始至终,楸楸跟他没有任何交集。

临到夜半十二点,楸楸和监护人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收到信息,丁裕和就在巷子口等她。

可出去那一路的路灯,都或多或少的罢工故障,要么一闪一闪地带着电流声,咔擦咔擦地一明一灭,犹如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她想让薛可意送她出去,然而话讲到一半,俩人就抱在一起难舍难分。

起初她根本没注意到,凉亭里有人。

凉亭处于球场的角落边上,亦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她记得很清楚,薛可意背靠着凉亭外围墙,紧张地抱着她。

她面对凉亭里的方向,吻得相当投入。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

然而,然而。

接吻时人都会下意识闭眼,睁开眼,她便看到文野,扦着烟从对面走来。

这个场景对少年人来说,稍微触及到禁忌的边沿,或多或少……不,相当刺激,每每午夜梦回,闭上眼睛,或看到旁人接吻,她都能想起这个晚上。

这个晚上,这人伏在凉亭内的围墙,大半截身体都在亭子内,只有上半身稍稍探出。俩人四目相对。他凝视着她。她凝视着他。谁都没有先避开视线。最近的时候,视距仅一尺,中间隔着凉亭边,文野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看着她与兄弟生涩地接吻。

昏暗使暧昧潜滋暗长,这次暗长的是,她与文野心照不宣的种子。

“就是这一刻,我们四目相对,都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鸟。”后来,她这么对慕玉窠说。

都说高明的猎人,往往会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楸楸无所谓当猎人还是猎物,无所谓是吃人还是被吃掉,只要痛快就行。

“但是后来都没再见到你了。”楸楸趴在栏杆上,遗憾道。

“我出国了。”

彷佛被她拉回到四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他说话音质声线不再像楼下那样含着冰碴子,毫无感情,此时微妙地混杂着一些时过境迁的怀缅,被时光年代覆上一层柔和的光。

“喝酒么?”他忽然问。

楸楸惊讶看他一眼,“好啊。”

对当下一刻来说,酒是好东西。这意味着,文野不排斥继续交流。

下一秒,她皱起一张脸,蓦然想起,这边是庄园设立的客房区,哪儿来的酒?倘若有这个需求,需拨打房内客房电话。

瞧文野上到二楼便顿足不前的模样,大约是不会轻易打开房门的,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办法。

“走啊?”文野迈下两步旋转阶梯,发现她寂然不动,停在原地,回头说了一声,也不管她跟不跟上,屁股挨上楼梯扶手护栏,咻地一下,顺着实木扶手绕了个大圈稳当地滑到一楼,稳稳落地。

人不见了,消失在视野中,紧接着传来推门而出的动静。

“等等我!”楸楸连忙两三步并一步地跳下台阶。

十月份的纽约,夜里平均温度十出头,冷风拂过,凉风习习,方才紧张浑然不觉,此刻直打哆嗦,抱着双臂直面冷风前行。

临到露天人工草坪最后五十米,楸楸踯躅不前,步速越走越缓慢,惹得文野回头看她。

“不想跟我喝酒?”他问。

她拨浪鼓似地摇头。

“没有没有。”

“那这是在干嘛?”文野视线下移,到她一双修长匀瘦的腿。

楸楸循着他的视线微垂眼睑,小腿肚仍有泥巴印。

约莫傍晚有佣人浇过水,泥土潮润,碰上什么都能沾上,她的裙子亦未能幸免,方才怎么拍都拍不掉。

“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你?”楸楸不以为意地仰起小脸,与他打商量,“我不能过去。”

“为什么?”

俩人一前一后地走直线,楸楸缓缓跟着,路灯一盏一盏倒退,互相被动地踩着对方的影子。

“你不知道?”她还以为傍晚他们走在一起,他应该知道个一丁半点。

“我要知道什么?”

“刘飞驰说要给我惊喜。”她说,“但我承受不起的。”

文野转过身来,倒退着走,他瞳仁里倒映出路灯光点,“啊。是你啊。”又是那个恍然大悟的语气。

楸楸原本看着地面的影子,闻言,抬眼看他。

“什么是我。”她困惑道。

“听他们说过你。”文野止步在一个故障的路灯下,踩着道牙子,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偶尔鞋尖点地,偶尔后跟踩草。

“说了我什么?”楸楸不以为意地在他脚边坐下,无人经过,她也不在意这个坐姿不雅,在特别挑剔的角度、有走光的风险。

先是没有说话。冷风拂过,枝叶相撞磕碰簌簌作响,楸楸打了个哆嗦,体温一降再降,没忍住,头枕在膝盖上,手贴近膝盖窝取暖。

“到底说了什么?”她侧头眯眼,去看这人,工装裤很多口袋,每一个都是打开的,右边膝盖的口袋藏有一片叶子,姿态是半掉不掉,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去,她探手去捡了出来,放在手上观看,纽约还未到落叶季,叶子尚未变色,仍嫩绿青葱。

不远处人工草坪开启点歌模式,唱着斑鸠alec benjan的名曲let down slowly,从一句一句乞求“别离开我”的歌词到心碎到低谷的语气,能听出来这群人醉得不省人事,都在放飞自我追忆去爱而不得的前任。

多重唱的悲酸人声,拨开重重层叠的葱郁树冠过来。文野终于开口:“说你,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

楸楸默念接下一句:骚又骚得很,睡过又说滚。

她不是没听说过诸如此类的污言秽语,尤其当她拒绝和一个人睡两次,就会被破防的男人羞辱,破口大骂――搞不懂有些男的,为何如此容易破防――此时再听这些话是不痛不痒的。迷糊心想,原来这一分钟沉默,文野是在为脏话修饰。

又心想,他做事也并非都事事简洁粗暴嘛,还是晓得什么叫作东方人的含蓄和迂回。

在usa的高中大学留学生,多是从小就接受外向教育的,大都性格泼辣,有事直说,或直接在背地里说,无论褒义地,贬义地,都很乐于表达,再不济就是狠狠骂一句**你妈,**你爸,再**你全家。

楸楸在国内接受完应试教育再出来,在这方面最大的感受是,国内高中同学们尽管到了大学年纪,亦很少去表达内心,二十岁的成年人,聚在一起,还不如二十个月的宝宝,起码宝宝嗷嗷乱叫地很开心,而二十岁的大学生聚在一起,只会阿巴阿巴,玛卡巴卡。

虽没有到两极分化的地步,只是体感差不多如此,今天却有了别样的体验,像文野这样能‘两边’融合的人,少之又少。

在二楼作壁上观,不声不响看戏,宛若隔岸观火,一声help传播出去,无形搭了一条桥,在俩人中间作连接,他才迤迤然下来搭一把手。冷漠,却也没有那么冷漠,有人性,却也不多,楸楸都不敢想,如果她始终没发现楼上有人,那她还真有可能在草丛里过一夜。

下来后,帮是帮了,却故意给人一种“我可不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性格,确定打不开死结时,估计他心中已有答案,需要借助手里的烟,却还是要试图恐吓她,先是提出要走,留她在此处自生自灭,而后关于烟头触碰肌肤的可能性。然而最终她毫发无伤。顽劣,着实顽劣。倘若不是烟快燃尽,估摸着后续还有《灌木丛的硬度分析》,《绑带的受力分析》,《灌木丛与裙子的两害相权取其轻》,《绑带的习惯与改进》,《裙子的干净程度与拯救计划》……

帮完后,那一句“谢谢”由于以上种种,迟迟开不了口。

傲娇。楸楸脑海里闪现出这俩个字。为人处事亦人如其名,又文又野。

文野被她盯得难乎为情,不尴不尬,兀然扭头看她。

“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说的。”

不,这句就是你说的。起码把低俗原话修饰成“钓又钓得很,在一起又不肯”的人寥寥。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没有这种意识,不晓得什么叫作聊天的艺术。

楸楸别开脸,忍笑两秒,回来已恢复往常。

“看你好看。”她说,“我打车过来要花三十二刀,总得值回车钱。”

其实是觉得神奇,楸楸感觉自己的心跳跳得很慢。又重又慢。手掌贴上胸部,得到重重回响。身体居然在升温。

三十二刀,折合过来二百二十元。

文野朝她伸手,“那你给钱。”

楸楸眉眼弯弯笑起来,想要抬手去拍他的手,说没门,她即付了车钱门票钱,哪儿还有给艺术品打钱的说法?

然手心拍上去的瞬间,传来啪地一声,手便收不回来了,被他眼疾手快攥在手里。

“不给钱不撒手。”他说。

“……”

抢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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