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瑛缓了缓心神,说:“把手伸出来。”
百里言玉得了便宜还卖乖,立马伸手过去:“我就知道我家阿瑛担心我。”
苏瑛确实担心他,这两天,路上几乎都没见百里言玉下马车,问旁人,旁人只说百里王子精神恹恹食欲不振,连最爱的梅子蜜饯都不吃了。
她以为他又病了,毕竟眼下已入冬,出门在外确实容易生病。
苏瑛重新给他诊脉后,松了口气。的确如适才那大夫所说,只是路途疲顿而已。
“听覃大人说明日要见商客,你打算如何应对?”苏瑛为逃过百里言玉直白的眼神,连忙找了个话题。
果然,听见这事,百里言玉立即正色。
他忖了忖,道:“四妹的信上说希望我广览天下商客去津阳,越多越好,因此这一路能如何张扬就如何张扬。”
“那你想怎么张扬?”苏瑛问。
百里言玉摸出把折扇,正欲潇洒扇风,就被苏瑛夺去。
“大冬天就不要扇了,这个我帮你收好。”她默默收起扇子。
百里言玉也不在意,问:“这些人最在意什么?”
苏瑛:“在意什么?”
百里言玉对她柔情款款眨了下眼睛:“钱啊。”
苏瑛:“......”
百里言玉继续道:“你可知渤泥每年从中原购买多少瓷器、丝绸和茶叶?”
“不知。”
“上千万贯。”
闻言,苏瑛倒抽一口凉气:“我曾在书上了解过,听说渤泥国土并不大,百姓人口也不比中原,为何瓷器和丝绸的需求这般大?”
百里言玉笑了笑:“那你可知渤泥国土不大,百姓人口也不多,却为何会这般富裕?”
不等苏瑛答,他道:“渤泥做的是桥梁生意,从中原购买的瓷器和丝绸到了渤泥再转卖至更远的海外,我们渤泥有远洋商船,能到达更远的国家。”
苏瑛了然地点头,难怪了。
也难怪百里言玉表明身份,连户部的人都夹道欢迎。上千万贯啊,这么尊财神爷,谁不想抓住?
百里言玉说:“新和县的县令和商人无非就是希望我能在本地做买卖,购买他们的东西,所以明日我只管张扬就是。”
“还是不明白。”
“届时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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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百里言玉歇了个好觉。次日一早,覃大人殷勤地过来请人。
“百里王子,新和县的商客们都聚齐了,众人听说百里王子到来,皆争相要目睹您的风采。”
百里言语笑得和蔼可亲,睹风采是假,想他的钱是真。
当即散漫地伸了个懒腰,跟覃大人出门。
然而来到县衙内堂吓得大跳,只见内堂里满满当当挤满了人,内堂坐不下,连庭院都坐了许多,约莫上百号。
他悄悄问:“新和县怎么这么多商客?”
覃大人说:“不只新和县的商客,连州郡里的商客们都来了。”
“哦。”百里言玉了然。
那厢新和县令见了他,热情上前来迎接:“百里王子,本地以及州郡的所有商客都在这了,您看您想问什么、要什么,只管与他们谈。”
百里言玉径直坐向上首:“那就都说来听听。”
有人起身道:“百里王子,草民曹甑,家中世代皆是做瓷器买卖,我们烧制的汝窑乃瓷中一绝。听闻渤泥人最是喜爱中土瓷器,百里王子不妨也看看我们的汝窑。”
他从小厮手上接过盘,盘中盛放几件窑器,呈上前给百里言玉相看。
百里言玉挑起一只看了看,没说话。
另一人起身,道:“我乃通广布庄东家,楚州最大的织布作坊也在我手上,今年我们做出了一种新布料,请百里王子过目。”
他也呈上了几匹华丽的布料,百里言玉看后依旧没出声。
接下来,又有几人介绍自家的生意,可将东西呈上后,百里言玉皆只是随意看了两眼,不语。
众人见此,皆有些茫然,琢磨不清百里言玉是何意。
须臾,覃大人问:“百里王子,今日来的商客皆是楚州的大商户,囊括天下各样的买卖,不知百里王子到底想做什么买卖。”
百里言玉不紧不慢呷了口茶:“你们给我看的这些,不论是瓷器还是丝绸,又或者茶叶,皆品质不错。只不过,这些东西年年有,今年可否有些新鲜的?”
新鲜的?
众人互相对视,低声交谈。
“这新鲜的到底是指什么?”
“不知啊,渤泥历年来不都是在中土购买瓷器和丝绸吗?”
“我以前跟辽国人做过生意,辽国人喜欢我们这的药材、茶叶、和钱币,百里王子指的新鲜到底是什么?”
百里言玉听了会,开口道:“我听说津阳县藏着天下美食珍馐,譬如鰇鱼干、烤虾、烤鱼片,尤其是那道麻辣醉蟹钳最为有名,滋味香浓,蟹肉鲜美。不仅能当零嘴吃,还能摆上桌待客,存在坛中也能保存数月不坏。这等美食,你们新和县没有吗?”
新和县县令一听,些许尴尬:“百里王子,实不相瞒,我们新和县不临海,所以没有这些。”
“哦,那你们有哪些美食?”
“......暂时没有。”
“啊!那可惜了!”百里言玉继续道:“我听说津阳县的这些美食很是出名,都已经卖到东京城了。而且据说每月能供给数万坛麻辣醉蟹钳,一年的利便可达到十万贯。这还只是麻辣醉蟹钳,若将烤虾、烤鱼片和鰇鱼干这些也一同算起来,那就更多了。”
在座的都是商人,谁都会算利,这么一听,兀自暗暗惊讶。
这世上还有这种买卖?闻所未闻,做美食能月挣万贯的?
传统的美食无非就是开设酒楼和食店,再不然就是干果铺子卖零嘴。
食店利薄且规模小就不必说了,零
嘴大同小异全国各地皆有,自然也提不上价。倒是这个烤虾、麻辣醉蟹钳此类确实没听过。
有人好奇问:“津阳县我听过这地方,但麻辣醉蟹钳是什么东西,恕草民无知,实在没听过啊。”
“你没听过就对了,你若听了哪里还有你的商机?”百里言玉说:“东京城许多富商已经悄悄去津阳县做买卖了,或是开设蟹钳作坊,或是做海蟹养殖。听说东京城开国公府祁家,就已经在津阳县投了白万贯的买卖。”
此话一落,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东京城的开国公府自然知道,他们有的甚至也曾跟祁昶打过交道。祁家旁支祁昶经商了得,出了名的精明,居然不声不响就去津阳县做买卖了。
津阳县的买卖真当这般好?
有人真就问出此话来。
百里言玉道:“好不好我也不知,此次也正欲去津阳县看看。听说津阳县县令大办招商,不论是渔业、茶业、米粮、矿业等等都可在津阳县买卖。而且津阳县还给许多优惠,不仅提供土地,还免二年税钱......”
说到这,他转头问新和县县令:“你们这可免税钱?”
新和县县令额头冒汗:“未、未曾有这说法。”
“哦,可惜了。”百里言玉面上遗憾:“我欲在中原做长久买卖,百万千万的钱倒是愿意出的,只是看来看去新和县这些买卖不太合适。”
他话说完,新和县县令都想哭了。
这么多钱啊!
不说这些钱没捞着,过了今天,恐怕他新和县的商客都得流失大半。
果然,这场商业见面会结束后,商客们纷纷打听起津阳县的事来。
一时间,“津阳县招商”成了楚州最热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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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言玉在新和县待了两日就走了,到其他地方依旧如法炮制,将津阳县招商的事又宣扬了遍。
这般慢慢悠悠、招摇过市地行了将近月余,途经十数座富饶之城,最后才到达津阳。
然而经过他的宣扬,津阳县的事在江南以及江北之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等百里言玉再踏入津阳县的土地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跟数月前荒凉的情景截然不同,津阳县现在到处都是人。
田地里是开荒种地的农夫,官道上是拉货的车马,城中街道随处可见各地商人,连茶寮里也挤满了吵吵嚷嚷的人群,皆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招商之事。
他视线一转,见不远处许多人整齐有序地排队,人人手上拿着个小木牌,满面欢喜。
百里言玉好奇:“那是什么?”
一个路过的农夫跟他说:“那些是修路的工队,这会儿下工,等待记工时呢。”
“何为记工时?”
那农夫道:“陆县令贴出告示,凡是出力修路的人不仅能领工钱,做工到一定数额的,还可在津阳县得一座宅子或是领一亩田地。”
“所以现在啊,我们津阳县到处
都是外乡人,这些人许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如今来了津阳县,他们不仅有家,还有田地耕种。”农夫骄傲问:“你是外地来这经商的吧?哎,估计来迟咯,好买卖都被人挣去了。”
说完,农夫摆手扛着锄头走了。
百里言玉惊讶又诧异,正想对苏瑛说“陆妹夫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就听见有人喊:“二姐?百里公子?”
两人双双转头,不远处,停了辆马车。许是因官道上车多,马车行得缓慢,苏绾索性跳下车朝他们跑来。
到了近前,苏绾一把将苏瑛抱住:“二姐果真是你!我收到你的信早晚期盼,你总算来了!”
百里言玉再见苏绾,一股亲切油然而生,当即凑过去问:“我呢?没看见我?”
“看见啦!”苏绾福了福身:“多谢百里王子,你一路上的事迹我可听说了。若没你大肆宣扬,津阳县不见得有这么多商客。”
“我厉害吧?”百里言玉得意。
“可不是?”苏绾竖起大拇指:“百里王子足智多谋慧心妙舌运筹帷幄......”
夸到一半,一旁的陆安荀听不下去了,勾住百里言的肩:“走走走,杵在这做什么,已为你们设宴接风洗尘。”
“哎......我还未叙旧完。”
“你跟苏绾有什么好叙旧的?”陆安荀不爽:“她们那是姐妹俩,与你有何干系?”
“我是她姐夫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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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里,后院厢房。
苏娴已经准备好了酒菜,二姐妹在异地相聚,别有感触。
“几月不见,小妹不仅不见瘦,怎么瞧着......”苏瑛端详苏绾:“像是丰腴了些?”
苏娴莞尔:“你瞧得没错,来了津阳县越发没人管束,她整日捣鼓吃食不胖才怪。”
“还说我,大姐姐不也吃了许多?”
“是是是,我也跟着享口福了。”
“二姐这次来待多久?”苏绾问。
“我来看看你们。另外......”苏瑛说:“我常年待在京城,还从未出门游历过,这趟若不是百里言玉出行,兴许父亲和母亲不一定同意。”
“对了,你跟百里王子......”苏娴问:“你们......”
“我们怎么了?我们没什么!”苏瑛一脸严肃。
苏绾可是知道内情的人,当即笑得前仰后合:“有句话叫做此地无银二百两,二姐急着否认作甚?没人说你们有什么啊。”
“......”苏瑛瞪她。
苏瑛向来是个沉得住气的,此刻竟是也窘促几分。苏娴不再打趣她,便换了个话题。
“家中情况如何?”
“一切都好,萧珉二字经已背完,如今开始背孝经了。”
提到儿子,苏娴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想必他也很想我了。”
“要是二姐在就好了。”苏绾说:“这样我们四
姐妹就齐整了。”
苏瑛说:“母亲欲让二妹年前回去,但二妹似乎不愿回。”
“二姐那边情况如何?”
指的是二皇子的事。
苏瑛将此前百里言玉在京城打汝南侯府二公子的事说了遍,然后道:“汝南侯能这般识大体可不是他真有肚量,一来百里言玉身份在那,二来也估计是二皇子不愿给他们撑腰。”
“这话怎么说?二皇子娶的不正是他汝南侯的女儿吗?依二皇子妃疼爱胞弟的程度,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算了。”
苏瑛想起柴氏的话,低低道:“估计是二皇子那麻烦缠身,腾不出精力管这些。”
哦,原来如此。
“不说这事了。”苏娴举杯:“难得我们二姐妹在这还能相聚,不如趁今夜尽兴饮酒如何?”
苏瑛诧异看向苏娴:“大姐何时喜爱饮酒了?”
苏娴道:“谈不上喜爱,兴致到了就饮。来了津阳后我才发现,若是什么都规规矩矩,活着还有何趣味?”
“就是嘛,来来来。”苏绾将酒杯举过去,与她相碰:“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苏瑛也举杯。
姐妹二人在后院吃酒,而前院县衙内堂坐着陆安荀、百里言玉,并陈淮生、丁二、朱茂和卫峰等人。
酒过二巡,陈淮生跟丁二和朱茂起身,举杯道:“安哥,这杯酒我们仨敬你,没有安哥,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是啊,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丁二说:“我从小没爹没娘,家在哪也不知道,要不是安哥帮我弄了个杀猪的营生,我丁二恐怕还在街上讨饭吃。”
他又道:“现在跟以前比起来,虽然又累又苦,但我丁二每天干劲十足。这才像人过的日子,活得像个真正的爷们儿!”
朱茂也笨嘴拙舌道:“我......我也是。以前我不敢想这样的好日子,现在我不仅敢想,还敢想娶媳妇生崽的事!”
“瞧你这傻样!”陈淮生笑他:“这才哪到哪?安哥让你平日认的字你认了没?”
“多认几个,”他说:“往后还有更大的事等着咱们。到时候咱们有本事了,还愁娶不到媳妇?”
朱茂深信不疑点头:“安哥!您一辈子都是我安哥!不换了!”
话落,众人大笑。
犹记得最初陈淮生、丁二和朱茂等人追随陆安荀来津阳县时,个个皆是一副泥腿子的模样,几个月的成长令众人变了副精气神。
如今陈淮生算是津阳县的二把手,陆安荀忙着修路开荒建水渠,津阳县琐碎打理就交到了陈淮生手上。
平日处理些诉状纠纷什么的也练出来了,如何断案,怎么查证,已然熟稔,实在拿不定的才会请示到陆安荀这边。
而丁二则继续负责津阳县的税收之事,随着津阳县的商市越来越繁盛,他下头也增加了许多人手。平日所收账目交与苏绾,苏绾负责看账,丁二负
责收税,各司其职。
朱茂是个厨子,以前在酒楼当厨子,现在在县衙当厨子总管,管整个县衙上百号人的膳食。
陆安荀说了,让他多认几个字,以后还有大用处。是以朱茂也干劲十足,得空就读书认字,不会的就问旁人。
见众人都说完,卫峰也起身举杯:“陆大人,属下跟了你不过数月,但这数月却顶过我数年。我卫峰无家无亲,来津阳就是想闯一番事业,以前觉得茫然,但自从跟了你我信心满满。往后......”
他有些腼腆道:“您若不嫌弃,我也喊您安哥吧。”
“这就对了!”陆安荀说:“我们兄弟几人齐心,何愁津阳县不繁荣?”
百里言玉见陆安荀的这些小弟个个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啧啧出声:“你们为何只谢陆安荀,不谢我?我也为津阳出了不少力啊。”
陈淮生等人笑起来,立马又倒酒敬上:“原来百里公子是渤泥国的王子,以前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有得罪的地方还请王子见谅。”
丁二也说:“当初我丁二跟着百里王子收税时,啥也不懂,还是百里王子耐心教我。跟着您我学到许多,您就算我半个师父,这杯酒......我先干了!”
朱茂紧张道:“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给皇室的人做饭......也值了!”
陆安荀嫌弃地低嗤了声:“出息!”
众人哈哈大笑!
夜深人静,檐下灯笼轻晃。
酒酣至亥时,众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了,只有陆安荀和百里言玉像是暗中较劲似的,谁也不肯倒。
两人喝得脸颊通红,面容醺醉,却各自不服。
“来!继续划拳!”
“五魁首!六六顺!七......”
“你喝!”
“喝就喝,有种我们换碗盏,你敢不敢?”
百里言玉一拍桌:“你瞧不起谁呢?”
陆安荀大喊:“去拿碗来!”
但喊了半天也没动静,转头一瞧,见苏绾抱臂笑眯眯地站在那。
“陆安荀!好酒量啊!”
“......”
陆安荀当即指着百里言玉:“我就说少喝点你偏要较劲,喝那么多酒有意思?喝酒伤身!”
百里言玉:“......”
他想张口反驳,但许是喝得舌头大了,说话不甚利索:“分明是你......是你......”
“是我什么?”陆安荀站起来:“夜深了,要喝你自己喝,我走了。”
说完,他踉踉跄跄出门。
百里言玉:“......”
他醉眼朦胧地看这个狗妹夫离去,看着看着,视线里却出现了另一人。
百里言玉揉了揉眼:“阿瑛?”
下一刻,神情委屈:“阿瑛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