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卷目含冷意地看着同在车厢之中的狄飞惊和霍绫。
他倒是没想到,他本以为是文张等人请来的外援,居然其实是六分半堂的人。
与她一道行动的还是那位六分半堂中素有低首神龙之称的狄飞惊。
霍绫的发色容色都极有特点,雷卷在江湖上行走虽没与她亲自见过,却也至少听过她的名号。
只是,他近来忙于打探连云寨之事,更是在戚少商逃亡之时便星夜兼程带着手下赶去支援,竟然先前没收到消息,她已经加入了六分半堂。
不过是六分半堂还是文张黄金麟等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归根到底还是敌人。
都是蔡京傅宗书一党的人。
唐晚词却要比雷卷观察得细致得多。
其实按照两人的性情差异,雷卷性情深沉含蓄,唐晚词则侠爽豪放得多。
但在这一路共同经历患难之中,她多少也从雷卷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更加上她自己才与雷卷的默契之中暗生情愫,对这位狄大堂主所表现出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举动,便更有了些发言权。
所以她在打量这两人的时候,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狄飞惊对这位剑君不太寻常的态度。
出手极有分寸的剑客抱剑端坐在首座上,这位狄大堂主则在车厢中矮桌上铺开了纸张,似乎是在对外传信,而在这信一字一句落成之间,他虽垂首却时而抬眸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霍绫。
唐晚词的眼睛生得与狄飞惊有些相似。
这种稍显眼珠向上,在另外三处凝定出更显白色的眼眸,因为清如黑羽的眉色映衬,别有一种风情兼具深情之态。
可其中的情绪到底有多少是蕴藏在黑暗之中的温柔,便只有有相似眼波之人会在第一时间察觉。
他先前将霍绫丢在地上的剑鞘捡起来递交到她手中的时候,分明也是这样的眸光。
“你打算怎么将他引出来?”霍绫出声问道。
“刘独峰要想行动不留踪迹,便不可能在行路,任何投宿在六分半堂的眼线底下都瞒不过去,更不必说他还有洁癖,又带着那几把颜色不同的剑。”
狄飞惊这话说的轻描淡写,雷卷在旁却听得出来,他这话中尽在掌控中的信心。
“所以他只能暂居在官署之中。”
“住在了谁的地方不好说,但只要刘独峰不会将所有的事情对这位官员和盘托出,对方想要讨好这位当今三大神捕中唯一活着的一位,自以为自己在做出什么保护甚至是有利于对方的举动,就绝无可能藏得住行迹。”
所以他需要做的只是让这位招待刘独峰的官员觉得,现在周遭的情况危急而已。
这并非是件难做到的事情。
“如今知道九幽神君死在剑君手中的人并不多,”狄飞惊继续说道,"所以我们也不妨借一借他的名号。"
雷卷闻言一惊。
诚如狄飞惊所说,九幽神君之死,这等大事三两日就该在江湖上传遍了,而不是在此时还只有几人知道。
他先前在粮仓与无情的短暂对话间,已经知道了刘独峰大有可能的行踪,确如狄飞惊所言并未返京,而是为了避开两批人的追查,极有可能还停在一个地方。
而这势必不是个大城,否则难以避开众多耳目。
但留宿小镇也势必面对一个问题,倘若周遭真有怪事发生,自家又供了捕神这么一尊大佛,不向上峰求助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无情在追查此事,想必会用更加温吞的手段,但狄飞惊——
一边回答一边在纸张上落笔的青年神色冷然。
六分半堂出自雷门,却能在京城里做到声望远胜过雷门的地步,雷损这个枭雄的功劳不小,这位狄大堂主更是功不可没。
雷卷毫不怀疑,凭借六分半堂在各处的人手,他要伪装给人看,最后传递到刘独峰所藏匿之处的消息会是何种样子。
途径前方的环西城,狄飞惊下了一趟车。
他从车内的箱笼中翻出了一件斗篷,让他这垂首低眉的样子都藏在了斗篷之下,免得为人察觉。
霍绫从车窗的缝隙中看出去,便看见他虽未动用轻功,却极快地消失在了人潮之中,想必是去联系城中的耳目,先一步将举措安排下去了。
她一回头便对上了唐晚词探寻的目光。
这位毁诺城中的二当家经历了城破、流亡,甚至是昨日黄昏险些死在霍绫的剑下,也依然在面容上自有一种世事磨砺的沉静。
她也显然清楚,霍绫既然昨日没直接取了他们的性命,那么今日也不会。
所以她反而颇有闲情逸致地开口说道,“我在七年前就听闻过剑君的名号。”
霍绫没回答,只是抬了抬眸,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当时毁诺城刚建起来不久,大娘想着总得给这些聚拢起来的姐妹寻求一个庇护,毁诺城纵然易守难攻,却总会有防御告破之时,若能请剑君在城中暂挂一个客卿的名目,倘若有一日有人找麻烦到了头上,多少也会顾忌三分。”
霍绫摇了摇头,“但她并未找到我。”
这二十多年间霍绫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半个南边。
起初的时候她还顾忌些自己的相貌与常人有别,恐怕不便让人知道她容颜不改的状况,后来到了八年前她便懒得遮掩了。
只是这种遮掩到底是因为实力重回到能仗剑天下的程度,还是因为她一度不知道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恐怕并不那么好说清楚。
所以七年前的时候她走访到了天/衣居士的白须园,效仿对方寻了个僻静之所盘桓了数年,为的正是让自己彼时生出了心魔的心境重新归于平和。
等到重出江湖之时,毁诺城已经在江湖上立足稳当,不再需要找一个所谓的强援。
只可惜,毁诺城最终还是毁在了刘独峰的手里。
“不错,大娘打听不到您的消息也只能作罢了。但是……”唐晚词用思量颇多的目光看向了霍绫,“我本以为剑君是闲云野鹤的性情,难以被某一方势力拉拢,没想到会投身六分半堂。”
“你这话说的不完全对。”霍绫并未避讳地回答道。
但她也并没解释,这个不完全对,是针对唐晚词的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来说的。
唐晚词对她的简短回复没什么反应,只是继续说道,“也是,江湖上的传闻一向是不可信的,剑君要为哪方势力效忠,替人做事,本就是你自己决定的,并不需要与我解释什么。”
“就像在得见那位狄大堂主之前,我以为他是纯然忠于雷损,为六分半堂臣服效力而到了不顾个人感情的地步,可今日一见才知道,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在情爱面前低头的寻常人。”
霍绫眉峰一挑,她不会听不出来,这话才是唐晚词所要说的重点。
“他低头的可不是情爱。”
细算起来,她与狄飞惊相处的时日太短,纵然他始终不曾抗拒霍绫强势地声称自己留在六分半堂的筹码就是他的说辞,更不曾抗拒她在车中的亲吻,甚至时常表现出对她过分亲密举动的青涩反应,但霍绫总觉得——
这多少跟狄飞惊甚少与女子相处有关。
唐晚词却不这么觉得。
“剑君看我昨日看卷哥的眼神如何?”
她目光流转间盈盈眼波让人觉得无处不美。
但她这么说起来,霍绫倒是难免想到了她昨日先选择对着雷卷出剑之时,在唐晚词眼中闪过的担忧与情意。
纵然被她同时出手的决绝之色掩藏了大半,依然能看出其中情意缱绻情态。
而这双与狄飞惊相似的眼睛,在情绪愈是真挚之时,也便越是与霍绫曾经见过的眼神相互对照,有似曾相识之感。
所差别的不过是狄飞惊甚少让人看清他的眼神而已。
“那位狄大堂主对您的心思,可并不这么单纯。既然当年有对剑君邀请之意,今日也并不希望剑君为人所欺瞒。好在狄大堂主看来心系于您,应当不至于让您成为雷损为恶的助力。”
霍绫的眼神微动,留意到了唐晚词话中的另一个重点。
“雷损的旧事,如今在京城里会提到的已经不多了。但像是我们这些早些年就在江湖上混的却都知道,他迎娶迷天七圣盟的关大姐后,才在六分半堂中更站稳了脚跟,却在他坐上总堂主的位置后,他这位夫人便消失无踪了。”
唐晚词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忿,“我话糙理不糙,雷损此人深谙升官发财死老婆的真理,狄飞惊与他为伍,剑君还是当心些为好。”
雷卷眼看霍绫在听完了唐晚词所言后神情有异,唯恐她是要被这些话给激怒了,却看到她什么都没说地抱着那把长剑,垂眸沉思,似乎并没有要发难的意思。
霍绫在想的不是雷损。
而是在想,唐晚词所言的狄飞惊对她情意真切这话,到底有几分可信度。
他确实与唐晚词看向雷卷很相似的目光,现在仔细想来,从在湖北黄鹤楼一带相遇的时候便已经有了几分端倪。
这本不是一个初次相遇的人会有的眼神。
狄飞惊或许之前就认识她,还怀着一份不那么简单的情愫。
这样说起来——
她似乎可以改一改自己的行事策略。
原本在发觉狄飞惊对刘独峰的评判说谎之时,霍绫其实并不在意对方/捕□□号,打算以毁诺城中人命为由,杀一个刘独峰看看。
看看她这一剑下去,能不能让这个计数增长。
但现在看来,她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那便是借助此事,让狄飞惊再不能在她这里说一句评判该与不该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