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三章 我回来了

美梦……成真。<br/>　铿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揪了一下。<br/>　对方说出的这句话绝对不是什么暗喻，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字面意义上的，美梦成真。<br/>　梦是虚数空间的一种，当它所蕴含的信息量足够时，就是一个真实的世界。<br/>　所谓美梦易碎，只是人做梦的信息量太低，一旦人类停止做梦，没有持续的信息量输入，梦就会破碎。<br/>　但就像做梦的人做了一个清明梦时一切感官都可以愈发真实一样，梦中的信息量如果足够，就是真实的世界。<br/>　真实到可以自行运转。<br/>　铿惑最担心的事并不是从神胚胎会吞噬一切，而是哪怕他成功斩断了从神胚胎的连接，地球上的一切依旧在阿赖耶的梦里。只要阿赖耶醒来，他所为之努力奋斗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br/>　而阿赖耶刚刚所说的覆写现实，铿惑也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方术的原理就是用虚数空间覆盖实数空间，从而使作为虚数的符文在实数世界制造物理现象。<br/>　而梦是一种虚数空间，既然方士能做到化虚为实，那阿赖耶自然也能做到——因为天宫系统源自阿赖耶。<br/>　她能做到让梦成真，对铿惑来说这就够了。<br/>　斩断从神胚胎与世界的连接，然后在无尽的量子之海中漂流。<br/>　这很危险，因为量子之海并不友善。但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br/>　阿赖耶跟过去轮回中的铿惑们应该算是很熟的，至少从她还能记得铿惑们的话语就能感觉出来。<br/>　曾有八个铿惑来到这里，或抱着满满的信心，或藏着满腔的悲愤，但都不约而同地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希望。<br/>　也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br/>　因为现在的他站在这里，就意味着前面的他已经输了。<br/>　而这其实与他无关，与之有关的是阿赖耶。<br/>　你在考场上写过作文吧？<br/>　好不容易写完了作文，却在交卷之前被监考老师把作文撕掉了，<br/>　哪怕这个时候再给你一份新的稿纸并告诉你考试重新开始计时，哪怕你清晰地记得那篇作文的每一个字，却也不想再动笔了。<br/>　而阿赖耶重复这个过程，不知多少次。<br/>　阿赖耶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又说他是第九个铿惑。<br/>　这不是迟钝。<br/>　她把所有的铿惑都记住了，作为一个单独的，有自己人生的个体记住了。<br/>　不是铿惑来了九次，而是来了九个不同的人。他们之间应该有些差别，阿赖耶固执地依靠这些差别把他们分类，分成九个不同的人。<br/>　无论他们是否成功，阿赖耶都在她自己的记忆里给了他们同样高的位置。<br/>　碑上之名，既无人知，亦无人忘。<br/>　……<br/>　这是一座埋藏着许多故事的城，但时光把所有故事都藏了起来，<br/>　阿赖耶的光圈是一种身份的外在表现，即作为潜意识之海化身的身份。<br/>　也许过去的铿惑确实向她索要过，但她拒绝了。<br/>　这一次，阿赖耶却问起铿惑是否需要这个。<br/>　如果铿惑接下，他就要代替阿赖耶去做梦，而阿赖耶则代替他去往战场。<br/>　而这次，铿惑拒绝了，只取走了那八颗刃之核心。他伸出手，那八颗刃之核心如同归巢的飞燕，一枚接一枚地没入他的掌心。<br/>　铿惑能感觉到那八颗刃之核心在自己的身体中寻找着地方，并没有与他自己的刃之核心融合。<br/>　这是好事，并联的律者核心在爆发性输出功率上更高，这是琪亚娜的结论。<br/>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铿惑收回手。<br/>　他的能量已经补充得差不多了，刚刚的这八颗刃之核心不但把差的那一点点补好了，甚至还提高了铿惑的上限。<br/>　九为数之极，九颗刃之核心，这已经是铿惑所能容纳的极限了。<br/>　“去看看她吧。”阿赖耶看向那棵巨大的树，“你每次来都会去看她。”<br/>　铿惑顺着阿赖耶的目光望去，他大概猜到了阿赖耶话语中的那个人是谁。<br/>　阿赖耶转过头，看着发呆的铿惑出言提醒：“见了她之后，记得要说你回来了。”<br/>　铿惑没有回答，而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向那棵巨树走去。<br/>　……<br/>　越是接近那棵树，铿惑的心跳就越快。可与往常心跳快所带来的兴奋不同，这一次他心情低落，胸口憋闷。<br/>　他想快点走，又怕自己看到的是如自己所想的画面。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他穿过街道，来到了那棵树下。<br/>　这是一棵怎样巨大的树。<br/>　远远看去如同一座山，近处看去如同一堵望不到头的墙。<br/>　苍翠的树冠如同天幕，堵住了向上的视野；盘虬的根系如同微型山脉，让人无下脚之处。<br/>　莫说合抱，哪怕是几十个人手拉手，也未必能围住这棵树一圈。<br/>　它巨大得宛若一座城市，甚至能让人感觉到它的呼吸。<br/>　铿惑是很着急的，凯文还在为他争取时间。<br/>　可这个时候，他想慢一点，再慢一点，双腿没有分毫想移动的意思。<br/>　一旦迈出去，就不能再回头了，所以他想再等一等。<br/>　他所要做的事关系到所有人，他要再等一等，想清楚怎么做，想明白怎么做。<br/>　可想着想着，他的人生却如影片一样在脑海中展开。<br/>　从百年前在襄阳城里的徘徊，到十几年前在神州的游荡；到捡到爱丽莎，到被抓进天命黑狱；到加入圣芙蕾雅学园，到成为舰长。<br/>　一幕幕如时间长河中沉浮的照片，在他眼前静静流淌。<br/>　他一秒一秒地回忆着，逐帧欣赏着，每一声镌刻在记忆相片里的欢声笑语都让他为之驻足停留。<br/>　可回忆终究是有限的，他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就是在当下把自己记忆中的每一秒都牢牢记住。<br/>　如果他能回去，迎接他的大概是久违的马尔戈斯大十字锁。<br/>　若是陌生的时间长了，连挨打都带着浓浓的甜味。<br/>　……<br/>　他继续迈步向树走去。<br/>　树皮光滑得如同少女的肌肤，明明巨大得如同洪荒巨兽，却没有丝毫粗糙之感，反而如木雕一般精致。<br/>　确实如木雕一般精致，尤其是树身凸出的那一部分。<br/>　身体也呈现出木质状态的少女闭着眼，树木与她生长在了一起，甚至半个身体已经融入树中。<br/>　铿惑甚至无法分清是少女融入了树，还是少女长成了树。<br/>　那个少女有着与地球上伏羲墓中苍玄一模一样的脸，但戴着的簪子方向却不同。<br/>　在伏羲墓的时候，铿惑没有时间停留，但在这里，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能休息的时候了。<br/>　铿惑沉默着跪下，低下头去，久久未能言语。<br/>　这里安静得连风都是沉默的，树叶也努力挺直身体减少摆动。<br/>　树下摆着一排物件，仿佛贡品般列队整齐。有色彩浓烈的面具，有手工雕刻的小人儿，有不知历经多少年依旧未腐的桃子，有晶莹剔透的水晶。<br/>　这里静得像一潭水，仿佛所有的东西都睡了。眼前的绿叶成荫，却仿佛随时都会枯叶满地，叶落纷飞。<br/>　在这连呼吸声都显得沉重的静谧中，铿惑感到了安宁。<br/>　树中的少女睁开了眼，已经木化的她没有瞳孔，仿佛一尊木雕，却有了人类的活灵活现。<br/>　“唔……哈欠……早上……诶~你回来啦？”<br/>　铿惑一怔，这个声音软软的，有种甜糯的味道，时光仿佛没有在它上面留下痕迹。他抬起头，望着树中的少女，微笑。<br/>　“嗯，我回来了，这次去了好久。”<br/>　他轻声回答着。<br/>　“诶……有那么久吗……”少女喃喃着，“就睡了一觉的功夫……”<br/>　“对了，你有没有顺道去看看我姐姐？我不在她身边，她过得好不好啊？你找到Hua了吗？她们现在在哪啊？”<br/>　铿惑的心头蓦然闪过被铁索挂在石门上的苍玄：“见过她们了，Hua过得很好，但是我找到你姐姐的时候她在睡觉，我就回来了。”<br/>　“我就知道，我不在她身边就肯定会偷懒，这样怎么行呢……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要是有Hua看着她就好了……”<br/>　少女喋喋不休着，她每说一句，铿惑的心就越沉一分。<br/>　“你这次去哪玩儿了啊？开心吗？”<br/>　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明听起来不大，却带着一股满满的慈爱。<br/>　铿惑的喉头动了动，目光扫过前方陈列的贡品。<br/>　“我……去另一座城市玩儿了，很开心。那里风很大，风一吹能把我的帽子掀飞。但是有很大的游乐场，有很好吃的烧鸭，还有很多很漂亮的小姑娘。”<br/>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些开心：“哦……这里有第二座城市了啊？”<br/>　铿惑的眼睑微收，沉默片刻：“……嗯，我们现在有很多很多城了。”<br/>　仿佛是愣了一下，许久后才用如释重负的声音缓缓回答：“这样啊……真好。”<br/>　铿惑低着头，双手捏皱了裤子。<br/>　见铿惑不说话，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饿了吗？我给你结个桃子吃好不好？”<br/>　铿惑低着头，只觉得鼻子发酸。<br/>　“我……不饿，回来之前吃过了。”<br/>　少女的声音带着些许遗憾：“这样啊……累了吧？好好休息几天，给我讲讲这次旅行的见闻好不好？”<br/>　“我……”<br/>　铿惑张了张嘴，他不忍心把后面的话说出来。<br/>　“我给你带了纪念品回来。”<br/>　他还是缓了一口气，没把原本想说的话说出来。<br/>　“我就知道~”少女的声音忽然带上了快活的音色，“你每次回来都给我带礼物——这次你给我带什么了？”<br/>　铿惑有点慌，他第一次给琪亚娜挑礼物的时候都没这么慌过。<br/>　他在须弥袋里翻找着，一件件地摸过去，却总觉得不合适。<br/>　最后，他翻出一个小花盆来。<br/>　这件礼物不太贵重，也不是什么地方特产。<br/>　不，它是特产，它里面装着的土，是神州的土，里面埋着金银花的种子。<br/>　……<br/>　“我……”铿惑轻笑一声，“我给你带了一盆可爱的小花花。”<br/>　少女似乎非常开心：“真的呀？它长什么样子的？”<br/>　铿惑愣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无瞳的少女，语气慢慢变得更加温和：“它……还没长大。”<br/>　“哦……那它什么时候会长大啊？”少女似乎有些遗憾，但并未降低她的兴趣，“诶……一定特别好看吧？”<br/>　“嗯，特别好看。”铿惑微笑着，眼泪缓缓滴落进花盆里。<br/>　“它啊……适应性很强，喜欢太阳，也能耐得住阴天、干旱和涝。小枝细长，中间是空的，一蒂会开两花。花刚开的时候是白色的，再长大会变成黄色。它很小，谁都能踩两脚，但是怎么也踩不死，哪怕在冬天也不落叶。”<br/>　“哦——”少女的声音中带着憧憬，“它会开花的，对吗？”<br/>　铿惑低着头，注视着那一盆不知会不会发芽的金银花：“嗯，只要耐心地等待，它一定会开花，因为它很顽强。无论是阳光还是阴影，是干旱还是洪涝，是酷暑还是寒冬，它都能顽强地活下去。”<br/>　铿惑小心翼翼地把花盆里的土取出，埋在了根须下的土壤里，与那些贡品并列：“我不在的时候，它可以陪你。”<br/>　铿惑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每一粒土壤都要细心地摆好位置。<br/>　忽然间，他说：“我待会儿就要走了。”<br/>　“又要走啊……”这次，少女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失望，“这次去干什么？”<br/>　“去旅行。”铿惑笑了起来，脸上满是阳光灿烂，仿佛带着对未去之地的憧憬。<br/>　“又去旅行啊……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哦。”<br/>　铿惑低下头，努力让眼眶里的液体不滴落下来，让自己的喘息声听起来不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br/>　“你不在这里，都没人陪我说话的……”<br/>　“嗯，我注意安全，早点回来。”铿惑站起身，抖落膝盖上的泥土。<br/>　少女似乎看不到铿惑的动作，但经过稍许失落后的声音又再次振作了起来“嗯……早去早回啊，你回来的时候，它一定已经开花了。”<br/>　“……嗯。”铿惑轻声回答着。<br/>　“一定要记得回家哦。”<br/>　“……嗯。”<br/>　“路上注意安全，多带点吃的，注意保暖，小心路上的坏人，不要跟陌生人搭话，看好钱包，到地方了先跟家里打电话……”<br/>　少女的声音还兀自在空气中回荡，可铿惑已经转身走了。<br/>　果然，她看不到。<br/>　她的记忆也是混乱的。<br/>　她应该知道苍玄化身封印，比她还早；她应该知道符华有可能记不得她了，也应该知道这里不可能有第二座城。<br/>　她甚至不记得，这里不是她的家。<br/>　————————————————————————————————————<br/>　铿惑不想再留在那棵树下了，他明白了阿赖耶让他去那棵树下的用意。可如果他再呆下去，他怕自己会被那股悲伤吞没。<br/>　黄昏越是绚烂，日落后爬上天空的黑就越是让人感到绝望。少女的语气越是轻松欢快，铿惑的心就越是揪得疼。<br/>　地球的那一端是苍玄，黄泉路的这一端是丹朱。<br/>　悠长的古街上，铿惑久久伫立。<br/>　阿赖耶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旁，等着他要说的话。<br/>　铿惑轻声说着：“如果下一个我来了，也请提醒他一下。”<br/>　“上一个你也是这么说的。”<br/>　“我知道。”铿惑向前走去，“但是请提醒他一下，谢谢。”<br/>　这里是酆都，最接近现实的地方。<br/>　而这里的丹朱，也因为化作酆都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具备了一定的【真实】。<br/>　苍茫岁月里，一个人，一座城。<br/>　……<br/>　铿惑向着城的另一边走去，远远望去，能看到炮火，能看到雷霆，更能看到笼罩住整个天幕，远在树冠之上的黑暗。<br/>　如大海一样的悲哀淹没了他。<br/>　这是一座让人开心不起来的城，哪怕它光辉熠熠，广厦千万，也让人觉得它是死的。<br/>　这是一座不知存在了多长时间的城，它经历过的时间长到化身为封印的丹朱意识已经模糊，长到满城的将士只剩下失去自我的亡魂。<br/>　若一夜在此安眠，定能听到铁马铮铮，看到冰河漫漫，数不尽的反抗者从城的一头奔向另一头，奔向亘古长存的战场。<br/>　城静悄悄的，可铿惑却仿佛听见了山呼海啸，听见了铿锵刀戈，听见了马蹄在地上的踏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