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孟葭是被一道雷声惊醒的,紧接着,雨落下来。

初时淅淅沥沥,幼蚕食桑般的碎末动静,后来滂沱砸在石阶上,房檐下响起大片的噼啪声,惊煞一场荼蘼。

她猛地睁眼,懊恼自己心里没成算,就这样不设防的,在钟先生家睡着了。目光所及,皆是如瀑雨帘,与墙面等高的落地窗前,驻立一道清瘦而笔直的身影。

钟漱石一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轻衔杯身。他在喝茶,一身休闲的白色家居服,看起来逍遥又悠闲,欣赏着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连背影都不由分说的,透着股矜贵和疏离。

孟葭此时看到的他,和刚才那个醉酒后耍无赖的钟先生,已不是同一人。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薄毯,双手撑着长榻坐起来,理顺肩上的头发,弯腰穿好鞋,低下头系上鞋带,平静开口,“钟先生。”

钟漱石回头,轻描淡写一句,“醒了?”

已经过去的事,孟葭不想再追究,也没指望他醒了酒,真能自降身份,郑重给她道这个歉。

她点点头,“嗯,您的衣服,我送来了。”

孟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只祈祷,越快结束这场诡异的对阵越好。

钟漱石淡瞥一眼桌上的袋子。他说,“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不客气。”

孟葭垂下眼眸,心道,这都是她贪凉快的报应。

她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待,哪怕目前雨势骇人,第一反应仍然是要离开。

孟葭瞅了眼她包里,只有一把弱不禁风的小阳伞,就算撑出去,下场也只能是被摁在雨地里摩擦。

几秒后,她壮起胆子问的是,“钟先生,我能买您一把伞吗?”

买他一把伞?

不说借,是怕再劳动自己来还。

也不说给,更不提自己要司机送,归根结底,不想欠他任何人情,哪怕小到一把雨伞。

钟漱石无声勾了下唇,他回眸注视她,小姑娘眼神清亮,但面对他时,那份拒绝和抵触的情绪,不要太明显。

她才真叫外表柔弱,内藏机锋。

他脚步沉稳地朝她走来,在茶几边停下,嗒的一声,杯子准确落在瓷盏上。

钟漱石坐回沙发上,与她相隔不过一丈远,他松散地往后一靠,膝盖交叠着,修长的手指轻扣大理石台面,“你可能不知道,孟小姐,我从不卖东西。”

起初孟葭并不知道缘由,后来和钟灵熟起来,才听她讲清楚。

钟灵读高中的时候,原本住在大院里的一个姑娘,平时和她也相熟的,说过两句话。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之间举家搬迁,最后一次见她,是在菊儿胡同的过道上,她拿了个蜥蜴皮的手提包,问从前的同伴,要不要买,说没背过两次的。

钟灵心软,但身边的人都笑,“这是她家被抄的时候,偷藏起来的东西,这你也敢买啊?不怕沾了晦气是吧!”

变卖家当这种事情,是很不吉利的,尤其对大族人家来说。

孟葭眼中,有像坚冰一样,难以消融的失望和错愕,不知道是为即将淋湿的自己,还是因为错看了钟漱石这个人。

亏得她先前,还大赞他善性,他哪一点善了?

她浓黑的睫毛扑闪两下,眼眸一再垂下去,两根食指不安地绞在一处,小声说了句,“那、打扰了。”

声音听着有些低落,或者说,所受的不甘和屈辱更多。

孟葭拿起她的包,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大雨如注的天景,犹豫着该怎么出去。

“站住,孟葭。”

身后一道沉缓的声音响起。

孟葭撑开伞,没打算理会他的警告,背对他说,“我不站。”

钟漱石疾走几步,赶到她身边,“等雨小一些,我送你。”

不复平素秉节持重的仪态,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她会直接冲到雨里。

孟葭挺直了背,不见迟疑的,清凌凌一声,“不要。”

从没被人当面拒绝过的钟漱石,闻言微愣了下。他像听了个什么笑话,扬唇问道,“说什么?”

“我自己能走,不要你送。”

孟葭握住伞把的手轻抖,声音微弱下去。好容易鼓起来的,要给身后人一点厉害看的胆量,又泯灭一空。

到底年纪小,眼前人太端肃,孟葭打心底里怕着他。

钟漱石好笑道,“这么大的雨呢,你走一个我看看?”

话虽这样说,但他手上伸臂的动作,首尾相接。从门口的落地镜里望去,那副强硬又周全的架势,随时要把人抱住似的。

孟葭没注意到这些,她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

只感受了一霎雨丝的清凉,就被人拽抱了回来,钟漱石双臂扶稳她,“还真走啊你。”

他掌心温热,情急中,紧紧贴在她的肩头。

隔着单薄的衣料,熨帖出一阵莫名的酥麻,孟葭脸上一烧,心怦怦跳。

她脑子也乱了,抬起雾蒙蒙的眸子,口不择言地质问他,“钟先生,我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这话如敲击心脑般,钟漱石被她问得发怔,“怎么这么问?”

孟葭扭了扭肩,从他手底下挣脱开,伞也扔出门外。

她径自退了两步,折身倚靠在玄关的乌木柜子上,长发掉落下来。

孟葭自觉被戏弄,把一天的愤懑都回敬给他,“那你为什么,非要我七弯八绕的,找到这里来,又登记又被人盘问的,好像我作奸犯科过一样!你还撒酒疯不让我走,手都攥红了,现在连把伞也不肯给。”

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一条又一条的罪名压下来,像窗外百里加急的骤雨,砸得钟漱石头晕,他纵有天大的情由,也不值一提了。

“是我不好,孟葭。对不起。”

钟漱石取过一条,屉台里佣人卷好的毛巾,道歉的态度,不能算不诚恳。

只是最后的三个字,生疏到不能再生疏。

走向孟葭的时候,钟漱石在脑海中大致掐算了遍,他过去三十年间,认错的次数。

想不起来了,大概一次都没有。

板着脸不说话,也不肯看人的小姑娘,在他这里开了先河。

孟葭低着头,他话虽说的平淡如水,但肯费功夫致歉,本身就称得上,是种珍重。

她始终望向自己的脚尖,不敢和这位钟先生,有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他那双眼睛像被点了墨一般,黑极了,也亮极了。

正撅着唇,面前递来一条白毛巾,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道低沉的提醒:“擦一擦,你头发湿了。”

钟漱石看不清她的表情,应该不会妙到哪里去,不暗自咒骂他就不错了。

孟葭犹疑了几秒,最终接过来,胡乱揉了两下发尾。

刚擦完,一只玉骨扇似的手背,凑到她的脸上,孟葭有些怕地撤手,扶稳柜子,缩了缩肩膀,毛巾也不顾了,眼睁睁看它掉在地上。

钟先生身上薄雾般的气味,像只无形的大手,遽然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只看得见他。她只嗅得到他。

那只手往下一摁,客厅内的大灯一下子全亮了,流光溢彩。

原来是要开灯。孟葭脑中绷紧的弦一松。

却听见钟漱石戏谑地问,“怎么,你倒怕起我来了?”

他刚才把手伸过去时,她猝不及防的,下意识地瞪大眼睛,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眼底是明晃晃的惧意。

她咬唇,轻嘲的口吻,“早先是我不知事,年纪小,糊涂。”

说到自己糊涂的时候,孟葭几乎用的是气音,显见得,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只是人在屋檐下。

钟漱石不置可否,薄唇微抿,卷折起袖子,走到了窗边的茶案前,从容坐下。

孟葭捡起地上的毛巾,环顾周围,找个恰当位置摆好。再望向他时,钟漱石正手提壶盖,轻刮去茶沫后,又重新盖定。

她在家时,也常看舅公表兄们泡茶,他们爱喝潮安的凤凰单丛茶,回味甘甜。

只是孟葭从来不晓得,这世上真有人,做起刮沫这个左旋右绕的动作来,竟也能如拨雪寻春般,贵重而温雅。

“来喝茶。”

她踩着柔软的地毯,脚底下轻飘飘的,揣着一腔不知所云的情绪,听见钟漱石开口时,手蓦地抖一下。

钟漱石这个人,说起话来,没有位高权重者的盛气,反倒是一副,怎么样都意兴索然的样子,偏偏语速又沉缓,调和出满身的矜贵气,叫人自觉退避三丈。

孟葭看了眼窗外,瓢泼的暴雨连个收势都不见,她只能说声好,慢腾腾的,拖着步子挪过去。

他长臂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一把宽大的鸡翅木圈椅,孟葭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她小心绷直了小腿,脚尖微微点着,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流露出来。

钟漱石左手轻抬,往斗彩高足杯中,注入色泽金黄的茶汤。

茶水清亮,孟葭不必刻意去闻,浓而持久的馥郁兰香,已萦绕梁柱。

她再一看装茶叶的瓶身,胎质洁白的珐琅彩瓷罐,只用封条贴口,被钟漱石随手撕了,一概不用市面上的伧俗包装,应该是从地方供上来的。

按理说,她在他面前,从年龄上讲,算小辈,身份更是不能比肩。但酒醒后的钟先生,是很会尊重人的,他连为她斟茶时,都循着古礼。

本着做客之道,孟葭朝他点头致意,端起杯子,浅尝一小口。

孟葭敢说,这绝对是她生平,喝过最矜持的一杯茶。

放下茶杯时,她才发觉自己用的主人杯,和钟漱石的,是一对。

明成化年间,因精巧玲珑而著称,釉彩以青花为轮廓的器皿小件。

钟漱石发问,像考场里正襟危坐的面试官,“味道如何?”

孟葭手扶着椅沿,“实话吗?”

“当然。”

她娇柔地笑一笑,“和五块钱一瓶的东方树叶,没多大区别。”

钟漱石:“......”

就是不好喝啊,管你是什么天价母树,又专人守卫,还特地送进京的,入了她这个不识货的嘴里,都是糟践。

他失笑,手肘支在沉香木案台上,握成拳的手掌抵在唇边,极难置信的,“五块钱?”

罐子里的大红袍听见都要哭了。

孟葭摊手,“钟先生要听实话的,这就是。”

半晌,钟漱石才不浮不沉的,说了句,“我喜欢听实话,哪怕它不好听。”

孟葭其实无所谓,面上小心谨慎,口中无病呻吟的敷衍,“这茶泡得很浓。”

钟漱石爱听真话假话,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停?

“像这种茶叶,在复焙时为避免香气流失,一般会在焙笼上加盖。”

说到这里,钟漱石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孟葭的反应,过后漫不经心的,丢出一个辩题,“我认为,茶如人物,久经世路的,总比初出茅庐的要好,你觉得呢?”

孟葭没听懂他的弦外音,只平心而论,“年轻有年轻的好,成熟有成熟的好。”

钟漱石懒散笑了下,不再多言。看起来,太过晦涩的话,不适合跟她说。

他挑浅显的问,家中长辈式的关心,“在学校还习惯吗?”

聊起闲话,孟葭才放松了些,手指描着杯沿,“我也不和别人同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不错的。”

“有没有见过你父亲?”

孟葭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去找他。”

钟漱石很意外,“你来北京,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不全是,我想陪陪我妈妈。”

孟葭低头默了一刹,随后抬眸,望向庭院内,被风雨摧折过后,凋敝破败的海棠幼树,眼中是青山错落的迷惘。

她泠泠出声,“这些年,她一个人睡在这里,一定很孤单。”

钟漱石眉间一蹙,一颗心也莫名地揪紧了,看着孟葭的眼神都变得温软,眸子里有分明的痛色一闪而过。

她脸色苍白,饱满的双唇却又洇着嫣红,像浸润在朱砂中的宣纸,柔软也坚韧。

孟葭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钟先生,她在天上也会知道的,对吗?”

钟漱石的喉结滚动着,几次把话咽下去,多令人生厌,他完全没有安慰小姑娘的经验。

他只说,“你想去看她吗?”

孟葭手里攥着裙摆,“可是,我不知道妈妈,她、她的墓碑在哪儿。”

外婆没有说过,这恐怕要去问孟维钧,但她又不想。

当年妈妈自杀在北京,外婆从广州赶过来,为人父母的,对着再不听话的儿女,也是希望留在身边的。黄梧妹想把女儿的骨灰盒请回家,但孟维钧拿出她的遗书,上面清楚写着,她希望死后能葬在北京。

不要说死者为大,就是女儿活着的时候,黄梧妹都拗不过她。古来也只有子女犟过爹娘的。

这些事情,都是两个舅公,私下悄悄告诉孟葭的。当着外婆的面,不能提一个字。就连张妈也搞不清,她妈妈落在什么地方。

因此,孟葭对那段过往,始终是一个非常朦胧的概念,唯一清晰的,就只有外婆对孟维钧的痛恨。

一股淋漓的痛楚,缓缓流过钟漱石的身体,喉咙里像被什么堵着,噎得他发慌。

他想不明白,一点生离死别而已,经受得还不够吗?何至于放到孟葭身上,就这样看不破。

不,他何止参不透。简直共情得厉害,像中邪。

钟漱石对自己说,别太奇怪了。长大这么大,一应小事只凭他高兴,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谁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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