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坚闻声走过来,看见了她。
还是穿了昨天身上的那件红花袄,这时候刚叉好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从车后座解开绳子,拿下一个蒙着布的篮子来。
一挑头,她也看见了陆子坚。
但很快就转开目光,低下头,“婶子,俺爹娘让给你跟俺叔送点枣来!”
明明臊得脸通红,却还是一板一眼地说完了该说的话。
她今天扎了两条麻花辫,更乡土风了,但实话说,没昨天的单马尾好看。
当然,毫无疑问会更受上了年纪的人喜欢。
陆子坚他娘接过篮子,眼神儿像是被粘到姑娘脸上一样,不舍得挪开,看都不看手里的篮子,一连声地说:“嗳,嗳!谢谢恁爹娘,来妮儿,来,家里来!”
她赶紧摇头,“不了,不了。”
虽说婚事已经口头说定了,但是还没换书,就算换书了,女孩子家婚前自己跑去婆家,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光鲜事儿——倒是有新媳妇相家这道手续,但那是得在媒人的带领下,一般还会带上两个本家的年轻婶子、嫂子之类的,作伴来。
像她这么自己跑来,在农村人看来,是自己轻贱自己。
不贵重。
爹娘都不让来,怕婚事还没定,让未来婆家看轻了,但她认死理儿,非得来,一大早上起来,就装了一篮子晒干的大枣,不管不顾的骑了五十里路,来了。
但来了归来了,在未来婆婆面前,还是怯懦的。
尤其是……不能进门。
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
“娘,你去忙吧!”
陆子坚已经走过来,?O了?O自己娘的袖子。
老娘回过神来,“嗳,好,好,恁年轻人说说话,我去做饭去妮儿,晌午一定得留下吃饭。”临走,她一只手拎着篮子,伸出另一只手抓了抓刘桂萍的手。
笑眯眯的转身走回院子,她毫不犹豫地分派差事,“恁爷俩别铡了!研贵,你去称点肉去!老二,上堂屋看书去,别待院里瞎转悠!去!”
陆子坚都听在耳朵里,正好姑娘抬头,就冲她笑了笑。
女孩脸通红,很紧张、很局促,“我……”
她刚说一个字,陆子坚抓起车把,蹬开脚撑子,推起自行车,“先进家来!”
刘桂萍张了张嘴,没说话,低着头,脸通红地跟着进来。
大门洞里停好车子,陆子坚小声说:“到我屋里坐一会儿吧?至少喝杯热水歇歇汗,我总不能让你就这么再几十里地骑回去,对不?”
女孩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没用去院子里,陆子坚的房间就在大门底这边,是倒座房,于是直接让她进屋,“我睡这个屋,来,进来!”
院子里已经响起老娘的训斥声,陆子基、陆子美都站在院子里看嫂子,笑嘻嘻的,赶都赶不走,让刘桂萍越发臊得不敢抬头,快步就进了屋子。
陆子坚他们家的宅基地,一共四间的地方,85年先是翻盖了北面的四间砖房,88年又盖了大门,东南开门,但是跟大门一起,建了大两间的倒座房。
家里孩子多,而且逐渐大了,不盖住不下。
当然,主要是因为大姑愿意赞助。
两间倒座房,也就是南屋,陆子坚住了一间,另一间算是仓库。
卧室不大,一间的地方而已,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头上桌底下床底下,堆满了陆子坚从小到大的各种书,一边墙上贴满了陆子坚从小到大的各种奖状,足足几十张,另一边挨着床的墙上,贴着一张酒井法子的泳装画。
大概再过几年,陆子基住这里,那时候酒井法子旁边就又多了林心如的泳装画,又过几年,酒井法子就被陆子基淘汰了,改了梁咏琪。
屋角那里,还摆着一个施肥用的化肥耧,和七八只拿绳子捆好的镰刀。
这年代的农村,难免的。
“坐,先坐!”
拉过椅子,让姑娘先坐下,陆子坚转头出了屋,并没有阻止老爹推自行车出门买肉,但是却小声把陆子基陆子美都赶走,然后才找了红糖、拎了热水瓶过来,给她倒水,搪瓷缸子推过去,“我喝水用的,刷的很干净。”
女孩低头不语,手象征性地在把手上攥了下。
“你怎么来了?”
他柔声地问。
五十里路呢,陆子坚这一趟骑下来都累,这时候看,姑娘鬓角都是汗。
真是没想到,昨天她问了地址,居然今天就自己跑过来了。
“俺家有几棵枣树,年年入冬前打枣,正好都晒干了,我想给你送点枣来。这枣可甜,你吃点儿。”她低声地说。
然后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双毛线织的手套,攥在手里,低着头,“我看你昨天过去,也没戴个手套,现在天那么冷,你去城里上高中,得骑车子,肯定冻手,昨天晚上就给你织了双手套,你戴上看看合适不。”
递过来。
陆子坚愣了几愣。
怕这才是主因。
为一双手套,骑了五十里路送过来。
还要再骑五十里回家。
陆子坚深深地吸了口气,接过来,当着她的面戴上,双手互相卡了一下,手指乱动,笑着,眼神跟她抬头看过来的眼神正好碰上,“合适!合适得很!”
她笑了笑,“俺三叔冬天喜欢去逮地兔子,我跟俺娘说了,今年要是能逮住,给我要张兔子皮,到时候我给你缝个兔子皮的手套。毛线的漏风,还是不暖和。”
“好!”
其实他不缺手套,高中读了一年半,正在进入第二个冬天,他前后已经收到过十几双手套了,都是女同学织了送的。
当然,大都退回了,只留下了两双。
事实上他昨天骑车去大姑家,也戴了,只是后来坐侉子,就扔在了大姑家。
但这双肯定不一样。
这是人家姑娘大冬天里来回骑车百里,给送来的。
显然很珍贵。
“路上冷吧?骑车带风,现在又正化雪,冷得很。”
“还行。不算冷,我穿得厚。”
“你这两天就能回去上学不?”
“嗯。柏校长昨天下午就给俺大爷,就是俺村村支书那里打电话了,说是让明天上午就去乡中里找他,他给安排班。”
“好!那就好!”
她忽然抬起手腕,“俺爹娘都很喜欢你送的这块表,嘱咐我一直带着。”
陆子坚笑了笑,问:“那你喜欢吗?”
她点点头,“也喜欢。”
陆子坚又笑,把搪瓷缸子往前推了推,“喝水呀,暖暖身上,也落落汗。”
“嗳!”
她答应一声,端在手里,但仍然没喝。
陆子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不会是嫌我脏吧?但马上就又回过神来,于是他马上起身,“等我一下!”起身走到院子里,一看没人,就转回来,小声,“院子里没人,我家茅房在西南角!”
说话间,拿起桌子上的半卷卫生纸,递给她。
腾地一下,女孩脸通红。
“这有啥的,这又不丢人,去,去吧!”
她脸上的红,浓到似乎要滴下来。
下意识地,陆子坚伸手过去,拿手背在她脸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等她惊讶地抬起头来,他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