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那一抹红色渐行渐远,陆子坚不由得叹了口气。
接下来是肯定要订婚的。
刘家必须要拿到那高达六千六百块的天价彩礼,这姑娘才算是保住了,才算是真的开始赢得新生,走上了一条与前世绝然不同的道路——貌似令人不齿,但是站在三十年之后回望这个年代,陆子坚的心绪也实在是复杂难言。
又岂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简简单单一句卖女儿所能评价的。
在绝对的贫困面前,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尽力挣扎罢了,只有改变,彻彻底底的改变,把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的力量激发出来,给他们一个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改变生存现状的机会,才能真的改变这一切。
而现在,这片大地上已经春风渐起。
已经是时候了,已经在开始了。
这是一个财富萌芽的时代。
…………
已经骑出去很远了,姑娘又回头看了一眼。
忽然,她停下车子,跳下车来,远远地冲这边挥了挥手。
很用力,幅度很大那种。
陆子坚忽然笑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也抬起手,冲她用力地挥了几下。
已经远到不可能再看清楚表情,但陆子坚却觉得,她似乎是笑了起来。
很灿烂的那种。
然后,她重新蹬起二八大杠,这回是真的骑远了。
陆子坚忽然莫明想到:她应该挺满意有一个我这样子的未婚夫吧?
然后又忽然自己自嘲般地笑起来。
女孩子是真的是个好女孩子,漂亮、聪慧而又果决。
这个年代的人身上独有的那一抹倔强与清澈,质朴而又华彩,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且美不胜收。
原来她只是个念头,当然可以淡然处之,但是当这个念头开始变成眼前真实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篮子大枣和一双亲手织的手套,又有谁会不心动呢?
看到眼睛里就拔不出来了!
呵,老男人!
…………
“娘,我走啦!”
“去吧,路上慢着点儿,看见大车记得让道,你别不过人家!”
“知道啦,走啦!”
“秋裤没干很透,回去先拿出来,再晾两天再穿!”
“好!”
推起来的二八大杠后座上,是陆子坚他娘仔仔细细七八道绳索给捆好的尿素袋子,里面放了两大玻璃瓶咸菜,一塑料袋葱花油饼,一塑料袋炒面,还有一包昨天老娘给洗了半上午的替换衣服。
明明已经叮嘱了好多遍的话,还是忍不住一遍遍的说。
然而陆子坚终于还是上车蹬起来了。
一路骑去,路两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麦田,麦苗上覆盖着尚未化尽的残雪,西边的太阳明晃晃,视线里不时出现一个破败晦暗的村庄,又在冷风里渐渐远去。
冬日的大平原上,尽是这般的景象。
然而二十年后,这样的景象就已经几乎消失了。
至少是在沿途,已经几乎不可能再看到了。
2010年以后,这片土地渐渐地发展起来,即便是城外,在这条由平成县去往大原县的省道两侧,也已经几乎见不到农田,到处都是工厂。
就在徐垓乡北边,县里还建起来一个占地面积挺大的物流园。
至于再往北的蒋店乡,更是完全消失了,并入了街道。
挖了湖,很大,波光粼粼,建了文化馆等场馆,小区一个挨一个,全都是房子,稍微往城里走一点,路两边就全都是车。
而现在,八里河的那家老化肥厂甚至还在。
不知道是设备老旧,还是技术不达标,这边的锅炉经常会喷出很多飞沫,赶不巧正好在大路上路过的时候,都可能被淋一头。
臭气熏天。
这里一年四季都臭气熏天,夏天尤甚。
但这里即便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工作,依然是令人眼馋的,没关系没门路,或者不是分配来的学生,普通人是压根儿别想进去吃皇粮的。
哪怕整天生活在臭气熏天的车间里,这里的工人依然高人一等。
按照三十年后的说法,在相亲市场上,人家只需要把工作单位一报,那立刻就会引发哄抢——待遇不比三十年后的公务员低。
印象中是刚挺过两千年,这里就停产了,但一直到零几年,这化肥厂才终于转手,后来应该是在2010年之前,这里彻底拆除了,后来变成了高档小区。
个别贵的,一平米单价过万。
…………
一路骑一路遐想,很快进了城。
徐垓乡距离平成县城也就二十里路,不算远,从家里出发算起,到城北的县一中,拢共也就三十里路,陆子坚不到一个小时就骑到了。
但是才刚拐过一条街,抬头能看见县一中的大门了,他却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陆子坚!你给我停下!”
刚下意识地停下车子,都还没去看人,就见一个女孩子已经快步跑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车把,风风火火,“就站街口等你你都看不见!你跑什么!”
是靳晓燕。
“大姐,你等我干嘛!我待会儿肯定过去找你啊……”
“屁话,你现在就给我过来!”
“你让我先去宿舍放下东西啊!”
“一会儿再放!”
唉,没招儿,就是这么个性子。
想做啥,恨不得一刻不等。
陆子坚被她抓住了车把,只好推着车子跟着她过去。
一中大门在路口往西,她的“晓燕包子”就在路口往东,两者之间隔了大概三百米左右——二十年后,晓燕包子也是本地名吃。
这个年头来说,它有很阔气的两间门面,不过正是午饭早过,晚饭没到的时候,炉子里有火,蒸笼上也有点热气在飘,但鼓风机没转。
她店里的七八个工人正聚在一起,一边闲聊一边剥葱。
见自家老板跟那个年轻小伙子一起回来,大家彼此交换个眼神儿,但没人敢说啥。
晓燕包子的门面外头,是罩起来的一个大铁皮棚子,陆子坚在旁边叉好了车子,就被靳晓燕拉着进来,俩人也不进店,就在铁皮棚子底下找个桌子随便一坐,凑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
“到底啥事儿啊,那么急?”
“啥事儿?你倒是真大爷呀,那是二十万啊,加起来二十五万呢,我的哥!一大半都是我借的!你就不担心?不害怕?你心可真大!”
“合同都签了,等着时间到了接手经销权不就行了,甚至你可以提前过去拉点货来放着都行,他厂子又倒不了,这有啥可怕的?”
“那不行,我心慌。”
她拍拍胸口,用手掌往下顺气儿,那里倒是厚墩墩鼓囊囊的,但冬天棉衣裹得紧,倒是颤不起来,“我这两天老觉得喘不上气来,心慌。你说,咱那么大一笔押金砸进去,要是万一明年弄不好,还能要回来不?”
陆子坚失笑。
然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谁也别吹牛,大佬在没成功之前,其实也就那样。
未来著名的本地首富靳晓燕同志,至少是在现在,是真的还没有展露出鹏程万里之相。
她还只不过是个稍微有了点钱的年轻小寡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