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造才三看了看祭台,又看了看伫立在眼前的金属巨像,他似乎没什么选择。尽管日记主人需要用到自己,那么自己无论如何反抗,对方都不会立刻杀死自己。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让所有的反抗都显得徒劳,仅仅是给心灵和身体造成更多的伤痛而已。
铁造才三不是没有反抗的勇气,但为今之计,除了拖延时间之外毫无他法。既然只是拖延时间,那么比起受伤,聊天总是比较好的选择。
他一边思索着身上所有可能带来转机的东西,一边向日记主人哀求:“我想多了解一下你的想法,哪怕我无法完全理解。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残酷的怪物,可在目前所有的矛盾中,我只看到了你置身自己的立场和思维,为人类着想。你如此笃定人类必将获胜,一定是心中充满了希望吧?”
“为了人类?希望?绝望?”日记主人发出嘲笑声,“没那么伟大,但也不那么轻松。既然你想知道,就上来祭坛吧,飞升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仪式不会杀死你。在这个过程中,你依旧可以听我讲述我的故事。还是说,你只是想拖延时间?”
铁造才三见说服不了对方,心中也很无奈。他自诩口才还算可以,毕竟侦探就是要和各路人马打交道的职业,但一些人的脑子就是格外排斥他人的言语。他心中一横,当着日记主人的面将背包解下,又取出衣服里藏着的一些小工具。
“看来你是不肯就范了。”日记主人怀疑道。
“不,我只是想要躺得舒服一些。身上带着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就让我放下来吧,反正也没用了。”铁造才三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日记主人。
日记主人没有回答,显得有些迟疑,铁造才三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边继续恳求:“拜托了,就这些小玩意而已。等我放好了,你可以把背包扔掉。”
铁造才三将手中的小玩意送入背包中,顺带着取出老师智波佐助赠送的药剂,藏在衣服内袋里。
现在,他唯一能够依仗的,就只剩下这瓶药剂和挂在胸前的护身符了。
奇怪而扭曲的五芒星护身符只能给予几分心理的慰藉,但药剂的效果很特别,他和老师智波佐助都亲身尝试过了。根据伊斯的说法,这种药剂会将他带入一个可怕的幻梦境中。而在幻梦境中,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虽然铁造才三仍旧不太理解幻梦境,感觉像是一种精神幻觉,但在伊斯的描述中,却又是确实存在的某种独立的空间。他只觉得矛盾,当自己置身于幻梦境中时,究竟只是精神进入了,还是连同肉体一起进入呢?
伊斯确实说过,不能单纯将其状态视为纯粹的精神性或物质性,但毫无疑问,现实中的精神和物质都会在幻梦境中有另一种方式的呈现。
如今日记主人占据了天时地利,这个大厅完全就是为他自己准备的场所。只有转移阵地,才有一线希望。
伊斯也提出过相关的策略:将棘手的敌人拖入幻梦境中,通过变更场地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抵消敌人的优势。既然是大家都很陌生,对所有人都很危险的幻梦境,那么,运气的比重就会放大。
没有伊斯的帮助,铁造才三只能使用药剂。他不知道马恩先生的药剂为何能起到这样的效果,他也清楚药剂会有副作用,但事已至此,唯有用尽手段才能带来转机。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唯一的问题是日记主人藏身于金属巨像中——他只能赌对方没有藏在其它地方,通过遥控来操作这座巨像——如果日记主人还加装了过滤器,亦或者,承载他那颗大脑袋的容器是完全密封的,那就更麻烦了。
铁造才三希望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中,日记主人会露出破绽,至少,要让药效发挥出来。
在金属巨像的俯视下,他走上由六只手臂搭建的祭台。他先用手摸了一下台面,金属质感十分强烈,冷冰冰的,十分坚硬,心想着:躺上去肯定不怎么舒服。
他可以就此事再磨蹭一会,但做得太过份可能会导致更坏的结果,日记主人虽然喜欢倾述,但却十分谨慎。
“躺上去就行了?”铁造才三问到。
“是的,躺上去,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会完成所有的程序。”日记主人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有些颤抖,让人觉得,他就像是在压抑着这股情绪。
铁造才三翻身而上,可动作刚做了一半,好似四肢无力般跌下来。他发出一声痛呼,好似摔得惨了。
“怎么回事!”日记主人惊疑不定。
“我,我只是有点头晕,刚才……还没缓过来。”铁造才三慢慢起身,一边解释到,“你闹出的动静太大了,那样的场面,是个人都受不了吧。”
没等日记主人回话,他就再次爬上祭台,这一次,他没有在搞小动作,药剂瓶已经在他摔倒时打碎了。虽然日记主人一直没有露头,让他有些失望,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他只能指望药剂在空气里能存留久一些,或许日记主人会在那什么飞升仪式的过程中抛头露面。
一阵焚身般的痛苦灼烧着铁造才三的五脏六腑,药物已经开始生效了,他还没有立刻昏过去,大概是因为上次使用过,稍微增加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身体无法动弹,隐约中像是听到了伊斯的声音:“你用了……蠢货……”
啊,他想起来了,这种药物对伊斯也会带来折磨。原来这种程度的痛苦,也会刺激对方的潜力吗?
“终于到了这一步。”日记主人注视着祭台上横陈的身躯,这个年轻人圆睁着双眼,面部扭曲,像是痛苦又像是绝望,眼神有了几分麻木。他怜悯这个年轻人,却不会因此心软。他已经认定了,这个年轻人就是“极恶幼子的触手”,只要涉及了这个巨大的概念,总会发生一些变故。
这四百多年,他看过大量的事迹,都在描述这种变故,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所有的变故都像是早有铺垫的安排,一切巧合都不寻常,寻常的过程发生了不寻常的展开。而这一切就如同一个混沌模型,一个无人可知的黑箱。
那些会导致变故发生的因素,很可能是现场才会出现,也很可能在许久之前,甚至在千百年前就已经埋下。
“这就是极恶之幼子,这就是阿萨的眷顾,这就是混沌之须,熵变的体现,一切都在朝无法预测的无序发展。”日记主人自言自语着,“在抵达阈值之前,必须加快进度……”
他没有完全脱离人类,却又不完全是人类,保持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就是为了今天。按照他的设想:和人类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能从人类的意识形态的强大束缚中挣脱出来,获得真正的独立自我。只要不完全脱离人类,就有机会保持这种独立性,进入人类的更深层。
他的谋划可没有铁造才三之前所言的那么光明伟岸,他也不会给自己添加这样的光环。他相信,一个独立存在的人,不需要“为了人类”,因为,他将会是完全的个体,而不是一个集合的渺小部分。
所谓的“飞升”在理论上也很简单:极恶之幼子在宇宙程序中拥有特殊的位置,和阿萨之间存在着极强的联系,只要他能进入极恶之幼子的深处,找到这种联系,就能借此将自身的独立存在升华。
他将会成为另一个“人类”,而不是人类中的一个人。
这么做的危险不言而喻:人类会消除所有于己不利的怪物,也会消除任何意图脱离的个人。
要进入极恶幼子的深处需要一个过程,虽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祭品,但是,只有被极恶幼子关注的触手才能构成最短的途径,这个途径也不会轻易被极恶幼子切断。
如今已经是他能遇到的最有利的条件了。
“我的理论不会错的……飞升需要的条件都已经满足了:只有真正强大独立的自我才能确保自身不会被同化,只有从人类深处找到的途径才会通向真正的高处。”宛如下定了决心一般,金属巨像轰然向祭坛倒下,在倾倒的过程中迅速解体,就如同一张狰狞的巨口,将祭坛一口吞下,“极恶幼子的触手会找到我,对此我从不怀疑。但我也是等待着这一刻呀!”
意识就像是墨滴落入水中般散开,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大脑在溶解。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但是,和他设想的深入人类底层的情状十分相符:个体就是个体,自己没有完全脱离人类,就无法避免在这个过程中被同化。
思维很难运转,感受太过复杂,更有一种支离破碎般的痛苦。这种痛苦远远超过他过去承受过的痛苦,绝症曾经带给他生理和精神上的巨大折磨,可与现在的痛苦相比,却显得太过单调。
这让他感到意外,但又似乎合情合理,要做到非常之事,不就应该承受非同寻常的考验吗?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痛苦,我还可以承受——
只要挺过去,只要挺过去……
他时而感到自己在下沉,时而感到自己在上升,他只知道,自己在穿梭,在变幻,仿佛进入了一个高速通道,一个只存在于理论和想象中,无法预测的通道。
下一刻,就像是撞破了一层隔膜,他觉得自己摔倒了。
摔倒了?为什么?已经抵达了?日记主人睁开眼睛,一种遥远却依旧熟悉的触感从身上传来,冰冷而泥泞。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身,身上的痛苦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让他猛然意识到了:现在的自己竟然有一个完整的身体。
——怎么回事?为什么?
日记主人有些疑惑,但又自己解开了疑惑:毕竟进入人类的深处的不是现实的肉体,自己如今的形象可能是就是个体自我的体现。
他开始打量这处地方,只见阴沉的天空下,遥远的高山峻岭中,星星点点的火光宛如长蛇般蜿蜒。细密的雨丝随风而来,拍打在他的脸上,林木哗然。这一切都让人感到阴森而诡谲。
“有什么……不太对劲。”
他想象过人类深处是什么场景,例如:他可能会看到自己的过去;可能会来到别人的记忆中;或许那些由无数信息糅合的景象,会复杂离谱到难以辨认。反正理应是光怪陆离,但就不应该如眼前的景色这般有序。
眼前这片荒野尽管阴森,却井井有条,所有的东西该是什么就是什么,简直就像是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对这个环境很陌生,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
面对这样的景象,日记主人完全无法确定,自己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即便成功了,可现在该怎么做呢?该做什么呢?虽然说要寻找途径,寻找联系,可是,这里是一片荒野,自己应该去往哪个方向呢?
就在他茫然四顾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风雨中的另一种声音,如在祈祷,如在呐喊,如在倾述:撒呀,苏噶,喀拉——
这个声音更让他惊疑不定,因为,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人类语言,也不是他曾经听到过的宇宙启示。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排斥感,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的这种奇怪的声音是一种亵渎:这绝对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
“啊……原来你在这里呀,让我好一顿找。”一个声音猛然从他身后响起。
日记主人转过头,就看到那位本该躺在祭台上的年轻人,正手提一根撬棍,站在身后五米远的地方。
“为什么?”他更加疑惑了,继而打了个激灵,他觉得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出错了,这里不是他想象的地方,但是,他又不明白自己在哪儿出错了。本来不是一切都很顺利吗?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日记主人大声喝问,但又似乎有了解释:“难道这是必经的路途?还没有抵达终点吗?”
“嗯?不,这就是终点了。”铁造才三回答到,“我在这里等你好一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