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累出一身热汗,气喘吁吁地道:“人不见了。”

打更人既惊恐又笃定地道:“我说吧!真是鬼!”

苏芷不理他,继续同沈寒山道:“人在水下至多潜游半炷香,超过这个时间便会窒息而亡。若她不是精怪,而是活生生的人,那么这口井底下必然有供她藏身的露台或是出水的暗道。”

沈寒山若有所思地答:“你如何知晓人至多憋气半炷香?若有天赋异禀的神人……”

“不可能。”苏芷抿唇,“你听说过‘贴加官’吗?我有幸观过一回刑,即便是濒死之人再如何挣扎也难能熬一炷香。”

沈寒山自然知晓何为‘贴加官’,这是一种比水刑还要残暴凶恶百倍的酷刑。需司刑卒将桑皮纸盖在犯人面上,口含烧刀子酒喷向纸面,待纸张受潮软化,紧紧覆于人面之后,再搭上下一张纸。不消说也知受刑人该有多煎熬,偏生他手脚被缚,叫天不应入地无门,只能活生生等死。人的气儿会一寸寸收在口鼻里,一点点没了声息,而苏芷这个姑娘家早已练得铁石心肝,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不惊不惧,是天性如此冷情,还是不得不为之呢?

沈寒山忽觉苏芷身上有诸多耐人寻味的小心思,蓦然勾起唇角。

他毫不掩饰的揶揄笑意惹恼了苏芷,后者狠狠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她有什么可让沈寒山耻笑的地方吗?!是她出丑了吗?!

沈寒山答非所问:“你不怕么?”

“什么?”

“不怕死人么?”

苏芷抿唇不语。

谁会不怕死人呢?可若是以死罪惩戒几个凶犯便能护住万千百姓的话,她愿意当那个手眼通天、作恶多端的坏人。

沈寒山见她不答,也不逼问了。

苏芷缓过气儿来,说:“我还要再下井一次。”

沈寒山蹙眉,明白她的用意。

苏芷是要潜入水底一探究竟。

只是这样地冻天寒,她又浸水失温,极有可能会有危险。

沈寒山道:“不妥,天太冷了。”

“你在阻挠我办公么?”

“没有。”

“既没有,那便放我下去。”说话间,苏芷还将身上的狐裘尽除,只留下一袭便于行动的窄袖圆领袍,“狐裘泡水发涨,恐怕你们难以合力拉我上来,这样穿轻便。”

沈寒山颔首:“罢了,你心意已决,再拦又有何用。我只一句叮嘱,你入水前先同我知会一声,差不离半炷香后,我会拉你上来。”

“好。”苏芷点头。沈寒山这个安排极好,苏芷可无后顾之忧入水了。

“好了,不耽误你缉凶了,放心下井吧,我且护着你。”

苏芷本要嘲沈寒山口出狂言,他一介羸弱文人,拿什么护她周全?可转念一想,好歹算沈寒山的一番好意,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苏芷似方才那般,如法炮制下到井底。地底水寒,古来便有用不起冰的小户拿井水给瓜果保鲜。

如今是隆冬天里,她又要入彻骨寒潭,不可谓不凶险。

苏芷咬紧牙关,还是拼命一把,钻入水中。

井底水深,稍稍往下潜游一阵,苏芷摸到一处峡缝,想来地底水便是从此中流出。奈何狭缝窄细,仅有半臂宽。塞入十多岁童子尚可,依她骨架却是太艰难了。

而就在苏芷一筹莫展之时,她摸到了一条绣满鱼鳞的布条。

这块布应该是有人挤入狭缝时,被嶙峋的石壁撕扯破的。

苏芷茅塞顿开,那赤鱬定然是钻入狭缝里不见踪迹了!暗道在里头!

苏芷想,她已经找到赤鱬的巢穴了。

还没等苏芷潜出水面,腰上的绳索已然做力,疯了似的将她往上带。

苏芷浸没在水中的时候还好,如今暴露在水外,湿濡的衣料如同鱼皮一般黏腻,紧贴在肌肤之上。那些密集的罗布线网不住吸收她的体温,身子骨一寸寸冷下去,待温热降到极致,苏芷的四肢已经没了知觉了。

她还是凭借本能紧攥那一块布条。

苏芷的双膝曾在一次任务里受过重伤,郎中吩咐过,决不能受寒,否则内伤复发,双膝会酥麻,疼痛无比。

往日苏芷都会戴上厚内胆护膝,今日为了入水,她特意解下了垫子。

罢了,能查到线索,受一丁点苦头又如何呢?

她这般想着,缓缓上升。

待苏芷见了月,银辉落满衣。

她唇瓣失去血色,朝沈寒山牵唇一笑:“看,我找到了罪证。底下不是妖,而是人。”

苏芷如坠冰窟,冷得发颤。

她原以为会得到沈寒山赞许,抬眸却见他那寒潭一般的冷冽眉眼。这厮怎么了?他是鲜少动怒的。

苏芷不懂,下一瞬,她肩上披了狐裘,连衣带人被沈寒山搂到怀中。

苏芷震惊,正欲挣扎,可温暖侵袭她,如春风拂面,一下子令她失了力气。

苏芷这才感受到,膝上传来一阵阵切肤之痛!

若不是沈寒山打横抱起她,恐怕苏芷要出丑,在黎民百姓面前膝跪至地。

这天实在太冷了,若是身子骨弱些的人,少穿一件襦裙,吹吹风便会染上风寒。偏她有骨气,不顾旧疾,脱衣入水,还逞强行事,没冻死都算命大。

沈寒山凉凉地问:“芷芷,你这双腿是想废了么?”

苏芷没力气同他争辩,她冰冷的额头抵在沈寒山的肩臂上,低语:“一时忘记旧伤了。”

“是吗?”沈寒山叹息,“芷芷,你果真不擅说谎。”

“不论如何,多谢你。”苏芷感激沈寒山搀扶她一回,她还不想把软肋暴露给旁人。若是让人知晓,她膝上有破绽,恐怕往后要避险就没那样便利了。

第九章

沈寒山一向注重仪态。

休沐在家时,夏日着春山烟雨纹样广袖圆领袍,冬日便披秋江待渡纹样雪狐毛长褙子。

因他姿容总倜傥不群,坊间还有“韶秀沈郎君”的美名,在朝中引起过一时风尚,不少文臣跟他学着衣。那时,苏芷还嫌沈寒山小家子气,眼界狭隘,成日里专注外在琐碎事。

如今她得了沈寒山的好处,又觉得他这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不够英武,人却还算好心眼,值得一交。

夜里落雪地滑,沈寒山不知是维持男子气概,还是真孔武有力,居然能抱起苏芷行这样一大段路。

苏芷见他衣摆滚边卷雪,不止一次劝告:“我已经好了,自己能走。”

沈寒山却矢口否决:“怎么?芷芷是瞧不起沈某吗?”

确实瞧不起,怕他在逞强,嘴上却不好意思讲。

罢了,何必辜负人好心。

苏芷难得闭了嘴,不同他呛声。

沈寒山怕她睡去,絮絮叨叨:“你那块衣布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苏芷轻声答:“嗯,井底下有一个石岩狭缝,想来就是暗流入口。我猜测假扮赤鱬的人是穿过这道狭缝逃走了,里头一定有其他出口。”

沈寒山问:“你进不去,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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