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绿色的军装里也有五彩的心灵
“学生们还真是热情啊。”江弦嘀咕一句。
在热烈的掌声中,他鼓着掌站起身,和台下的学生、老师们打个招呼。
在一片坐席里扫了扫,江弦熟悉的面孔比较少,燕大校园里和他关系最近的是梁左、王小平这些人,如今他们这一届燕大的学子已经毕业,离开了燕大校园。
这年头的大学生是香饽饽,毕业以后不用找工作,都是包分配。
燕大的毕业生那就更值钱,概括一下那就是人中龙凤。
梁左直接进入了教育部,国家级单位,端上了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王小平则是被分配进人文社,在这座殿堂级的出版社内,与国内顶尖级的翻译家、诗人、作家共同工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不过她心不在人文社里。
江弦知道她还惦记着新世界的大门,惦记着大洋彼岸的漂亮国。
随着掌声渐渐停歇,燕京大学的那位校领导重新开口。
“现在就请江弦同志,为我们报告扣林山前线英雄事迹。”
这话一出,礼堂内的气氛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朝着江弦的方向看去,等待着他开口讲话。
江弦步伐不紧不慢地走到舞台中央,眼神豪迈慷慨,端出一种宏伟气势。
他面对着拿起话筒,中气十足,道:
“各位领导、同志们、青年朋友们,我不是战斗英雄,也不是功臣模范,只是一个在前线和战士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普通人。”
“今天,领导和同学们,从繁忙的工作中、学习中抽出时间来,听我做这场报告,这是对法卡前线的干部战士们的理解、关怀和鼓励!”
台下哗啦啦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这种主旋律的话放到后世,可能学生们已经开始犯困了,毕竟总是那么一套,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但在这年头不一样这种话相当受用,这个时代就是要表达出这样一种态度,营造出这样一种氛围。
所以江弦这么一番话说完,台下的学生们仍是聚精会神的盯着他看,等待着他接下来报告的内容。
“今天,我讲的题目叫《理解万岁》,一共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介绍扣林山前线的概况,第二部分,介绍战士们的喜怒哀乐。”
“扣林山位于云南的边境,主要由三个高地组成,它和其他三座大山一起形成一座天然的屏障,把我们国家的大门锁住,下面呢,我给大家介绍这四座山。”
朱虹在台下静静听着,江弦的报告总体严肃,但伴随着风趣,始终插入笑语调侃,打破冷冰冰的庄重气氛。
比如他在介绍这四座山的时候,就举起自己的左手,以互动的方式给同学们做比喻。
“现在,我手面朝你们那边是中国,我手面朝我们这边就是敌人那里。”
“我小指这座山就是扣林山、无名指这座山叫老山、中指这座山叫八里河东山、食指这座山是者阴山。”
这个比喻深入浅出、生动形象,朱虹眼前一下就有了画面,四座此起彼伏的大山连在一块儿,将祖国的领土牢牢的包围住。
“具体的战斗我就不去给大家讲了,我只给大家说说现在是怎么回事。”
“扣林山在去年已经被我们收复,牢牢的控制在手里了。”
“这一年的时间里,敌人的反扑不断,大小反扑两百多次,炮弹打了两万多发。”
“最危急的一次,是师一级的反扑”
江弦把从郭明孝那里听来的拖尸体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讲的绘声绘色、逻辑清晰,随着他的讲述,学生们也仿佛亲临了扣林山的战场。
听到敌人背着行军锅过来,气焰嚣张,忍不住攥紧拳头。
听到敌人背着行军锅落荒而逃,又振奋鼓舞,欢呼鼓掌。
“扣林山的战士们和我说,这一生一世,最让他们自豪的,就是看着自己的敌人,打着白旗来收尸!”
台下的学生们听到这里,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无一不动容振奋,又自发的鼓起掌来。
掌声如同潮水,汹涌澎湃,气势磅礴。
朱虹和殷秋瑾两个女学生,这会儿也激动地浑身颤抖,两个人从没这样动容和兴奋过。
陈荒煤鼓着掌,看到一旁的季羡林朝他侧过头,连忙凑了过去。
“江弦这场报告,是融入了个人经验和思考的啊!”
陈荒煤点点头,“不错,正是因为他报告的内容人性化,这才能引起这么多学生们的共鸣和思考。”
江弦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这会儿说话的时候已经有点干涩疼痛了。
他是真不知道,蔡朝东是如何做到在全国各地一连做了两百五十多场《理解万岁》的报告的,还始终保持着热情饱满的状态。
不说别的,嗓子就很难顶住这样的强度啊。
他蔡朝东又不是五月天。
五月天最多的一年演唱会都只开了68场。
“下面我讲第二部分,战士们的喜怒哀乐。”
“我们和战士基本上是同龄人,我相信同学们也更想了解战士们在前线的生活情况和思想情况。”
“我去了几次最前沿的阵地,和战士们都有交流。”
“在接触中,我能感受到,我们的这些战士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当我收到命令,前往前线的时候,我还在昆明。”
“昆明歌舞升平,但是一到麻栗坡,气氛瞬间不一样了。”
“上上下下都是军车,车上拉着伪装网,车里面是弹药、部队,战士们戴着钢盔、打着绑腿、抱着枪,或是歪倒,或是斜靠”
伴随着江弦的讲述,战斗的气息扑面而来,同学们心里又跟着紧张起来。
不过江弦的讲述很快又变得亲切幽默。
“那块儿的路都是土,战士们身上全都是灰,也分不清谁是谁,只有两个眼睛在动,一闪一闪的。”
“哈哈哈哈。”
台下的学生又哄笑起来。
江弦又讲了几个在前线碰到的事迹。
他说自己去扣林山阵地的时候,听说会直接暴露在敌人的枪口底下,紧张的光顾着抱紧头上的钢盔。
可是在扣林山前线见到战士们的时候,发现他们居然还在下象棋。
“我戴着钢盔,热的满脑门汗,他们反倒光着膀子,身上连件儿衣服都不穿,还有个战士在吹口琴。”
“我说,你还吹口琴啊。”
“小战士以为我是干部,赶紧给我敬礼,说全排就这么一把口琴,他们轮着吹一吹,也是解解闷,消消愁。”
“小战士说完话,就带着我们钻进坑道,我进去一看。”
“好家伙。”
“里面是个坑道俱乐部!” “没什么东西,就挂了几本小人书,挂了几本《大众电影》,还有像是《中国青年》、《人民文学》这些杂志,我看了眼日期,还是81年的,早就过时了。”
“小战士说这还是几个中学生给他们寄的慰问品,在这里可值钱了。”
“慢慢的,我和小战士也互相熟悉身份了,还和一些个战士聊上了天,我说前段时间我让茅台酒厂给你们送茅台酒,你们喝到了吗。”
“战士们说喝了,一个劲儿的谢我,小战士告诉我,他们全排一共分了三壶茅台酒,他喝了几口,味道是比‘气死茅台’好一些呐。”
听到“气死茅台”这个词儿,台下的学生们好些个学生都会心的笑了起来。
不知情的人,也很快在别人的讲解下知道这件轶事的内幕。
大家哄笑的同时,江弦口中的战士也就有了人情味,变得亲近可爱了起来。
“我在这个坑道,还看到一个阵地专栏,上面是一些纸烟壳、包子弹的纸、包干粮的纸,写了一些诗,画了一些小图画钉在上面。
战士们没有面浆,也没有钉子,他们用子弹当钉子,一发一发的按在上面。
坑道中间还用竹子编了个小桌子,上面用罐头筒栽了两盆花。”
“什么花呢?”
“一盆是兰花,另一盆也是兰花。”
“哈哈哈哈。”台下的学生们再一次的笑了起来。
“和战士们聊到最后,大家都熟了,我写过《花环》,战士们都和我特别亲近,于是跟我谈起了心,甚至发起了牢骚。
有个战士说,他是79年结的婚,他的爱人考上大学了,这时候已经怀了7个月的小孩,就给战士写了一封信:我要去读书上大学,小孩准备处理掉。
战士给她回了一封信,说他是小学文凭,但是支持她去好好的读大学。
小孩引产了,爱人去上了大学,战士每个月给她寄30块生活费。
刚去读书的时候,爱人给战士每月写信五六篇,信里讲不完的情话。
过一段时间,变成两三篇了。
再往后,剩几个字了。
最后呢,还保持着一点联系,因为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
我对战士说,你也太傻了吧,从这个来信中你该感觉一点问题了吧?
战士说,我还是感到问题了,但我就是想,她基础差,可能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了。
后来放假,战士回来探亲,一见面就吵架,她开口闭口骂:‘你们这些傻瓜,当兵把你们当傻了,不懂得感情,现在都80年代了,你知道现代化的生活该怎么过吗?’
战士很无奈,日子不就是一天天过吗?
可是心中还有一丝丝的希望,觉得一年回家一个月,对不起爱人,从早到晚家务事抢着干。
别人都说他是模范丈夫了,可是她还嫌弃他不够模范。
最后发现一封信,知道里面的秘密了。
原来他爱人早就跟她老师好上了。
这件事没有得到解决,战士接到了参战命令,上前线了。
他就是背着这样沉重的包袱,战斗在这个最前沿阵地。
所以那天,他给我发了这些牢骚。
可是阵地上这样的事情,根本不止这一件呐,排长听大家都给我发牢骚,给我说:
江作家,你别怪大家,大家发牢骚是信任你。
我们的战士好的很,打起仗来没有一个往后退。
我们在这个生死前线上天天接受考验,谁都不怕,有任务的时候战士们都争着上。
但是战士内心的痛苦没多少人知道,也没多少人理解,我也是这样,想起这些事情也不想干了。
但是祖国信任我,人民信任我,把最前沿阵地交给我了,一个排三十几个战士在我手里边,我知道我该怎么干,我一定对得起祖国!对得起这些战士的父母亲们!我在一天,阵地绝不会丢掉一寸土地!”
江弦讲这些血肉之躯的喜怒哀乐,讲“忍辱负重”的老排长,也讲酷似“小姑娘”的新战士,讲战士得不到理解的苦恼,讲一双绣花鞋垫给战士带来的力量.
台下的学生们听得聚精会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到最后脸上时刻挂着泪珠,好些人的袖子、胸前的衣衫,都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
江弦喝一口水,润了润嗓子。
“在前线,战士们把祖国、母亲、人民统统用‘妈妈’这个词替代了,因此,一唱到有妈妈字眼的歌就特且动情。
有一次,我在一个阵地上看到一位小战士满脸硝烟,聚精会神地用松球雕刻一只小鸟,小鸟做得非常逼真。
我问他:‘你在阵地上雕这只小鸟干什么?’
他说:‘我要让它飞回去,给我的妈妈报个平安!’
同学们、同志们,我们的战士为了祖国,为了人民,无私无畏,奔赴疆场,抛头颅,洒热血,浴血奋战。
他们为祖国争了光,为人民立了功,值得我们尊敬,热爱。
可是,他们也有困难和苦恼,也有不满与悲伤,他们也渴望被人理解。
对祖国,对人民,他们没有苛求,至少希望能够了解他们,理解他们,懂得他们赤诚的心。
希望后方的我们,能够懂得这些同龄人在前线流血牺牲所蕴含的精神实质,能够知道,在这些绿色的军装里也有一颗五彩的心灵!”
报告结束,上千人的礼堂内已经哭倒了一大片,很多人仍无法从江弦报告中的那些故事里完全抽离。
朱虹抹着眼眶,使着劲儿的鼓掌,坐在她身旁的殷秋瑾眼中也闪着泪光。
“太感人了,我才知道我们过安稳日子有多不容易。”
“前线的同志们太不容易了,我们回头也给他们寄些杂志吧。”
“我还要给他们写信.”
殷秋瑾话音未落,礼堂内便响起一阵呼喊,也不知是谁带的头,但很快有大批大批的学生响应,他们纷纷在位子上站起,振臂高呼。
“理解万岁!”
“理解万岁!”
“理解万岁!”
“.”
理解万岁的口号就这样在礼堂的上空不断盘旋,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载着激动和感动,眼中闪烁着泪光。
这样轰轰烈烈呐喊一直持续了超过两分钟的时间,每当声音回落,就马上有饱满、真挚的声音继续呼喊,让“理解万岁”的呐喊如潮汐一般再次涌上来。
台上,燕京大学的校领导以及中作协组成的报告团,每个人都站起来为江弦鼓掌。
这场报告情感真切、语言朴实,非常的真诚,也非常的真实。
“不愧是写出《花环》的作家!”
“好啊,真好,太能引起共鸣了!”
“这样一场报告哪够?应该再多组织几场,让全校的师生都过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