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鼓起勇气下坡,恍若跳入漆黑且未知的江河。

然而他跨越数百步也没有乞活军士卒阻拦他,更没有斥候挡路。

他就这般毫无阻碍地抵达队列跟前数十步。

咋回事?

乞活军完全不对“外人”设防么?

他下意识停下来,呆呆地望着连绵数里的长队,数万人犹如一条蜿蜒身躯的长龙向前移动。

这支队伍看似乱糟糟的,实则前后有序。

精兵、民兵、百姓完美融合在一起,无论身份地位,都忙活着使劲。

若是有人掉队,也会有手持武器的义兵走过去扶持。

成千上万的农民推着鸡公车,拖着平板车在泥路上匆匆走过,就像一支灰色洪流淌过绿意复苏的草地。

一辆辆百姓自制的朴素载具承装着草袋,袋中填满谷面豆米。

“加把劲!”

百姓们自发协助驴骡推炮,亦或是抬送登城长梯。

王成器算是看出来,乞活军总人数其实并不多,额外的数倍人员都是自发过来协助乞活军的乡民。

乡民们一步一个脚印,互相鼓励着努力前进。

这些义兵不像是手持利刃的兵,倒像是邻家子侄入伍剿贼一般亲切。

与那些嚣张跋扈,只知道抢掠小民的官军相比,也不知道谁是兵,谁是贼。

兵民融洽互助的氛围深深感染王成器,他想融入其中,却不敢擅自行动。

忽然一门炮车的轮子陷入水坑,众人协力好一会也没推出坑洞。

王成器连忙拾起一块碎石,旋即快速垫在车轮下面,一齐帮忙使劲推送车尾。

随着大伙一齐吆喝发力,炮车总算脱离水坑压上实地。

王成器就这般不知不觉加入了助军队伍。

“兄弟,新来的吧?”一位同样推炮的大哥发问。

“嗯。”王成器有些腼腆,心底里的忐忑还未完全消解。他也不知道义兵军官是什么性格。

“跟来乞活军,你算是找对人。发财享福我不敢保证,跟着义军吃几天饱饭还是容易的。”

只见大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来,王成器顺手接过,竟是两个杂粮窝头。

王成器猛地瞪大眼睛,接连咽下数口唾沫,饥饿多日的肚腹咕咕直叫,渴望立刻将这些东西填入肚腹。

可这粮食毕竟是人家宝贵的东西,王成器还是把手掌舒回去,“我不能白白要别人家东西……”

“你就吃吧。”大哥把布包再推回去,“这是人家乞活军发的,你替人家推车干了活也算是有功受禄了。”

眼见杂粮窝头再次回归,王成器再顾不上其它,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一个。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哈哈,跟饿死鬼投胎似的,早几天我刚跟上乞活军队伍,也跟你一样的吃相。”

粮食的口感唤醒王成器沉睡多日的味蕾,窝头划过食道通往胃肠,给他带来久别重逢的饱腹感。

然而一个窝头根本填不饱他饥渴的身体。

当他想再吃第二个时,忽然想起家中的亲人,于是将剩下一个包裹紧实。

恍若提防小贼一般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才把窝头塞进怀里。

“唉,直接吃吧,义军给你粮食管够。”

大哥的教诲在耳边回荡,王成器点点头,但还是像护宝一般腾出一手按住胸口。

粮食在乱世就是活命的法宝,他眼下多收集一点,带回家的时候亲人就能多吃点。

好心大哥告诉他,只要给乞活军干活每天都能吃饱饭,若是顺利打下襄阳,抢了粮仓银库,还能分出不少钱粮带回家去。

一听说能分钱粮,王成器顿时来了劲头!

“这些百姓都是冲着分钱粮来的么?”

“有一些是吧。”大哥的语气有些犹豫,“我当时跟来的时候,还没这么多乡民。等过了南阳地界入了襄阳府境,忽然一下子多出数千人,这些人各自推着小车,自发送来粮食资助义兵。”

“乞活军没当他们是劫道的,万一他们是官军派来捣乱的细作,冲散了乞活军该咋办?”王成器心说,自己从山坡冲下来的时候,也没人阻拦。

“我虽然才来几天,但也摸清楚这乞活军是外松内紧。你看他们好似不在意敌友,任谁加入队伍推炮搬货都招收,实则早已派出斥候分散四周,说不定你来的路上就有乞活军的斥候。

他们可能在树上,地底,河水里,见你是寻常小民,也就放你过来了。”

王成器回想起一路讨食的经历,尤其是最近一两天,确实有种被人盯着看的直觉反应。

大哥犹觉得没说完,又追加一句道,“你瞧瞧这一路上遭遇过官兵没?”

“没。”

“那就是了,乞活军怕是给方圆数十里的官兵都吓跑了。”

“那依大哥看,乞活军能打赢襄阳的官军么?”

“我不懂兵事,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知道什么叫民心所向,你瞧瞧这身后的队伍,乡民为啥敢冒着杀头风险给乞活军抬铳推炮?”

“想吃饱。”

“想吃饱只是其一,大伙都被贪官、兵匪欺压过,谁也不生气,谁不恼怒?可是小民如何跟官斗,跟兵斗,还不是只能忍着,如今敢跟官军斗狠的乞活军来了,大伙还不趁着机会好好出口恶气。”

一想到官兵几乎抢光自家粮食,王成器就气不打一处来。

帮助乞活军剿兵的理由顿时又多一条。

若是跟着乞活军冲破襄阳分到粮食,他王家的春荒就熬过去了,说不定今年一整年的日子就会好过。

一想到家里人今年能吃饱饭,王成器就觉得浑身来劲。

乞活军,你们可一定要打败官军啊!

……

数万来自四面八方的百姓跟着乞活军一路南下樊城。

城内守军听闻本该在二百里外包围南阳的乞活军,忽然跨越数百里抵近樊城,顿时吓得战意全无四散溃逃。

乞活军不费吹灰之力占领樊城,距离襄阳只有一江汗水之隔。

樊城与襄阳之间的汉水最宽也就有二里,但是一水相隔也阻断了乞活军大军南下的道路,墙头的火炮也能覆盖周边的水面。

杨嗣昌登墙望远,时刻关注着对岸贼军的具体动向。

南阳飞鸽传书的告急信传来还没多久,贼军竟然兵临襄阳城下了。

他不知道南阳陷落了,还是贼军放弃南阳,选择向南流窜威胁襄阳,迫使其他各路官军回援。

若是前者,贼寇的战力膨胀到极其恐怖的地步,刚打破城池就能整顿完毕继续南下,甚至连官军都没反应过来。

这不是数万官军所能围剿的,须得正经的十万大军才能剿灭。

要是后者,贼军的谋略、战术已经晋升为正规军水准,愈发纯熟老辣,知道采取“攻敌必救”的策略打乱敌人节奏。

一旦其他各路官军回救襄阳,很可能再被贼寇各个击破。

这种冒险策略需要大量准确情报,以及充足的军粮。

明明是孤军深入敌人腹地的乞活贼不仅没迟滞削弱,反而一路高歌猛进直抵襄阳。

可见诸多地方州县已然被贼寇完全渗透,原是大明的子民,此刻皆为乞活贼所有,尽为贼寇助粮补兵,架炮抬铳。

念及此处,杨嗣不禁扼腕发恨,助贼奸民统统该杀!

要没有奸民相助,乞活贼何德何能在一年左右横扫数个府县。

奸民非但不思忠君报国,竟敢助纣为虐,杨嗣昌暗暗发誓,只要襄阳危机稍解,一定派遣忠义之士狠狠惩治这帮无君无父的奸民!

就在杨嗣昌满腔义愤之际,他从来都不在乎的“民心”发挥作用了。

“裹挟”数万百姓的贼军并未直接强渡,而是调兵前往樊城西面开始架设浮桥。

杨嗣昌透过千里镜望去,搭桥最积极的不是手持兵刃的乞活贼军,反而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他们自告奋勇驾舟出航,活用烂熟的开船技术驶向江心,完全不管自己正在帮助贼寇进攻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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