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晴,悠扬的鸽哨声回荡在燕京上空,冬日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给覆盖琉璃瓦的积雪镀了一层淡金。

多尔衮命人将爱鹰放出,望着那通体雪白的海东青俯冲而下,掠过玄武门阙楼顶上的脊兽,继而一飞冲天。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因阳光刺眼,很快便放弃寻找那已变成云端黑点的猛禽。闭目养神片刻,才欣赏起禁城的雪景。从万岁山上向下望去,宫中鳞次栉比的屋宇只有两色,积雪的银白与宫墙的鲜红。

总管太监严凤余躬身上前,奉上热茶,轻道:“王上,太医院那边回说,前日钱……福晋腹痛,微有见红,但胎象却稳,应是无碍的。”

“可有说因何而起?”多尔衮接过茶盏,眯眼望着他问。

严凤余一顿,低头答道:“似乎是因为豫亲王一直同房……”

多尔衮右手微微一抖,被溢出的茶水烫了一下,强遏怒意将茶盏递回给他,一言不发背手而立。

过了许久,有小太监通传,户部尚书英额尔岱请求召见。

多尔衮点头道:“叫他过来。”

英额尔岱年岁大了,爬上山顶有些喘,请了安后,平了平气才道:“王上,奴才命人查了,有正红旗下兰泰、镶蓝旗下额尔克于民间放子母钱,取利三到五分不等。”

多尔衮道:“这干人倒是快手。你明儿拟一道谕旨,禁八旗放贷,鱼肉小民。”

“是。”英额尔岱应了,又问,“只是这钱息?”

多尔衮叹了口气,道:“便定三分吧。多予些好处,也省得我与他们掰扯。即便如此,这事恐怕也没那么简单。如阿济格这样的,银子好进不好出,你再想个法子,务必使他们限时缴齐。”

“嗻。”英额尔岱有些头疼,却不得不应下,又道:“户部官吏选卷已有初稿,请王上过目。”说着奉上一张卷起的纸。

多尔衮接过展开,见统共五题,然从头看到尾,茫然一片,就问:“你懂如何作答?”

英额尔岱道:“回王上,只第一道奴才还有些头绪,剩下的全然不知所云。”

只见第一题为:七钏九钗共重九两四钱,若六钏一钗与一钏八钗中分其总重之数,问钏与钗各重多少。

最后一题则是:借银一两,每日倍息,问第六十四日本息共计多少。

这看着就头晕,多尔衮皱眉问:“这是满文卷,汉文卷可是一样?”

“回王上,都是一样。钱福晋说,并不想难为人,故而就最后一道繁复些。”英额尔岱照原话答道。

多尔衮嫌弃地将纸塞回给他,挥了挥手道:“你看着办吧。”

待英额尔岱退下,他又向严凤余道:“回府。叫尼堪来见我。”

“昭昭,你今次出的题也忒简单。”多铎往铺着毡子的罗汉床上一坐,斜靠着迎枕道。

钱昭睨他一眼,说:“你只算对了两道。也好意思说?”

多铎嘿嘿笑道:“马失前蹄。”

“第一道你便错了,六钏一钗重九两四钱一半,即为四两七钱,乘八倍之数,四十八钏八钗即为三十七两六钱,因一钏八钗为四两七钱,相减之,四十七钏即为三十二两九钱,得每钏七钱。你是哪一步出了错?”钱昭指着他改得一塌糊涂的纸卷问。

多铎挠头,也不知道失误在何处,就觉一团乱,喃喃道:“我不是还对了两题么。”

钱昭皱眉:“你别以为自个了不起,说白了,这题卷不是甄别高才,而是为淘汰废物。错两题以上,即可滚出户部。连这也不会,还好意思尸位素餐?不过,不会算去哪里能派上用场?在兵部点不清兵马粮草,在工部量不出城楼高矮,到了钦天监恐怕只能跳大神。”

只能跳大神的多铎脸色越来越难看,坐直了肃容道:“你等等,我重做。”

“嗯。每题限时一刻钟。”钱昭递了张稿纸给他。明时官学会教童蒙一些九数,私塾大约会设珠算,但因科举不考,国子监都不设书算课,有些科考而上的进士老爷可能买个菜蔬都要扳着指头数数。其实世家大族的宗学还是会给子弟开设算课,但不甚重视却是真的。

静下心来,倒是把错的两道演算完了。只是最后一题,抓耳搔腮,涂了又涂,还是算不出个所以然来。

钱昭叹气,心想兆亿之数果然还是太难了些,便道:“计第三十二日无误,便算你对了。”

多铎倒是松了口气,但心头的烦躁翻上来便压不下去。正巧冯千来禀报,新进受封的端重郡王博洛来访,便搁笔道:“我去见见,他刚从南方回来,不好怠慢。”

钱昭无奈,只能点头放他出门,却道:“晚上回来再花一刻钟也就是了。”

多铎忽觉头皮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就出了正房,也不曾回来与她一起用晚饭,被拉着去博洛府里喝酒听曲去了。半夜回家,怕吵着钱昭,便歇在了佟氏屋里。

英额尔岱几乎每日都来,有时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多铎作陪了几回,实在是煎熬,听他们说什么“钞关税”、“竹木抽分”、“矿银”简直无趣到令人发指,于是之后也不来凑热闹了。正好有的是人陪他玩乐,京城内外的雅俗的去处都逛了个遍。

钱昭初时也有些厌烦,但与老头谈了两次,倒觉得还算投契。多铎近日总是忙得不见踪影,她也给自己找些乐子打发时间。

这日午后忙完了家务,便让人寻了那两个唱曲的伶人进府。这二人最近常出入达官贵人之家,得的赏钱想来丰厚,衣饰装扮焕然一新。

中年乐师宽袖对襟的烟灰鹤氅里头一件皂色皮袄,领口的貉子风毛微微漾动。他这回不弹琴,一管竹笛横在手中,颇有些仙气。这笛音似乎也与他的装扮一样,袅袅若烟,轻灵如风。唱曲的少年则是一袭月白直缀,身形更显单薄,但一开口便胜玉树琼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院中一阵微风拂过,片片红梅花瓣飘然而落,大多洒于雪地,有一两枚缓缓飞入乐师怀中,落在他衣襟之上。

歌声飘渺,人若谪仙,一旁的二格格如梦似幻。钱昭闭目欣赏,手指随着乐音在膝上轻轻打着拍子。

多铎回府时,远远便听着主院歌声,走到垂花门下,便不再往里去,靠着门柱静听起来。同来的多尔衮与英额尔岱本不打算进内院,但多铎既然领着往里走,便不客气了。此刻却是一个个在院外大眼瞪小眼,到底有些尴尬。多铎堵着门,还能看见里头,他二人就只能在墙根听着随风而至的歌声。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一曲既毕,却是格佛赫先拍手叫好道:“虽不懂词,但真个好听呢!”

二格格深以为然,满脸通红地点着头。

钱昭笑道:“既然爱听,以后再叫他们进来便是。”说着吩咐卢桂甫看赏。这时却见泰良急匆匆进屋里来,便问,“王爷回来了?”

泰良回道:“是,摄政王也来了,都在院外。”

钱昭皱眉,心道,这登堂入室的到底想怎地。

格佛赫识趣地当即告辞,二格格本想跟父亲请个安说几句家常话,可还是有些怕见那位伯父,也匆匆去了。

钱昭命人关了东厢的门,换了一身衣裳,那边正房便又派了泰良来请。

最近多铎早出晚归,钱昭睡得早,因而碰面也少了,今日一见,发觉颇为想念,因在人前也不好太过亲昵,只能握住她的手,附耳轻声说:“今晚不出门了,我俩说说话。”

钱昭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既分宾主坐定,英额尔岱先道:“最近有些窒碍,有人……咳咳……惯于守财,不知福晋有无妙法?”

钱昭想了想道:“有个法子或可一试,花名册上人等,若不如数缴清,便扣下从今往后的俸禄,以抵充本银与利息。如十万两本银,第一年本息可计十三万六千两,年俸一万者,扣除年俸,尚欠十二万六。今后若有禄米或者赏赐,也需先行扣减。”

英额尔岱心道,此计毒辣,甚好。之前想了几个辙儿,都不如这法子简单直接。

多铎笑说:“阿济格肯定第一个哭爹喊娘。”

钱昭却道:“有摄政王威势在,不会。”

多尔衮低头吃茶,没有说话。

英额尔岱放松下来,便也端起茶盏,闲谈起来:“之前在衙门与汉官们谈起前明条鞭法,似乎大多数人对其骂声不绝,归于张居正擅权扰民。”

钱昭回道:“条鞭法始于嘉靖年,看户部存档,张居正死去多年之后朝廷还予推行,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去。此法并非不好,初衷一为国朝增税简政,二为小民解劳役佥派之苦。只是理想高远,实行起来却总不如人意。”她吃了块点心,又喝了半盏水,才继续道,“及至后来,役银倒是收了,力差杂役增派却愈多,却不是当初立法之本意。其实,我以为条鞭法之败皆是因银而起。”

“哦?这我却是从未听说,还请赐教。”英额尔岱曾看过她的“银论”,倒想听听详解。

多铎对于“条鞭法”之类,闻所未闻,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实在是不想干坐着听天书,于是扯了扯她衣袖。

钱昭看他一脸憋闷,未免好笑,却还是耐心解释道:“朝廷税制,原除田赋外有各种正役徭役,比如催办钱粮、兴修河工、上供物料等等,小民不堪其苦,朝廷征收起来也十分麻烦,中途也容易作弊贪腐。说个典故你便明白了,京城库房监收,惯例向解运之小民索取贿赂,花了钱可以以次充好,不花钱则良品也被定为劣货。万历初年,神宗帝外祖父武清伯李伟收人酬金,将劣等供布输入库中。张居正抓了把柄,拿着瑕疵之布向太后抱怨,借此将监收之官员宦官重新撤换。”

多铎咋舌道:“胆子真肥!”

钱昭心道,这算得上什么,让人大开眼界的事多了去了,嘴上却只是笑笑说:“所谓条鞭法,即是将所有田赋杂役一概征银,量地计丁,按田亩折算缴纳,所有杂役,则由朝廷雇工完成,而解运之事也转为官府承担。”

“原来如此。”多铎终于明白。

多尔衮本是一知半解,也不好下问,经她一解释,也是恍然大悟。

英额尔岱早已不耐烦,催促道:“福晋还请说说如何因银而败!”

钱昭觉得肚饿,也顾不得失仪与否,不时吃些糕点,这时又找着空拿起块桂花年糕咬了两口,咽下去后,让牧槿拿棉巾擦了手,才道:“条鞭法在南方易行,皆因南方民富而银贱,苏松植棉,杭嘉栽桑,福广则种蔗榨糖,农田种稻者不过十之二三,外洋之银源源而来,故而征纳役银实是解民之困。然也因此更无人种稻,一旦遇灾年,外供之米断绝,那便是攥着银子也得饿死。而西北诸省,因税收折银,在秋收后谷物价格往往跌至一半,小民无积蓄,为缴役银,只能将手头粮谷低价沽出,巨商富民从中渔利,条鞭法害民之说由此而来。另有一条,便是‘火耗’之弊,银两熔铸有所损耗,谓之‘火耗’,地方借口增派,少的每两二三钱,多则四五钱,有甚者倍于正赋,不过是巧立名目鱼肉乡民而已。”

钱昭说得累了,他们似乎还意犹未尽,她经不得饿,便不客气地赶人。

多铎送他们二人出府,英额尔岱先行去了,他便拉着多尔衮道:“哥,这一回我要出十五万两,家里可没余粮了。”

多尔衮白他一眼,道:“你还来跟我哭穷!明年转回来本息不会少你的。”心想,这混蛋兄弟真没一个省心的,这些年来他和阿济格哪个少捞了?

多铎嘿嘿笑道:“这我知道,只是最近银钱不趁手,你借我五万之数如何?”

多尔衮听他随口讹来,不悦道:“要这许多钱做什么,禄米还不够你吃的?”

多铎回道:“我盘了一个园子,开春来要好好收拾一番。她不是怕热么,整修起来消夏之用。”

多尔衮气得不轻,但也不好发作,转身就走,丢给他一句:“此事回头再说。我今儿去尼堪府里吃酒。”

多铎扯着他问:“哎,你去找他做什么?”

多尔衮回头笑道:“前儿他说寻了一个江宁府来的班子,其中一个颇肖陈圆圆。我没见过那陈圆圆,去瞧瞧也了了一桩心事。”

一席话说得多铎心痒难搔,吩咐泰良去跟钱昭说,他有事要出门。兄弟二人便联袂寻欢去了。

钱昭在房中等他吃饭,不料却等来这么个回复,自然有些恼怒,但她惯于自得其乐,过后便丢开了。

随后几日,多铎经常夜不归宿,她因睡得早起得晚,倒也没发现不妥。直到一日,她晚上睡不着,半夜起来批改户部选卷,黎明熄灯后也无睡意,靠在临窗炕上时而翻几页书时而神游天外。而多铎此时才从外头回来,一干奴婢都是训练有素,院中并无喧哗,他就这么悄悄地回正房睡觉去了。

钱昭心中起疑,开始暗中留意他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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