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雨季, 几日晴天仿佛只是走个过场,连续阴云,风和草木里饱含潮润, 这场雨一直憋到了周六。
下午组织大扫除, 放学很早, 人走得很快, 负责收尾的几个潦草了事, 黎也紧随其后, 单肩背包,从后门过, 靠墙位置的人不在,大家搞卫生的时候就和别人一起跑去篮球场了。
有口哨声从走廊口响到尽头, 提醒到每个过路人,有人起头喊着什么事儿,就有人跟着喊,问,然后一头聚过去。
学生时代的探究欲是住在人心底的小小野兽,杀伤力小,但横冲直撞,积少成多。大片学生被从教务楼赶出来后继续逗留,在楼道,阳台, 小花台边, 三五成群围在校门口, 两三辆警车在不计其数的目若悬珠的求知眼神或低声论说里驶离。
黎也站在外墙前, 成为行注目礼的其中一个。一溜儿占着阳台的学生一哄而散,肩挨肩朝楼下走, 散言碎语飘下去,又飘上来。
“找谁的啊?谁也没带走啊……”
答的摇头:“不知道,说是高三有几个女的犯事儿了,一直没来学校,警察直接找过来了。”
“真假的?哪个班的?”
又摇头:“等会儿去打听打……诶?”
俩女生横一排走,楼梯不宽,一个被挤了下肩,话声下沉,在楼道转角看清黎也侧过脸,捋顺耳机塞上,越过一个又一个人,快速下楼。
热闹聚得快,散得也快,黎也卡着时间下来,校门口不堵,人也散了,广播里放轻音乐,小卖部里边的小电视机放着千禧年前的老剧,门口站着赊账划账的人,老太太的大蒲扇又被谁骗去玩,大家催着师母开冰箱,今年冰棍进早些,前两天都热一身汗!师母总摆手,说:“过两天就冷了!”
南方天气就是反复无常,才说完,云翳从深远的天边如潮涌至,盖过矮房,雨雾比小米粒还细地落了满地,学生们叫苦着往老太太窄巴的小屋里躲。
黎也推着单车在校门外被这场雨截停,雨伞买来就一直放在车篮子里风吹日晒,特别是返潮那几天,再撑起来有吱嘎响,伞骨生锈,抖掉脏灰勉强用着。
手机里响信息,靳邵跟那几个打球的组团去校外吃饭,把末班车次发了过来,她阅后摁出去,伞杆夹在脖颈间,给陈兰静发消息,说这两天不回来吃饭。
伞前倾,遮住车座,她站着,裤脚打湿,雨渐大,落地上结成小花,单车响着铃驰过,掀起泥路积水。
手机溅一屏幕雨点子,她往身上擦。
陈兰静没有回信,她再敲字,问:【秦棠怎么样了?】
还是没回。
她跳出去,回了另一个人:【好。】
-
黎也迎着雨回到旅店,半身被淋湿,她的单车和摩托挨着停,摩托车身盖了一层雨衣,凹下的褶皱盛满雨水,她向门口看。
旅店门关着挡雨,没锁,她抱紧背包,护着小跑,推门,伞先进去,撑放在玻璃门侧,她低头检查背包,打湿的碎发黏在额前,前头,埋在木椅里的人动了动,挪着椅子咯吱一响。
“你雨衣也没一件?打把伞回来?”
下颌滴水,黎也一歪脖子往肩上擦,朝前看,原本吊儿郎当叠着腿架在桌上的人,端正坐直了,手里捏着正要翻过的书页,她抬袖边擦干脸,反问:“你不是在吃饭?”
“吃饭是几点发的?”
他身上连衣服都换了,洗过澡,但也是卫衣,前胸图案不一样而已。
黎也回想,“没注意看。”满不在乎地绕过去上楼,走了两阶,被他诶了一声。
“二十分钟。”他问,“够不够?”
-
赶的末班车到火车站,黎也带上了背包,塞进去的东西撑得肥圆,她那把伞带出来两人撑,不得不抱着以确保淋不到雨。
雨幕里每一个赶路身影都行色匆匆,来去无踪,她有时看着他们,看不清,但总思考着,这个从哪儿来,那个到哪儿去。
冒着红光的站牌在视线里失焦,散光,上去的台阶很慢,容易打滑,她一时不知道该看下边还是上边。
靳邵买了两张去县里的火车票,跟随人群到检票口,她突然有一股冲动,直接逃掉的冲动,逃离这,回到她的未来坦途里。可要逃去哪儿?她现在能逃去哪儿?
人们前后挤着,推着,催着,整个桐城站只有一个检票口,每天都有或离去或归来的人,她既不是离,也不是归,她是一个说不清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到哪儿去的人。
今天是休息日,候车厅人满为患,内部建构粗陋,电子大屏挂在中央,下一车次即将到站,入口排了长队,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们布衣芒屩,满面倦容,占不到座的靠在墙边,睡在地上。
黎也站在显示屏前找了会儿他们的车次,转眼一看,靳邵放宽心态在就近的靠墙空处席地而坐,悠闲翻出小游戏。
背包将两人隔开,黎也靠在他旁边,放空了会儿,听侧边的椅子上两个大爷大妈唠嗑,一个背了半个蛇皮袋的枇杷,一个提了满袋子萝卜干,一个儿子在哪哪儿当上管理,一个女儿去年高考在哪哪儿上了大学,讲得红光满面,讲得滔滔不绝。
听到入迷,她把手横搭在曲起膝盖上,侧头,一只手掌撑着向靳邵的那边脸。
她没发现靳邵是什么时候开始看她的,和她一式一样的姿势,托着脸,眼睛三不五时地扫着她侧歪的颈,遮脸的手,蜷起这一团,认真而平静听着些胡枝扯叶的话。
显示屏上轮到他们的车次从红光跳成绿光,四面八方的人驼着背拉着行李聚来,这条长龙排到了他们脚边,她的不以为意终止在一旁的抵身物一空,她下意识去捂,抬头,是靳邵抽过她的背包带子站起,甩在肩头,边在口袋掏身份证。
“走了。”这两个字他似乎对她说过很多次,各种场景,各种去向,单单这一次,有什么地方被揪了一下,一瞬闪过的,难回味的感觉。
-
老式绿皮火车驶入一道狭长黑洞,车厢里亮起照明灯,窗帘半拉,耳边是小孩的哭闹,邻座依旧不受扰的鼾声。
前座有人坐下,中间的小桌前放下两桶泡面,浅浅弥散在里边儿的还有股烟草气味儿,靳邵顺便去厕所抽了根烟,泡面是在火车上买的,比正常售货价贵出快一倍,他边搅动着冒着热气的面条,还会边满足地叹说:“每次就这时候觉得泡面挺香的。”
黎也笑着也动叉子,“那来之前怎么不买?”
“谁记得。”他哼声,看她,“你记得?”
她尝一口,点头打拇指:“贵的好像真更香。”
靳邵笑得忘记嚼就咽了一口。
“是去拳馆吗?你前段时间去的地方。”她又捞起一长条面放凉,突然这么问。
靳邵僵了下。
“李聪跟我说的。”她补充。
“他跟你说这个干嘛。”靳邵若无其事嗦一口面嚼。
“因为你单相思我。”
他“咳咳”两下面都呛出来了,辣到嗓子,猛灌了两口水。
她就那么随口一说,抽了张纸递给他,还觉得好笑,回到正题:“你经常跑那么远的地方去?也打拳的?你靠这个挣钱?”
针针见血。
缓过了刺喉的辣劲儿,靳邵往硬邦邦的座椅上靠倒,身边的座有人,他腿难得敞不开,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地曲着,眼睛看顶上,被灯晃了又看她,她低头吃面,热气氤氲中,没有表情变化,仿佛“随你说不说”“我就那么一问”的无所谓。
“不然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是指望他赌赢的给我分点儿红?”
他慢慢地开了这个口,沉默这一时片刻像酝酿好一个冗长的故事,黎也很给面子地停下动作,撑在桌上,嗯一声,真诚听事儿的样子。
真要唠,得从两年前说起了。
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少年玩心重也足够有胆的时候,李聪带头拉着几个同班同学,靳邵跟姚望两个玩得好的是自动被划入队伍中的。大家从考前就开始周密计划,各自攒了月余的零花钱,凑足车票和游玩费用,瞒着家里出城镇。
经费有限,几个学生走不远。出发前李聪还信誓旦旦拍胸脯说:哥这次一定带兄弟们到大城市去见世面!他一副过来人姿态,说那里有电玩城,有游乐园,有好多没见过的吃的玩的,房子就有云那么高,三言两语就向这群镇上根生土长的少年魂里填充一个梦幻乐园,于是乎,没有人犹豫,背上行囊就踏上旅程。
结果跑到大县城就歇气儿,大家伙玩没玩多么尽兴,一两个差点都被骗去小厂里当流水线工,实际上已经被骗去了,干了一个上午还蹭了顿厂里的中饭,哥们几个即兴上演现代逃亡,两米高的墙说翻就翻出去了。
这都还好,没被一窝拐了那都是小事儿,这是李聪事后清醒总结出来的旅后感想。
拳击馆还是靳邵自己找着的消遣地儿,大家玩两天就走了,他整个暑期都在那当起小陪练,赚起小钱。那个小俱乐部不大正规,但他有兴趣,身体素质强,招数也玩得溜,后来慢慢跟着玩儿点业余赛,慢慢有点儿间接收入。
这趟火车的线路他记得很熟,他这两年都在来回跑,他爸不管,甚至不清楚,只知道他身上总有钱,总能要到点儿。
记得那时他们几个孩子都被打印照片盖上了寻人启事贴满街头巷尾,结果没两个周,一群失踪人口背着比身子还大的行李全须全尾回镇,当天一个不落带警局去做思想教育。他说到这,作笑话地补一句:还好那群人里没有他。
之后这起有预谋的失踪案传开,李聪他们谈起这辈子最印象深刻的事儿,有这么一件也就足够了,当年谁不是脑门冒烟屁股开花,到现在还能被人当饭后闲谈唠。
靳邵把两桶泡面收拾完回来,黎也就趴在身前的小桌上,左手伸直,右手抱左臂,垫着脸朝右窗口,睡熟了。刚才边吃边听,也边打瞌睡,他前脚一走,她后脚就睡上了。
这种人就是平白无故,毫不经意冲进谁的心理防线,谁都会有分明近在咫尺,但目标无法选中的无可奈何。因为她就是无意的,没有恶意,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好奇。
谁也只能笑一声,感叹一下,啊,还有这种人。
她的臂横过一个桌的长度,从腕骨的位置垂落在他这边,掌心朝上,细指微曲,白光下透出她腕间蜿蜒的青色血管,延向纵横交错的生命线。
他盯着,仿佛由皮到骨地将这只手剖析。
过了很久惊觉,竟是自己伸出的指尖在描摹她手的结构,一下,一下,很轻,很慢,试探,生怕惊醒地,划着那点微薄的温热。
“……”他迅速抽回手,再次泄力靠倒椅背,罩住眼睛,指节很热,热得分不清是不是从她手心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