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佑赶着投胎样的赶过来, 也算是对靳邵住院最心有余悸的了,两回进两回差点嗝屁,他一边感叹这逼命真硬, 一边嘴巴上骂这逼真是傻逼。

开一店的时候樊佑看着, 有这种活动都不会让靳邵有上场机会, 健身项目给这人负责也搞得跟康复训练一样, 靳邵在他眼里还真就是个半残疾。

当年成为瘫掉的残废或死掉的冤魂也都在一念之间, 靳邵这厮偏偏开出了隐藏款, 身体恢复倍儿棒,还得是跟他体质强健有关系, 最后才放心让他自己开一店。

结果才过一年头就出事儿,樊佑来路上无语又惊险, 本来打算一进门就给他骂个狗血淋头再说,楼下碰见那么个插曲后,情绪都耗光了。

没聊多久,樊佑盘问他事情来龙去脉,人逮住没有,得亏是跑得快,要还能找得到,樊佑高低得去再把人弄一顿。差不多得了,靳邵催他有事儿赶紧走,省得打搅他一会儿的二人世界。

他说到这点上, 樊佑也顺带一提:“嗷, 我刚搁楼下碰见黎也了。”

靳邵哦声不以为意躺下去。

“她问了我些事儿。”

“?”眼睛倏地又睁大。

-

黎也离开医院, 回家里给靳邵收拾了几套衣物, 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清单,拿完东西就上车。整段过程有些魂不守舍, 翻来覆去几套衣服挑半天,装的袋子从卧室找到客厅,出来时的电梯似乎还错过一趟。

一阵一阵地失神,说不清在想什么,很乱,归结不了一个中心,持续到紧闭的车内,看着窗外发呆。很多事情在脑中连接起来,她还意外地想到,靳邵住的地方会比她自己的住处距离单位还要近。

发呆时间很长,从医院大厅开始,樊佑跟她说的时候,她能从字句里幻想画面,想象他在随时会死的环境里挣扎数年,也试想他回国治疗的那段日子,再一切复归原位,想到不远千里去医院看他那次。

叠压在心口,身上什么负重也没有,可就是难以动弹。手机响起消息,将她拉回,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车里干座了二十多分钟。

靳邵问她是不是临时有事,她确实耽误太久。黎也想着回复,发现樊佑走前还给她发消息打过招呼,也没回什么,谢谢他今天说的。

樊佑自己那儿屁事一箩筐,跑过来折腾一遭也够哭笑不得,确定人没大事儿,没待多久,叮嘱两句就拜拜了。靳邵给黎也发消息的时候,樊佑已经走了有一会儿,这人在床上坐立难安,消息没得到回复,换播电话也未接。

臭着脸盯了会儿天花板,去上厕所,一听到房门有人开,出来都急了,又动到痛点,看见黎也提着两袋东西进来。

她去了趟超市买水果,是在回来路上想起今天来看他的那些人里有人送果篮,但已经买了,就一起搁放在床头。

这情形很诡异,靳邵还没出声叫她,她板着张冷脸就过来扶他,他手足无措,她就主动拉他的手搭自己腰上。

僵滞氛围将人裹得严实,他们之间却不太适合沉默。靳邵呼着气假装真的很疼,被搀扶上床,黎也不让他躺下去,靠在床头,自己则在床前坐下。

“怎么去了那么久?”靳邵清着嗓子说。

一看点,近傍晚。

黎也包还架在肩头,没答话,摘下包放在腿上,边翻着东西说:“护工帮你预约了,之后我下班再过来。”

靳邵顺着说:“那你吃了晚饭就早点回去休息。”

“嗯。”

她还在翻,不知道是多么难找的东西,找急了,表情越来越不对,靳邵正想问,听她先叫:“靳邵。”

“啊。”

黎也手停了,抓住什么东西,没伸出来,笔直看向靳邵,目光幽深难懂,与他茫然撞上。

她开口,提的事儿没头没尾:“我生日那天,你还想送我什么?”

靳邵暗自咬紧牙,心说那天她不是醉了,怎么他妈还能记得。他干笑:“什么送你什么?”

“总不能就一个蛋糕,这么没意思。”

靳邵被她紧盯不放,莫名发虚,“那天主要不是,去得急,咱俩还掰着,我能送你什么?”

说完就卡壳,因为看见黎也手一抽,银闪闪的玩意儿在眸光下晃荡,他空白了一秒,早做了准备,但,他再跟黎也对视,心里头还是虚。

她眼神里总算有些微变化,“是这个吗?”

问句,又不是,没有给他回答否定的空间。

从黎也进门开始,靳邵就在思考这事儿他俩要怎么摊在明面上,要怎么好好说。

樊佑告诉他的时候,他是真惊了,如果说收纳箱里的东西和书架的收藏都算在他意料之中,他甚至无妨她知道他八年都在朝她努力,但那些阴暗的生死一线,让她清楚明白确实在意料之外。

但站在他的角度,他一定认为没什么,毕竟那时候一穷二白,没学历也没背景,一身蛮力也只有一身蛮力的用法,老天爷给他这么个出身,就是不想让他活得太痛快,死中求生的命数。

他也不知道黎也会是什么反应,可能真抽他一顿,也可能又红了眼,不虞的是她从进来就很平静,海不扬波。

直到此刻,自她找出东西表情略微失控开始,说:“你有两次想送给我。”

手上动作同步,解开项链连接处,到这,靳邵隐隐猜出她想干什么,眉心一跳,上身就僵硬,他还在给自己的想法让出一点退路,因为这姑娘冷静得有点过头了。

这事又不是太能冷静的,好歹得烘托点什么,但是没有,他还在跑神,回过头来,什么时候手被她拉过去,其中那枚男戒就串着无名指稳住了。

对没错就这么戴上了。

靠……

一句话,一个字儿也没有!

戴完还捏着他的指头左右欣赏一番,漠然的表情化出几丝笑,“这个环扣的尺寸还挺刚好。”紧接,女戒被放在他这只手心,她的手没收回,意思显明:“给我戴上。”

“……”靳邵浑身僵,动都没动一下,状态像入定,只有躺着戒指的手不住微颤,空白脑子里有字幕,从一个靠,变成了一排靠。

真懵逼了。

一瞬间被抽干脑心的无措,呆傻,他几次咽喉,终于有声:“你……什么卵意思?”

再是觉得挺草率,非常草率,他虽然不是那么注重仪式感的人,却还是刻板印象地觉得……不能这样吧?

黎也轻微皱眉,靳邵才感觉无名指上的冰凉有了真切的实感,冰冷的视线相擦出了火花,他沉沉吸气呼气,“你真想好了?”完了觉得不够,又要确认:“真敢收?”

“你再磨唧我就自己戴。”

“你这是……强嫁?”

“戒指是你的。”黎也挑眉,“谁强谁?”

他无辜:“我没强你。”

她连基本的仪式感都不打算给他了,要收回,他手心握紧,才慌了,“我他妈这、我也不好跪啊,”蓦然又见她眼神警告,戒指戴了几年的是他,真到这时候怂逼一个的也是他,最后几乎是被逼无奈了说:“再不济,我得说点什么吧……”

但气氛真的温馨不起来,靳邵简直要拜托她冷静点,温柔点,好歹让他酝酿酝酿。

但这姑娘就是像被刺激了,一点煽情机会不给,包一扔,起身,单膝跪床,压着他肩膀往下,掌覆在他颈边,头一歪:“你还想说什么?来点套俗的问我愿不愿意?”

靳邵一张嘴,就见她眼神骤然锐利,语气下沉,说:“现在这个情况,就是你他妈死了我也给你守寡。我这辈子没有过除你之外的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几近难分清短句,一气呵成的程度,指腹凉意自颈而上,居然轻拍了下在颊边,黎也面色冷然,轻嗤,下通牒地告知他:“你也只有跟我耗一辈子的命。”

极具轻佻的暗示动作,漂亮知性的女人说这辈子非他不可,以至于他愣到有点迟钝,再听见黎也一声不容置喙的“戴上”,人像被下咒,呆板地听命,将刻有“S”的女戒套上她的无名指。

腾腾兀兀像飘在云上,睁睁看她随意地打量戒指在手上的效果,情绪落定,再不压抑。靳邵就没那么好了,神飘走几里地打了个圈回来发现自己被强娶,啊不,强嫁,也不对。

总之,他真忍不住闷了句糙话:“我操……你妈的这么带劲。”

气息重得随时要按铃上架呼吸机,黎也看他时,咽喉里又溢出沉沉笑意,后知后觉的喜悦冲昏头脑,急于攥住她那手,确认两枚戒指真实存在于彼此无名指间。

他们没有准备,没有情话,没有美好温柔,更没有仪式,如果这也算的话,却好像比任何时刻都容易铭记。

他差点半身不遂,穿着丑病服,瘫在床上,最狼狈的时候,被他最爱的女人压着求婚。

求婚。

这他妈是求婚!!!!

兴奋到一度觉得自己精神不正常,靳邵咧开嘴,就着手将她一拉入怀,盈盈笑:“过来让我亲两口。”

似乎什么过多解释都不需要,本来担忧的都在唇齿相合间挥散,一个下午失联,靳邵没有等来她的愤怒或悲伤,是她深思熟虑,或者一头脑热想通,跑来把他项链卸了。

他无言形容这个突如其来的喜悦,带着吻也仓促,吻着吻着觉得不对,上头,失控,惟恍惟惚,那两句话说不准是脑抽还是尚且理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脑袋埋下去,蹭着她颈窝,抬起她戴戒的手,吻在手背,“我好他妈喜欢。”

于是他沉浸到还没觉察什么不对,直到往下的手被黎也截住,她推开他身子往后仰,示意他老实点,说他下半辈子要真瘫了,就当着他的面找男小三。

他差点气得真不要命现场来点激情。

-

靳邵住院时间用不着很久,但因为旧伤缘故,还是听从建议在那儿腌大半月,呼吸方面恢复正常,隐隐作痛的时间变少,自理能力也很强,护工很快用不上,遣走那天黎也正好下早班过去。

这些天黎也都尽量下班来医院,有时忙得晚,靳邵电话让她别过来,两人视频聊。靳邵还知道她今年升职,上回直播效果也超预估,她跟他聊些工作上的事,他不懂装懂地点头。

难有下早班的时候,黎也和护工在门口聊了几句靳邵的恢复情况,听了他不少好话。护工伸脑袋进去叫人:“先生!您爱人来啦!”

靳邵最近听这称呼听得很顺耳,每天就等着这一声,心情无比愉悦,打到一半的游戏搁一边。护工一走,仗着四肢发达了,缠着黎也又抱又亲。

这阵子在医院,店里的事都远程关注,丁红决定不了的事儿,电话打他这,忙务累加,后面来看他的人断断续续,几张老脸看了几回,都问他什么时候出院。

一看日子也就这两天了,黎也难得打算留下来陪他一晚。靳邵洗澡换衣服,再一起吃顿饭,趁着天没暗,去楼下公园走走消化。

护工夸他没夸错,精神气儿都跟着恢复了八.九成,除了在医院晚上跟她睡不到一块儿有点闷得慌,听到出院比谁都乐。

沿着林荫道,傍晚有凉风,两人扯着皮东绕西走,暮云将落才走到休息区域找座椅歇息。黎也回工作消息,靳邵划了两下手机目光抛远,黎也偶然一瞥发现他无聊到观察起了不远在道上打起太极的大爷。

“你别说,我以前学过那玩意儿。”他余光注意到黎也,说,“但是没学到精髓,可能还真得到这年纪。”

黎也抓重点奇特:“你学这个干什么?”

“调身养息,”他一本正经:“也可以假装自己在修行飞升。”

“……”

靳邵蹭蹭她,说:“你想学我教你。”

“不想。”

“为什么?”

黎也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学?”

他倒一派真诚,不像玩笑:“假装咱俩一起修行飞升,在天上有个伴。”

她没绷住,被逗乐,说他有病。

有电话响,黎也抬了下自己手机才发现是他的,工作电话,正事一完就挂,顺便交代了他的出院时间。而挂断之后,黎也才看清手机页面停留在他微信朋友圈的个人主页。

很好笑的是,他俩真有点难解释的共同特质,靳邵当初没骗她,确实是工作号,也是私人号,好友加得巨多了才后悔怎么没弄个工作号。也同样的不怎么在朋友圈分享个人,最常见的就是按营销发的词发条宣传。

黎也看见的时候,靳邵也没回避,反而就着她的视线往下滑,心血来潮问了她一句:“Stand By You什么意思?”

而她像醍醐灌顶般,听完这句话,没反应了,靳邵看了她一眼,笑着,手继续滑,滑到一处停,黎也斜眼看见了。

一条沉在除夕快乐之下的。

生日快乐。

比除夕快乐更准时的是生日快乐。

她不免想起些同样难忘的时刻,看见路灯下孤独相依的两个身影,也听见久远的玩笑在此刻灵验,衔接,完成闭环——

“你那祝福再晚点,今儿就过了。”

“你仪式感那么重?过了还不能算了?”

“显得你特没诚意,没礼物,祝福也隔夜放馊的。”

“那我要过生日,你拿什么诚意?卡点给我发个生快?”

……

这条朋友圈只屏蔽了她一个人,底下的询问评论联袂而至,他当时一个没理,悄摸的就把这诚意给了。

黎也眼睛盯那,失焦,聚焦,反复着,许久,她抬头,回到他的问题,头脑清醒地明白他在说什么。

Stand By You,这个蕴含极致强烈的情感的短语——应你所需,伴你左右。

通俗点讲就是在你身边。

互相戴上戒指那天的零点,靳邵就刷新了最新的一条朋友圈以及个人头像,一张照片,十指相扣,两枚银戒闪烁其中。朋友圈的附言简洁粗略:Stand By You。

在黎也的视角看不见的留言里,club的人比她更先猜出了这个店名的来源,祝福声排山倒海。

黎也觉得自己想错了,这个人其实很细心,很肉麻,对她也矫情。就这么看着,笑了笑:“你不文盲嘛,这怎么想出来的?”

他几分不乐:“你见过文盲看书?”

“哦……”黎也笑笑,眯眼给他下面子:“绝望的文盲,上网查了多久的?”

“你他妈……”靳邵要被她气呕血,憋着脸不理她了。

黎也更乐了,话一转问:“原来那头像呢?什么意思?重逢?”

他又憋着脸来理她了:“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很不绝对的语意,黎也疑惑一秒,他就又哗哗翻起手机,滑进相册,最后索性头一斜靠在了黎也肩头。

她的轻俏笑意也在触目某一块单独建立的相册里的照片场景时,涣然冰释。

他从第一张开始滑,从各种新书发布会以及线下宣传活动,甚至一些公开颁奖的现场。他溺于人海,望她于高处。

越往后,时间也越后,这都不是网传图,每张都在拍摄时被自动盖上时间水印,并没有那么夸张地精确到每场,但回国后的那几年,每一年他都来。

一边见着她,一边在心里盘算又离她近一些。

不是好久不见,是她终于看见他。

像樊佑说的,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根本都没见过第二个,可以如此热烈也如此沉默。

让人越发地觉得,这个人活得真是辛苦,你要问他吧,他还会嬉皮笑脸地告诉你,他现在尝到的都是甜头。

黎也心里一阵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说什么。他给她看,倒也不是要她讲出什么花,就想当她面指指这张图里的她,指指那张图里的她,说你也不太上镜了,我那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手机问题,换了两三部。她立刻就笑了。

他保持着靠在她肩头的姿势,不知疲倦地讲着,像他们每一次无聊的闲唠。时间走得悄无声息,顶头的路灯打下来,黎也才惊觉天早黑了。

淡薄光彩浮进雾阁云窗排列的间隙,早月只在黑天中亮起一点,城市是这样的,灯火万家,终而复始。这反倒让人怀念曾经厌烦却已经失去的小城夏夜。

他依然靠着,嘴里喃出梦呓般的话音。

“黎也。”

“嗯。”

他睁眼,说:“仔细想想,我也挺幸运的。”

“嗯。”

“还好活着。”

“……”

他复将眼闭上,叹笑说:“活着见到你。”

沉甸甸的男人压下来有如一块巨石,他气力渐渐松懈,呼吸渐渐平稳,他好像就这样要睡过去。黎也望着远方的天,肩头有热温,人却像安详死去一样的平静。

这不免让她当时就一下地心惊,直到手被他默默攥住。

……

他说,那时他感觉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

说你知道吗?普吉岛每年的雨季都会有那么几天连续降雨。他们同一批的拳手开始并不能拥有个人居所,大家都拥挤在一处废弃工厂边的集装箱房,三层,内置铁锈楼梯,常年昏暗少见光,更要命的是那地方靠湖,一到雨天,就跟以前在旅店时一样潮,令人恼烦。

那种天气里就太容易感冒发烧,他跟一起的拳手遭过不少罪,他对那里几乎没有好印象。

但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潮闷的旅店房间却总让他在那时候想念,分明它们都是同样的令人恼烦。

他不避讳地同她讲起过去许多事,不再隐瞒,就当小故事讲给她听,再刻意博她一些心疼,那样就感觉,好像都没白熬,好像所有苦难都可以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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