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惠关了大灯, 连角落里那盏落地铜灯也调到最末一档。
客厅里昏柔蒙昧,偶尔流进一丝丝风,卷起白纱帘的一角, 带出幽暗的香气。
里面的人一坐一卧,夜色里静静地说着话,用最轻的音量。
彼此都默契地配合,在这样无人打扰的初秋夜晚,掩饰眸光中的轻颤。
且惠曾查过沈宗良的履历, 对他在东远海外市场做出的成绩十分了解。
就连他一战成名的视频,那场长达四个小时的质询,她也完整地看过一遍。
但自己看的,和亲耳听沈宗良说的, 总归不一样。
他说那时候东远很难,因为风头过劲而举步维艰,经常受到无端指责。
除下日常工作,沈宗良还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应付国会。
最多的时候, 每天能安排十二场会议,见不同的人,布置不同的任务。
那一阵子加班到一两点是常事, 周末也一样,连睡觉都成为一件奢侈的享受。
沈宗良举了个活例子, “柏文刚到我身边的时候是八十公斤。因为工作强度太大,一时不适应,一个月下来降到七十五,累瘦了十斤。”
“那我想减肥的时候, 也能去当你秘书吗?”且惠笑着问。
他敛着眉目,正正经经地回答:“可以。但你掉了秤, 就不能再问我要工资了啊。”
万恶的资本家。她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
且惠笑完,叹了一声气,“原来你也需要这么累的,好像比大多数人更拼命。”
她之前还认为,好命如沈宗良这样的膏粱子弟,争取什么都不必费吹灰之力。
沈宗良说:“我也不敢说,我全没有得家中一点好处。但要想在位置上坐得稳,不叫人家戳我脊梁骨,就不得不拿出样子来。”
“有谁敢啊?”且惠撅了一下唇,“恭维巴结你还来不及。”
但他说:“自己立不住,莫须有的马屁听起来,无异于变相的嚼舌根,我很不喜欢。”
且惠嘁了一下,没作声。
她心里却有一道声音在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沈宗良是个很好的人生导师。
她朦朦胧胧悟到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经他的口一说,瞬间清晰明朗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过女朋友,是不是也会在这样的夜里,指点一番迷津,好叫她的路走得不那么迷茫。
且惠这么想着,惶惶仰起头问他,“沈宗良,你谈过恋爱么?”
沈宗良愣了一下,继而笑出来,“我哪有那个时间和精力,不过......”
“不过什么?”且惠竖起耳朵来听,不自觉凑近了他的脸。
她耳边的长发落下来,几乎遮住眼睛,神态向往而专注。
他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拨到了后面。
且惠脸上一红,“你还没有说不过。”
沈宗良微凉的手指碰到她的脸,柔软的,带着微弱的体温。
此情此景很适合接吻,且惠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就能碰到他的唇。
事实上,雪白墙面上的两道昏茫剪影,已经吻在了一起。
甚至,在他刻意慢下来的呼吸里,充满着她年轻蓬勃的香气。
大约是人在生病的时候容易感性。
这个念头跳到他脑中时,沈宗良出现片刻的怔忡。
他望进她的眼睛,“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没碰到你。”
且惠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来不及咀嚼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头顶就炸开了烟花。
沈宗良是在说什么呀?
意思是,如果碰到了她就会有女友?
他这么个逻辑,是允许存在逆反命题的吗?会不会理解错了。
估计是错了,且惠想,肯定是哪儿错了。
就连书上明确写着的法条,她还时常地弄混定义和适用范围,要用大量的实例来填充才能把握。
更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很多的话都晦涩难懂,深奥得很,像破解密码一样复杂,这些都让且惠吃不准。
且惠尽量自然地说:“我十岁就回江城了,你上哪儿认识我呢。”
这是她在头昏脑涨里,能快速反应过来的唯一回答,也许不那么恰当。
“十岁,”沈宗良在心里算了算,“你十岁的时候,我早离开家了。”
她点头,自嘲地笑笑,“嗯,你二十。你在美国念书,我在车站大哭。”
沈宗良跟她开玩笑,“是因为漂亮手办带不去江城吗?”
且惠横他一眼,又陷入惆怅的回忆里。
她说:“哪里还会有手办呀,裙子也不剩几条了,妈妈说够穿就行,反正以后也用不上。其他都没什么可惜的,只不过那一年的生日礼物,是从荷兰空运来的温血马,我很喜欢,给它取名叫pony。“
沈宗良听着哪儿不对劲,“等等,小马宝莉知道这个事吗?”
且惠笑,笑着笑着又低眉,“pony是栗色的,耳朵很软,一点都不怕生,总是冲我摆尾巴。爸爸说它在马的年纪里,比我还要小,能陪着我一起长大呢。可惜我没能和它待多久,临走之前,也没来得及去马场看它。我也不敢开这个口,爸爸养活我都很难了,哪里还管得了马。”
他无意识地皱眉,眼中有无奈和心疼,“你爸爸很疼你。”
且惠撑着头,伏在沙发沿上,细声说着,“但头顶的天就是黑下来了呀。再也没有司机开奔驰送我上下学,妈妈也不得不出去找工作,爸爸穿上深蓝色的修理服,在一家汽修厂里,他钻进车底下,抬头就是冰冷泛油的零件,忍受着刺鼻的味道,不停拧螺丝。”
“每天傍晚,我就背着书包,从学校慢慢走回家,从柜子里端出妈妈留好的饭菜,拨出自己的那一份,用小碗装好,踮着脚去够灶台上的微波炉。在那之前,我从没用过这些电器,也不必学着怎么照顾自己,家里佣人很多。”
说到热饭,且惠又忽然笑了一下,“那时候太小了,第一次拧微波炉的时候,我不知道不能调太长时间,也不晓得它的威力那么大,能把一只碗弄得滚烫。我就这么伸手去端,被烫得哇啦哇啦直叫,碗也摔碎了。你看,现在这个指头这里还有一道小疤,是被瓷片割的。”
沈宗良声音清淡,动作却很轻柔的,抬起她的手腕来看,“哪里?”
在右手食指的侧面,白皙莹润的指腹上,有一条淡淡的细痕。
他看得太久了,久到且惠因他恍惚的眼神而面颊发热。
她小心翼翼抽回来,努力翘高将两侧的唇角,“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不但会热菜,还能给爸妈煮泡饭,等着他们下班回来。沈宗良,我是不是很聪明?”
“嗯,小惠好厉害。”沈宗良低沉的嗓音有点哑,“学什么都有模有样。”
且惠稚嫩的脸上,两只眼睛睁到最大,泛着点点水光。
她目光空洞,“其实我可以接受的,是走路还是坐车上学,住在大房子还是小阁楼里,身边有没有人照顾,我都没那么有所谓,真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但是爸爸,为什么留不住爸爸?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有温热的液体滑到沈宗良的手背上。
他抬起手来,伸出指腹替她揩了揩眼尾,“哎,别哭啊。”
且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在眼睛上胡乱抹着,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根浮木。
沈宗良的手那么大,足够她将三分之二的脸埋进去。
她不想哭的,但鼻腔一直很酸,止都止不住。
且惠躲进他的掌心里,脸颊蹭在那层薄薄的茧上,闻到了模糊的烟草味。
沈宗良没有动,望着她目光始终很沉静。
只有昏黄灯光下持续数秒的吞咽,昭示着他隐晦的紧张。
这份紧张来自于悸动和忐忑,不知道这个时候忽然把她抱紧,会不会吓到她?
终于哭够了,且惠渐渐安静下来,肩膀也不再抖动。
她的鼻尖红红的,睫毛被泪珠沾湿,颤声说:“不好意思,我给你擦干净。”
她抽出纸巾给沈宗良擦手。
且惠很仔细,一根根擦得很干净,也很慢,连指缝也不放过。
如同对待一件极珍贵的薄胎汝瓷胚,生怕碰碎了。
事实上,沈宗良的手也生得很漂亮,白净,指骨分明。
不难由此推测出这双手主人的斯文清俊。
沈宗良有些难以忍受的,闭了闭眼。
他第一次觉得,擦拭这种小事也能让人的身体升温,心跳加快,脉搏变得激烈。
那份持续的、柔软的触感使他心惊肉跳。
且惠擦完,哗的一下扔进纸篓里。
沈宗良悄无声息的,暗中做了个深呼吸,总算是结束了。
再多几秒,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耐得住,会做什么。
她看了一眼钟,“已经很晚了,你有感觉好一点吗?要不要吃东西?”
沈宗良说:“好多了,我吃不下,你快回去睡觉。”
且惠有点羞赧,“来照顾你的,结果我先哭上了,真是对不起。”
他点头,“小孩子家哭哭笑笑的,常有的事。”
且惠俯身替他盖好毯子,“那你早点休息,我走了,有事也可以叫我。”
“好。”沈宗良沉吟片刻,“睡觉关好门窗。”
对于一个正伤心的女孩,好像再说任何话都多余,都只会适得其反。
她笑着转身,穿好鞋,关上门走了。
且惠慢慢下楼,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
为什么对着沈宗良,她总是很有表达欲,很能敞开紧闭的心扉。
而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反而第一印象是冷漠的,有种近似于无情的古板。
后来她明白了,因为她知道这么一个夜晚,是命运额外施舍给他们的。
也许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她的心比她更先反应过来这一点。
因此,她要向他袒露她的酸楚,讲述她独自翻越过的山路,和围困住她心房的牢笼。
且惠洗完澡,躺在床上快睡着时,接到庄新华的电话。
他那边是嘈杂的音乐声,男男女女肆意调笑,一听就不是在正经地方。
她有气无力地问:“大哥,您知道几点了吗?”
庄新华更来气,“你也有时间观念哪?说好给我回信儿的,人呢!“
“哦,真对不住,”且惠直接把这茬忘了,“我十一应该要兼职,没空。”
他说:“您打工能赚多少钱,我出给你好吧,买通你去阿那亚玩。”
且惠一听就翻白眼,“你的钱是地上捡的呀,就这样乱花。”
庄新华说:“我就是想让你放松一下,你太累了。”
“我真不累,好吧,”且惠急着挂电话,“谢谢你关心我,但真的很晚了。”
庄新华还是没忍住问,“刚才沈叔叔怎么了?你上楼干嘛!”
且惠不明白他今晚怎么那么冲,谁又惹着他了。
她仍柔声解释,“沈宗良胃疼,我看他摔了一跤,上去看看。”
还没等庄新华继续审问下去。
且惠打个哈欠,“我要睡觉了,明天还上课呢,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她就切了电话,把手机丢在床头柜上。
庄新华听着那头传来的忙音,气得把手机掼到地上。
这动静太大,把他身边那俩姑娘吓得,尖叫着躲开了。
会所里一时安静下来,魏晋丰挥手把人都弄出去,坐到他身边。
魏晋丰给他倒了杯酒,“嘛呢你这是,有气也不是这么个撒法。”
庄新华一口喝光,还嫌不足兴,“且惠不会住着住着,就真喜欢上沈宗良了吧?”
旁边的雷谦明插进一句,“很有可能,你看小叔叔意气风发那样儿,谁扛得住哇。”
“......把嘴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