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前。
天色将熹, 乌云阴霾,浓如?泼墨,沉沉压在宫阙殿顶鸱吻之上。
兵戈声自黎明前便铮铮不息, 暗沉的夜色掩去了血色泅染的宫墙。
一队内侍行?色匆匆,在厮杀声里疾行?而?过。
最前头的御前内侍陈笃步履沉定,身后是从永乐宫带回那一瓶未动的鸩酒。
他?穿过晦暗无边的长廊,来到高耸入云的太极殿前, 越过重重军士入内。
这些军士是皇宫仅存的禁军兵力, 列阵殿中, 严阵以待。
太极殿,金紫恢弘的大殿中挤满了人。皇城内宗室贵戚, 文武重臣,听着外头接连不断的兵戈之声,局促惶遽, 心有戚戚。
陈笃穿过人潮, 掸去身上寒气,躬身进入偏殿暖阁。
太极殿的暖阁里,静好祥和, 与外头的血腥和惊恐隔绝开来。
鎏金兽首香炉喷吐出袅袅烟气, 经此一夜燃烧, 龙涎香息已淡了许多。
华丽的璎珞珠帘里, 一双素手毫无环佩, 虎口?悬有一串紫檀佛珠,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打开香炉玉盖, 放入一团新的香片。
收手回帘后,雪白的怀袖带过一丝幽长的香息, 一手佛珠,一手捻着一颗黑子,稍稍一顿,在棋子密布的棋盘上落下。
皇帝和贵妃对弈一夜,无人敢入内打扰。陈笃前来回禀消息,也在珠帘外静候,凝神?等?着皇帝传唤。
他?低垂的余光里映着那一道皎白如?月的身影。
李贵妃入宫十余载,绿鬓朱颜,白衣胜雪,举手投足,形仪容止,挑不出一丝错来,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清隽秀丽的眉宇之间,掩着一丝雷电一般的锐气,又凝着长久不散的云翳。
“能?和朕夤夜手谈的,也就你了。”皇帝下了一颗白子,道,“竟一夜不分胜负。”
“这些年,是朕冷落你了。”
陈笃心中暗想,一个时辰前,禁军中郎将陈戍以抓捕逆贼,护卫皇城为?名,突如?其来带兵围了宫门,陛下却?一直在此气定神?闲地与贵妃对弈。
自从名不见经传的陈家雄起,陛下已是多年不曾与贵妃对弈了。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自从顾家随着大将军北去而?蛰伏,沈氏也随着先皇后崩逝而?没落,前朝后宫,只剩李家和陈家在对垒。
陈家是陛下一手提拔,圣眷正浓,传闻二皇子下月就要立为?太子,谁知?陈家今日会自掘坟墓。
陈笃未及细思,皇帝的目光已扫向那一瓶未动的鸩酒。陈笃会意,上前禀道:
“大将军留了御函。”
大将军在永乐宫门口?见了御函之后,带着一身雷霆之怒奔走,宫门外便起兵戈,两军交战,直至天明。
只一手御函,就引得大将军亲自出马,收服叛军。皇帝这一手棋,果?真?妙极。
“陛下,臣妾认输了。”
珠帘后传来李贵妃一声婉转轻笑。
“陛下以一人治天下,以天下为?棋局。臣妾不过班门弄斧。”
李栖竹捻着佛珠,将手中的黑子投入白玉瓮中,也扫了一眼那本是赐予大将军的鸩酒。
“臣妾贺陛下知?人善用,锱铢不费,兵不血刃,擒得逆贼。”
女郎冷白面上笑意盈盈,无人所见之处,冰冷唇角似有似无的讥讽,并无惜败之色。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禀告,微微带着颤音:
“大将军,到。”
“铛铛——”将士刀剑齐鸣,军士们?的铁靴踏在太极殿琉璃宫砖上的步伐,犹如?密且沉的鼓点。
十年不见的大将军,渊渟岳峙,一身铁甲峥嵘,一手怀抱兜鍪,红缨如?血丝,另一手提着一个垂死的军士。
一人的气势便盖过了殿中所有文臣武将。
看到他?手里的叛军贼首陈戍,太极殿两侧的朝臣既是暗自舒了一口?气,又禁不住心头发凉。
大将军杀了太多人,极盛之时,死在他?手里的文臣武将不在少数。
随大将军举步入内,两侧密集的百官都不由自主为?他?让出道来。方才命悬一线的所有人,拜高踩低,刻意忘却?前日大将军痴恋先皇后的轶闻,朝他?行?礼道:
“大将军拱卫皇城劳苦功高。”“大将军辛苦了。”
“咣当——”一声,碾碎了所有阿谀。
大将军手臂一扬,将手里提着的陈戍扔进殿里,头颅撞翻了兽首香炉,蒙蒙灰烬洒了满地。
所有人刹那噤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陛下驾到——”
暖阁里的皇帝缓步走入太极殿中,坐在了金銮御座之上,在渺渺众生之中,与底下那道身姿遥遥对望。
身姿高俊清瘦,到底天家威严。群臣倒伏下去,山呼万岁。
顾昔潮不卸甲不收刀,不趋不拜,径自拱手道:
“臣顾昔潮,救驾来迟。”
“叛军贼首陈戍,带一千禁军围困禁中,图谋大逆,臣率京畿二卫,合力擒拿,其余谋逆禁军,皆已就地伏法。”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在无诏的情况下,擅自带领京畿的顾家亲兵,将叛军一一诛杀。虽救驾有功,但还真?是一点余地都未给皇帝留下。
若此时大将军领着这些血战之后士气大涨的亲兵,更进一步……没有人敢细想下去。此时,此地,大将军是救星,亦是危机。
皇帝眸中映着冰冷的微芒,漠然挥袖道:
“将庶人陈戍,押下去。”
“且慢。”
这一声令人心惊胆寒,所有人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顾昔潮立在宫灯投下的暗影里,一丝光都透不进他?的眼眸:
“除却?谋大逆之罪,陈戍、陈妃,十年前涉嫌谋害先皇后。今日,既三司在场,我来亲审,诸位皆为?见证。”
朝堂上众人面如?菜色,本以为?叛军已除,性命之忧已解,却?不曾想方出狼窝,又入虎口?。
天子面前,大将军这是要挟持百官于此,彻查天子按下十年不表的先皇后旧案,亲自揭开天子逆鳞。
顾昔潮微一侧首,身后的亲兵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入殿。
众人认出那女子容貌,倒吸一口?凉气。
大将军竟敢带兵长驱直入后宫,将二皇子的生母陈妃娘娘逮了进来。
陈戍肩胛腹股中箭无数,全身骨头断裂十余处,在地上匍匐如?蛆虫。一看到陈妃,他?的双眸腾起血色,当即大喊道:
“十年前,我弑杀先皇后沈氏,伪造她出宫奔逃假象,蒙蔽圣听,罪该万死,与她无关。”
一语撕碎了所有的粉饰。众人惊骇之下,听顾昔潮沉声问道:
“皇后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她?”
陈戍忽然抬起了双眼,露出一丝阴狠而?又畅快的笑意。
这一眼对视,顾昔潮便看到他?在日光下琥珀色的眼睛。
他?曾在北疆无数次看到这样的眸色。阿密当,邑都,莽机,阿德,阿伊勃……他?见过的羌族人都是这样琥珀色的眼。
“我杀了她,是为?了报仇。”陈戍长叹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熊熊仇恨在心头燃烧,“因为?,她是沈家女。”
“沈家父子收复羌族,将我们?王子送入京中为?质,却?害得他?身死宫中。”
“沈家军全军覆没,只剩下她这一个沈家余孽,我定是要除之而?后快!还有你们?的皇帝,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此一语无异于惊雷劈下,将恢恢大殿毫不留情地当空撕裂,撕裂了当朝歌功颂德的谎言。
这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
如?今云州收复,功业已成?,好似所有人就可以忘记了沈氏当年全军覆没的缘由,一并忘了有些贯穿两代的刻骨仇恨,有些人辗转十五年不曾忘却?。
如?今,这名仅剩的羌人带着他?暗藏十五年的仇恨,向整座大魏皇城报复来了。
若是今日被?他?谋逆得逞,大魏国祚都将改弦更张,众人战战兢兢,心有余悸,无限惊恐化作震怒。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从羌人摇身一变成?了陈家人,一步一步升至中郎将,掌管宫城一半禁军的?
顾昔潮缓缓地道:
“淳平十九年,羌人质子一行?人在京遇刺,无人生还。但有一羌人命大,侥幸不死,出逃途中被?陈家女收留。自陈家女入东宫为?侧妃,此人入宫为?禁卫,陛下御极,陈妃有宠,陈家势大,族中子弟无不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陈家本没落士族,十年前在朝中人微言轻,是皇帝一力扶持,用来制衡其他?世家的棋子。
却?没想到,棋子也有反噬的一天。
陈戍狂笑一声,挣脱束缚,猛拍胸膛,大吼道:
“是我一力主张,挟持陈妃和二皇子谋逆,与他?二人无关!”
“庶人陈戍谋害皇后,逼宫谋逆,罪不容诛!”
“斩首示众!”“合该五马分尸!”
朝臣群情激愤,纷纷上前暴喝。
简直是大魏宫廷的奇耻大辱,一个羌人搅乱了前朝后宫,今日竟差点挟皇子逼宫夺位。
满殿呼和声中,陈妃珠钗堕地,仪容全无,凝望着被?军士摁在地上陈戍,忽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个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将她摘除么。
他?的陈姓,是她给他?的,还怎么摘除?
只有她知?道,他?今日承认羌人身份,当场认罪谋逆,分明是为?了她和辙儿。
昨夜她看见皇后鬼魂,神?志不清之下在顾昔潮面前承认了投毒。清醒过来后,她漏夜去找陈戍求救。
他?安慰她道,自从大将军放弃兵权只身入宫之时,他?就已经没命了。皇帝忌恨大将军已久,定会在天明之时赐死他?,永绝后患。
而?皇帝近日连夜咳血,已是重病缠身,不如?不做二不休,直接宫变扶持二皇子上位,她为?太后,他?做大将军,如?此百岁无忧。
若是逼宫失败,他?便以羌人身世作为?借口?。北疆军旧案本是一场阴谋,皇帝肯定不敢彻查,因此祸水东引,就不会牵连到她和辙儿。
岂料,大将军没有被?赐死,反而?以雷霆之势,带兵屠尽了他?围宫的禁军。
顾昔潮既没死,又怎会放过要毒杀他?心爱之人的她呢?
陈妃抬手抹去眼泪,华丽的指甲划破了鬓角,面上浮出一丝认命般的笑。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负手而?立,道:
“皇后当日幽禁永乐宫,陈戍根本无法直接入内。真?凶,另有其人。”
百官窃窃私语,莫衷一是。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眼眸促狭了一瞬。
一道惊天的哭声,伴随着慌张的脚步从殿外传来:
“你们?放开我阿娘,谁敢伤我阿娘,我就杀了谁!”
众臣看到殿外奔来的小?小?身影,面色越发惊恐。同是陈家的陈妃娘娘可是大魏朝仅有的皇子的生母啊。
犹疑之间,只见金銮殿上一直岿然不动的皇帝缓步走下玉阶。
大魏朝岂能?无后。几名御史老臣见状,纷纷膝行?过去,朝着皇帝磕头泣诉道:
“幼子无辜啊陛下……”“二皇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众臣垂首而?立,望着龙袍拂过眼帘,在那道小?小?的身影跟前立定。
“皇后薨逝前,幽禁永乐宫,无人能?入内,但是对于二皇子,朕网开一面,允你入内探母。”
皇帝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幽声道:
“你做了什么?”
二皇子元辙抿唇不语,浑身颤抖,陈妃抱紧了他?,娇小?的身躯想要护住唯一的儿子,连连摇头。
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已明了。本对着龙袍拜倒求情的老臣们?跌坐原地,彻骨的凉意自宫砖传遍周身。
元泓面上无悲亦无喜,道:
“巫蛊,是你让他?放入她宫中,陷害皇后。”
“药,也是你让他?下在皇后药中,二皇子毒杀嫡母,是为?弑母。”
陈妃神?情一震,偏又笑了一笑,颊边的胭脂哭花了晕开,显得面容凄艳又狠绝:
“疑心皇后的人是陛下你,害死她的,也是陛下你啊哈哈……这难道,不是报应一场?”
她有恃无恐地拢了拢垂落的发髻,将散发拂去一边,轻声道:
“陛下自北疆归来,日夜呕血,我们?的辙儿,可是你唯一的骨血,可不要冤杀独子,来日又追悔莫及……”
“她都死了十年了,死无对证,陛下这才想起来要为?皇后查一查这桩冤案?呵,早就来不及了……”
痛哭流涕的老臣们?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稻草,又纷纷爬过去,磕得头破血流,哀求道:
“二皇子年幼,陛下并无证据,如?何?定罪?”
“陛下,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啊!已过去十年了啊陛下……”
元泓俯视着底下苦苦哀求的臣子。
昨日才知?,当年皇后留下的“与君绝”乃是二皇子伪造,并非她本意,她从未离开背叛他?,而?是冤死宫中。
他?悲愤难耐又欣喜若狂,为?陈家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查清她的死因,而?后昭告天下,那么,她仍是他?唯一的皇后。
此时真?相揭开,直指他?唯一的子嗣。
这就是她给他?的报应吗。
凉风自殿外吹来,元泓面无波澜,容色幽冷,袖中的手却?抓紧了御案四角的龙头,像是要将这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捏碎。
“陛下,先皇后沈氏,死因尚有疑。”
沉寂之中,女子高扬的声线响起。
众人回首,只见之前称病不出的李贵妃步入殿中,身姿高洁清英,玉颜苍白如?雪,眸瞳深黑,如?同久不见天日。
“尔等?先出去等?候。”
李贵妃位同副后,虽蛰伏多年,在朝中依旧拥趸者众多。
在她一声令下,众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了太极殿,如?同将无间地狱留在身后。
殿中空寂,宫灯明明灭灭,划破一殿黑暗。
李栖竹昂首而?立,声色凛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与众妃在水榭看戏,曾将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长相行?止,皆不类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妾时时留心,隔日便看见陈妃将一包药交予二皇子殿下。”
“陈妃戕害先皇后之动机,请陛下彻查。”
“二皇子身世,也请陛下,彻查。”
她李栖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彻底搭进去。
李栖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间佛珠堕地,琅琅作响。
“啪——”
皇帝挥袖,一巴掌打在李贵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边脸红肿,发髻偏作一边。
“你既知?他?怀□□药,却?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服毒?”
李栖竹受了一巴掌,神?态自若,面上毫无一丝怨怼。
她拭去唇角血滴,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当时臣妾派人将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机将那包毒药掉包为?迷药……”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局势千变万化,真?相扑朔迷离。所有人一时怔在原地,忽闻一声冷笑。
茫然之间,匍匐在地的陈戍已骤然站了起来,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从喉底发出,喑哑无比,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说,我亲手将她埋在永乐宫的箱笼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经……”
陈戍陡然收了声,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手心的冷汗……还有皇后侍女不绝于耳的呜咽。
当时,那个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说:“她还活着啊……”
回忆至此,陈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声巨响,众人惊觉抬首,只见呆立良久的大将军忽然拔刀,一刀横劈,直将太极殿前的巨大香炉劈个粉碎。
烟尘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闪动,映出大将军无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烧着森然的阴火,一步一步朝陈戍走去。
宫灯惶惶,陈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双膝一软,跪在冰凉的宫砖上。
当年,她下毒后惊慌失措,找来了陈戍。陈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废弃幽禁,便带兵潜入永乐宫,埋尸灭迹。
再将皇后身边的女官屈打成?招,伪造出皇后出宫与大将军私奔的证据,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为?了颜面,生生将皇后失踪一事?压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为?,妖后无德,失却?帝心,无坟无葬,万人唾骂。
谁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贵妃换下的迷药,并未死透。
陈妃猛然抬眸,睁大了眼,已被?喷涌而?来的血溅了满身。
多年深宫相伴的情郎已变成?了一颗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划开一路的血迹,鼻孔甚至还在呼出热气。
陈妃呆滞地看着满身的血,还来不及尖叫,却?见大将军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儿子元辙。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想要搂住,却?被?顾昔潮的亲兵扣下,侧脸被?押至冰凉的宫砖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顾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
顾昔潮如?若未闻,单手掰着二皇子的下颔,将人提了起来。
他?望着二皇子日光下泛着琥珀色的眼睛,又缓缓望向御座上作壁上观的皇帝,目有怜悯。皇帝始终冷眼旁观,好像事?不关己。
这皇宫恶臭淤泥太深,皇室肮脏秘辛太多,一人一步,坑害了他?的小?娘子。
而?这些恶臭和秘辛,注定不会公之于众的。
皇帝不会弑杀“亲子”,杀人的罪名只能?由他?来背。
血迹未干的刀尖缓缓地逼近皇子细嫩的颈侧,耳边传来陈妃声嘶力竭的叫唤:
“顾昔潮,你敢弑君?”
“我不会让一个弑母罪人登上皇位。”顾昔潮手起刀落,斩断了陈妃的痴心妄想。
话音未落,在陈妃扭曲的视线里,儿子的头颈也扭曲一下,“轱辘”滚落在地,和另一双琥珀色的眼空茫对视在一处。
千秋君王梦,尽作一抔土。
血流汩汩漫过蟠龙地砖,撕心裂肺的尖叫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
顾昔潮最后走向李贵妃。宫灯交错的影子将她挺拔的身姿映出无数个碎片。
男人高大的暗影投下来,李栖竹手中佛珠一滞,闭上了眼。
李家出身关陇,曾是不输顾家的高门。她自小?由大儒教养,自视高洁,入宫以来,举止温柔贤良,孤高如?鹤,带着世家贵女一贯的傲慢。
不仅贵妃的冠冕,就算是皇后的凤冠,她也当得起。
而?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却?做了唯一一件懊悔终生的事?。
为?了家族荣宠,为?了彻底扳倒得了子嗣耀武扬威的陈妃,她一念之差,选择以迷药替换毒药。
因为?光她亲眼看见还不够。她要坐实,要闹大,要人赃并获,要众目睽睽,等?醒来后的皇后金口?玉言,彻底钉死陈妃和她的儿子。
可皇后却?因她的私心而?死。她不是真?凶,却?是帮凶。
刀尖冰凉的触感与温热的血水交融在一处,李栖竹扬起了脖颈,如?同迎接一场晚了十年的解脱。
鲜红的刀尖却?只是挑断了她腕上系了十年的佛珠。
她睁开眼,沉静的眼里流露出一丝错愕:
“大将军,不杀我吗?”
“念佛救不了你。”顾昔潮扫过李栖竹身上十五年如?一日的白衣素服,冷冷地道,“来日你到了地下,自己与他?说去罢。”
听到那个“他?”,李栖竹沉默良久,喉间涌起腥甜,唇角扯动,伴随这一抹冷笑缓缓溢出一缕淤血。
她背弃婚约,还害了他?最爱的妹妹,到了九泉之下,他?怎会来见她。
李栖竹望向殿外一重又一重的宫墙,目光一片荒芜。
这一生,她生是世家女,死是皇家鬼。注定要被?困在这里一生一世。
果?真?还是那个顾昔潮,他?没有杀她,却?诛她的心,独给了她残酷的刑罚。
佛珠颗颗堕下,被?碾碎一地。
短暂的心痛过后,李栖竹缓缓站了起来,散乱的头发重新用发簪束起,苍白如?雪的唇瓣因血浸染鲜红润泽,依旧是九重宫阙里最是高傲的鹤。
至少她今日布局的目的,达到了。这煌煌深宫里,从今只剩下她李家李栖竹了。
可惜,这万里河山,到底无边寂寥。
李栖竹居高临下,不由望向底下匍匐不断的陈妃。
这个蠢女人,出身低贱,鬼迷心窍,竟以幼子杀人,最后还有个异族男人愿意替她揽下罪责,最后还保护她而?死。
陈妃却?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她艰难地爬到了死不瞑目的陈戍身边,将身上被?血泅染的外衫披在了那无头的男人身上。
十五年前,陈府门外,大雨倾盆,她捡到一个身受重伤的羌族少年,给他?披了一件衣,喂了一口?饭。
为?了这一饭之恩,他?一辈子都搭进去了。
她想要孩子,他?便给了她一个孩子。
当年戕害皇后的阴谋败落,她走投无路,只能?扶孩子上位,他?便不惜一切带兵围宫。
如?今,她最后再为?他?披一件衣。这一世,也算是圆满了。
陈妃身上只剩下薄衫一件,被?宫砖的雕纹磨破,继续撑着没有力气的身体,不屈地望前爬着,直到伸手扯到了皇帝龙袍一角。
她的陛下虽病弱不堪,却?是何?等?狠辣心机。
从看到那一张字迹相同的“与君绝”开始,他?就明白了一切,开始布局。
他?要双手干净,又要报仇雪恨,所以只能?利用大将军出兵平叛。
大将军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一切,带兵入宫。
皇帝以自身的安危为?饵,设下今日这一个弥天大局,引得他?们?所有人入彀。
皇后惨绝的死法终于水落石出,平息一切的谣言,又借大将军之手,杀臣杀子,彻底碾碎了各有各罪的陈家,李家,还有顾家。
最后大权在握的,唯有天子一人。
“陛下机关算尽,却?总有算不到的事?……”陈妃不断扯动龙袍上纹绣的万里河山,借力贴过去,定要让皇帝听到她备好的遗言:
“陛下,她、她就在永乐宫里。昨夜,我见到她的鬼魂了……”
元泓面上的凝冰开始裂开,波澜不惊的双眸一点点睁大。
“陛下聪明过人,不如?猜猜,若她知?晓自己因陛下幽禁,竟被?生生活埋,可还会再见你?”
对皇帝恭敬谄媚了一辈子的陈妃爆发出一阵狂笑,报复似地,一字字道:
“我祝陛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哈哈哈哈……”
肆意的笑声中,陈淑宁摸索到地上的一把刀,在元泓来不及向她求证的当口?,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血泊中,她了倒下去,伏在这一世最爱的儿子和情郎的身旁,闭上了眼。
元泓本来只道这女人死前疯癫之言,可他?突然望向殿外,想起方才顾昔潮直奔永乐宫而?去的背影。
杀伐果?决的大将军何?曾有过如?此慌张的时候。
原是为?此。
皇帝扬臂,召来宫中仅存的禁军,令道:
“将整个永乐宫围起来。”
成?婚当夜,朝不保夕的太子殿下曾对她立誓,要一生一世爱护她,封后仪典,他?握着她的手,许诺这万里江山有她一半。
怎会让他?的发妻,大魏的皇后落得如?此不堪的死亡。到底从哪一步开始,他?做错了呢?
一旦打开那个箱笼,他?曾许给她的百年好合,无边江山,千秋大梦,全部化作泡影。
不能?让她看到。她可千万不能?看到。
侍从前来御马,元泓拖着病体,翻身上马,咽下喉头不断上涌的血腥,往永乐宫疾奔而?去。
永乐宫凋敝破败的门前,匆匆集结起来的天子亲卫终于破开永乐宫大门。元泓滚下了马,踉踉跄跄,疾步入内。
偏殿门槛上,一块撕碎的白布在阴风中翻涌不止,里头堆满一座一座的漆黑箱笼,犹如?一块一块的墓碑,竖于幽篁之中。
元泓绕过丛生的墓碑,来到偏殿的最深处,填补过的坑洞里陈年的旧土已被?挖开,底下露出了最后那一座埋在地底的箱笼。
宛若一抬棺椁。
箱笼上的子孙钉已被?一个一个卸下。
翻开的箱盖上,遍布一道又一道指甲的划痕,入目三木,深刻如?镂。
宛若一丛荆棘,落入他?的眼中,刺破他?的心头,深深扎进去,血肉模糊。
元泓趔趄一步,被?亲卫扶稳,不顾众人阻拦,继续往箱笼里头看去。
十年枯骨,血肉不存,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森森白骨,宛若婴孩。箱笼角落里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扔掉的羽毛毽子。
寂静无声,元泓立在原地,呼吸一凝,喉间那一口?淤血终于吐了出来,袖口?的日月龙升沾满点点血迹,忽黏上了一片零落的花瓣。
一直在角落静坐的那人朝他?抬起了眼,额上青筋暴出,眸底血色翻涌。
元泓霎时明白过来,心头冷笑。
他?能?进来看,是大将军默许的。在这座属于天子的皇宫里,今日的诸般机缘巧合之下,他?进这个门,还需要大将军点头。
顾昔潮让他?进来,是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发妻是怎么死的……
是怎么,被?活埋了十年的。
元泓也抬眼看他?。
大将军身边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唯有一身诡谲的桃花瓣,落了满怀。
他?一动不动,像是一个死人,埋在这一处花冢之中。
本来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事?关四海,天下之主,天子犹甚。元泓本该掉头就走的,可他?屏退了四处的亲卫。
偏殿里只剩君臣二人。
“她在何?处?让她来见朕。”皇帝忽然出声道。
在宫中平叛血战之后,顾昔潮袒露的大臂上犹有刀伤,鲜血斑斓,他?却?浑然未觉。
方才太极殿上杀伐无情的大将军好似彻底颓败下来,神?情疲累,声色萧瑟寂寥。
“我花了十年,焚香招魂。”
“她的一缕魂魄,一点一点为?我生出了血肉……”
他?缓缓立了起来,身姿犹如?将倾得山岳,衣袍上重重叠叠的花瓣随风飘落,伤逝无踪。
“只差一点。”他?轻声道,“只差一点,就能?……”
桃花身不能?压抑她的戾气,万家香火来不及恢复她的人气。
一见到自己活埋在箱笼里的尸骨,她又化作了一缕魂魄。
“你让朕见她。”元泓心下一沉,沉稳的声线里露出一丝慌乱。
只要能?见到她,他?会陈述一切,将多年误解说个明白。只要说明白,就好了。元泓心道。
顾昔潮只笑不语,修长有力的手转动刀柄,刀尖将地上的子孙钉碾个粉碎。
元泓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他?双手紧握成?拳,呕血后嘶哑的声音扬起,愤然道:
“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发妻。你敢……”
顾昔潮霍然起身,刀尖直指着那一座开盖的箱笼,暴喝道:
“你的皇后埋在这箱笼里,枯骨十年无人收殓。”
“我见她之时,她袖间满是血迹。陛下英明一世,可知?何?来血迹?”
还能?哪来的,那箱笼的划痕里,还深嵌着她的甲片。元泓抬袖,轻轻抚过粗糙的箱面,凹凸不平的纹理刺过他?的指腹。他?蜷起刺痛的手指,紧握成?拳,平淡地道:
“她是皇后,当祔葬皇陵,与朕死同穴。”
“在云州,沈十一娘已经嫁我为?妻。我的妻子遗骨,我要带走回北疆安葬,我绝不会让她再留在这座皇宫里。”
大将军说话间,双眸血色泛着一丝沉痛的柔情,一直凝视着身旁的一片虚无。
元泓眯起眼,想起那日他?擅闯的婚宴,想起忽然消失的新娘子,然后是云州探子纷至沓来的奏报,说大将军新妇是鬼魂。
她做了鬼,还是回了北疆,去到他?的身边。
元泓心下冷笑,锋锐的眸光一抬,无意中扫过大将军受伤袒露的肩头。
那一处,肩颈之间的斑斑血迹里,有一处完全不同的红痕,刺他?的目,惊他?的心。
是一道绛色的齿痕。
元泓的瞳孔猛地收缩,呆立在原地。
昨夜顾昔潮留宿永乐宫的时候,她也在。
来之前,他?曾以为?不过是一缕魂魄,哪怕他?们?拜了天地,也只是一对鬼夫妻。
却?不成?想,就在昨夜,就在眼皮底下的永乐宫里,他?给了她欢愉。
这一道无意中留下的齿痕,是她动情的证明。
他?认得的,因她从前顽劣嬉闹,有一回不察留下痕迹曾被?他?训斥。因为?他?当时太子,仪容仪表,千万人瞩目,稍有不慎,会为?人指摘。
只那一回,后来,她再也没有这样过了。
再不曾闹他?,也不曾为?他?动过情。
一股难以名状的涩意和愤意从目之所及的齿痕一直漾开到五脏六腑。
元泓抬袖拂去唇角溢血,将喉底的血不断咽下,面上恢复了冷静的模样。
“今日,顾大将军为?朕平叛,手里最后的京畿二卫都折在里面,京中顾家嫡系已除,大将军此后,在宫中并无倚仗。你的生死,自此在朕一人。大将军以为?,你还能?活着回北疆?”
顾昔潮平静地听着,摇了摇头,内心一丝波澜也无。
“入为?心腹,出为?肱骨。陛下利用我发兵勤王,我甘愿为?牛马走,只因我尚存一丝忠心。认定我今日所救者,非天子,而?是天下人的君父。”
他?自小?所受的教养不允他?对君王见死不救。天子可对臣子无情,但臣子不能?对天子无义。
如?此死心塌地十余载,直到所有君臣之义轰然崩塌。
顾昔潮闭了闭眼,淡淡地道:
“自我打开这一座箱笼,窥得真?相,我觉得,将这天下掀了重来,也并无不可。”
沈家十一娘,大魏皇后,今日惨烈死局,罪魁祸首并非陈戍之愚忠,元辙之愚孝,陈妃之妒心,贵妃之贪婪,而?是拜帝王常年制衡之术所赐。
这样重术轻道之人,不配为?君。
元泓见他?如?此离经叛道,也并无意外,道:
“冒认宗族,不守臣节,觊觎君后,带兵入宫,弑杀皇子,再加上胁迫君王,举兵谋逆……桩桩件件,都够你死罪。”
“你还痴心妄想,要带朕的皇后回北疆?”
“十年前,朕对你心慈手软,放虎归山,今朝,朕不会再错一回。”
顾昔潮却?微微地笑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当今天子,九五之尊,却?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任她在这狭小?的箱笼,活埋十年。
而?他?曾经为?臣,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他?身如?五内俱焚。
也该是他?孤注一掷,放手作为?之时了。
顾昔潮终是将一直攥于袖中的一卷绢帛展开,直逼天子,道:
“陛下且看清楚,沈氏十一娘,当年是先帝赐婚于我。”
此间忽然安静了一瞬。
元泓倏然抬眸,望向那一卷黄绢圣旨,步步凑近,目光如?淬毒一般凌冽。
眼见绢帛上先帝御笔,玉玺亲刻,做不得假。
顾昔潮朗声道:
“先帝以礼义治天下,陛下贵为?天子,十五年前,以吾妻沈氏十一娘冒名顶替沈氏三娘,强夺臣妻。”
“陛下今日夺我妻子,来日便可夺任何?臣子平民之妻。宗法,礼法,法统,天下悠悠众口?,可会站在陛下这边?沈氏旧部,忠臣良将,乃至天下人,可会善罢甘休?陛下从此在天下人面前,还如?何?为?君?”
“陛下九五之位,来之不易,三思而?行?。”
字字诛心,尤其尾句。
这便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大将军少时一战成?名,曾以无上军功求得一纸御赐婚书。
而?今,只为?换回一抔枯骨。
元泓没有料到他?还有后手,静立良久,有一种孤家寡人的萧索之感。
而?今,内除世家,外收兵权,这锦绣江山即将皆为?他?所掌握。
却?生出了这么一个微小?的变数,一个足以撼动他?所有布局的变数。
顾昔潮望着天子发白的面色,淡淡道:
“陛下将万千罪名加于臣身,可有想过今日为?此反噬?”
搅弄风云之人,终有一日会被?风云碾碎。
他?顾昔潮所有叛逆之行?,不过为?了夺回本属于他?的妻子,被?皇权夺走的妻子。天下万民,史书工笔,都会站在他?这一侧。
此番入宫觐见之时,他?就说过,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犹未可知?。
元泓微微一怔,却?缓缓地勾起唇角,一笑置之:
“既是先帝遗诏,必得天下人看到才算作数,那就要看大将军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棋局已近收官,君王已行?至此处,那早死的先帝也未必压得住他?。
“就算京畿二卫尽数折于今日平叛,但陛下莫要忘了,北疆还有臣十万精兵。臣为?臣妻,师出有名,天下共讨之。”
昔日君臣,针锋相对,图穷匕见。
顾昔潮握刀的手,骨节泛白,青筋暴鼓仿佛就要崩裂,一双虚无的手揽上了他?的臂弯。
他?侧首,看到她的魂魄牵起他?的手轻轻摩挲,让他?平静下来。
他?心头一恸,望着她面无血色的魂魄,极力对他?扬起了一丝笑:
“顾郎,你就让我见他?。我没什么见不得人。”
生前死后,她不曾辜负过任何?人。不该是她躲躲藏藏。
那柔弱万般却?又坚韧无比的魂魄,如?常俏皮,如?常狡黠,道:
“我,也还有最后一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