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从嫂嫂的院子出来过后,在去五条悟那的路上碰到了来给嫂嫂请安的女眷。
都是家里几位哥哥的妻子,她们带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欢声笑语不断地走在绿荫环绕的小路上。
本来哥哥已经取消了这些女眷来打扰嫂嫂,但明面上她们偶尔还是要过来装装样子,每次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都会被侍女告知,今日不必之类的话。
凛和她们狭路相逢,乖顺地向她们问了好,几个小孩也脆生生地叫了声姑姑好。
大一点的那个男孩比悟大个三四岁,他是二哥的儿子。
五条航是他的名字。
他一脸想要和凛亲近的样子,但他的母亲,也就是二嫂,一边制止他接近凛,一边又矛盾地谄媚笑着。
凛看不得这副扭捏的样子,只淡淡地冲五条航笑了一下,就低着头往前走去。
“姑姑……”男孩有些失落地轻轻唤了一声。
“你姑姑这个岁数了还没嫁出去,小航不用多和她打招呼。”
二嫂有些尖利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另外两个女眷拍了拍她示意凛还没有走远。
凛耳尖轻轻一动,没有说什么,脚步不停地去了五条悟那。
这个家族对于女人来说,真正的悲哀不是有的人看懂了自己的一生而无力改变,而是有的人看不懂自己的一生且拼命附和。
五条悟的院子门口种了几棵非常漂亮的红枫,还没到叶片发红的季节,西斜的太阳从树叶的缝隙洒进歪歪扭扭的暖光,教悟功课的老师正好走到了门口,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严肃地对着凛点了点头。
凛退到一边把路让了出来。
凛站在石板路上目送先生的背影,她恭顺地等了一会,先生才走出她的视线。
冷不防她被一个小小的身体袭击。
五条悟从门口跑了过来,暖烘烘的身体扑进她的怀里,像一个簪了白色毛发的泰迪小熊。
“姑姑怎么才来?”
他的声音在凛裙摆层层迭迭的布料中显得模糊不清,增添了几分委屈。
凛觉得有些好笑,伸出手揉了揉他有些卷翘的头发。
“我去看了你母亲。”
凛把他从自己身上拉开,他的爪子牢牢抓住她的外衫,凛只能揪起他的爪子把他扯开,想让他站直,而不是黏她身上。
低头却看见和嫂嫂一模一样的一双蓝瞳,只是悟的睫毛是无暇的纯白色。
那双眼睛以孩童的角度仰视她,虽然表情非常淡定自然,但眸光中流转的不悦,凛已经感受出来了。
凛笑了一声,把他的小手握在手心,牵着他朝前走去。
他立刻紧紧握住了凛,身体没再靠着她,顺从地跟着她走进屋内。
小孩的鞋在青石板路上发出非常悦耳的叮当声,即便他走得稳重,凛还是听到了一丝雀跃。
“母亲身体如何了?”
五条悟跟着凛走进内院的时候扬起头对她说。
“好多了,她只是容易累。”
凛垂下眼,将悟脱掉的鞋递给侍女,然后自己也脱掉了鞋,只穿袜子走了进去。
房间里还是一副刚刚学习完的样子,笔墨堆在一张小小的方桌上,悟还在学着认字。
觉醒术式后,家族里派了长老和体术老师,每周都和教授课业的先生轮流给五条悟上课。
小孩的眼下很多时候都是一团青黑。
“今天给母亲读了什么?”
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端正地坐在凛对面,手上捧着他才写好的字,企图拿给凛看,好像是不经意才问出这句话的。
他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刚刚开口的人并不是他,一种不易察觉的倔强在他的面容上显现。
凛往前探了探身体,接过他的字,仔细看了看。
“读了泰戈尔的诗集。”
凛用蘸了朱砂的笔圈出写的好的字,再还给了悟。
两个人做着和对话毫无关系的事,用一问一答的方式向五条悟回报他母亲的情况。
小孩的脸上逐渐绷不住严肃的神情,流露出更多的失落和沮丧。
凛对此无能为力。
天色越来越晚了,侍从们端来了晚饭。
吃饭打断了五条悟对于母亲的刨根问底,让凛松了一口气。
他正气鼓鼓地嚼着米饭,和自己盘子里的天妇罗大眼瞪小眼小眼。
凛不由得觉得可爱。
吃完后,凛用餐巾印了印嘴唇,双手放在膝上,等他吃完。
这个时候侍女上来点烛火,五条悟也放下了筷子。
两人都等着漱口水端上来。
其实凛只有在别人的院子里才这么讲究,她自己住的那个地方没有这么多专人伺候,她反倒轻松自由许多。
两个人都咕噜咕噜吐了漱口水后,侍女还在摆放烛火。
“明天带你去见你的母亲好不好?”
孩童的雀跃和跳动的火苗如出一辙。
全世界的幼崽都对自己的母亲有着天然的眷恋和依赖,凛太懂这种感受了。
在长期接触不到母亲的日子里,五条悟甚至把这种依赖转移到他唯一信任的女性身上。
五条悟在凛面前展现的稚气和他对外人完全不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不茍言笑非常严肃的小孩子,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
凛知道,他的撒娇,他的沮丧,他的郁闷,他的活力和愉悦,他的每一个没有在人前展露的情绪凛都知道。
他立刻站了起来,跪坐到凛的身边,挥挥手让下人去取他的工具箱。
小小的一团贴在凛的手臂旁边,淡淡地问她:“我们今天做什么?”
凛努力控制自己搂住他的欲望。
“五条凛,小悟已经觉醒了万众瞩目的天赋,他未来的人生必然是一条孤单的路,你不能再给予他更多的关照和爱护了,情感上你要孤立他,否则我将不会允许你们见面。”
五条悟觉醒术式的那一天,哥哥对家里每个人都说了这样的话,但凛知道只有她是真正需要牢记这件事的人,家族中的很多人对自己的主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们只是训练有素的侍从。
然而一些亲族也只关心自己的利益,姊妹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也很淡漠,大家都只是友好的相处在同一屋檐下。
和五条悟亲近的并且五条悟主动亲近的只有五条凛一个人,哥哥的叮嘱自然是非常严肃的。
凛害怕被剥夺和五条悟见面的机会,有其他人的场合她开始表现得和他很疏离。
这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两人越来越默契,在没人靠近的时候,五条凛仍然会对他和以往一样。
手臂旁传来小悟身上淡淡的和他母亲一样的铃兰香味,温暖且柔和。
侍女很快拿来了五条悟的工具箱,点燃烛火的侍女终于将房间都点亮了,凛立刻挥手让他们去布置两人晚上的床铺。
闲杂人等退出房间后。
凛微微低头看了小悟一眼,而这个孩子也贼兮兮地仰头看她。
两人对了一秒钟暗号,小孩就忍不住了,一个猛子扎进她怀里。
凛笑了一声,张开手臂接住他小小的身体,埋下头蹭了蹭他柔软的头发。
小孩在她怀里动了两下,踩着她的膝盖抱住了她的脖子,小小的脸贴在凛的脸颊旁,他在她耳边说:“母亲有没有问起我来?”
他好听的嗓音带着淡淡的沮丧,极轻的声音更是让她心疼。
但凛只能摇摇头。
五条悟正处于依赖母亲的年纪,他对神秘的母亲保持极高的兴趣,但始终得不到响应。
母亲对孩子的爱在这个家里甚至比不上师傅的管教来得重要。
由于嫂嫂身体不好,小悟很小就被带离她身边,他们见面的次数有严格的规定,哥哥心疼嫂嫂的身体状况甚至还取消了好些见面机会。
重要的节庆,五条悟才能全天候地呆在母亲身边。
哭闹着寻找母亲只会被所有人指责和管教,五条悟早已学会掩藏自己的真正需求,他只会暗戳戳地在凛面前表达自己对母亲的向往。
而凛是最清楚嫂嫂情况的人,她感到无比的心痛且无奈,她经常顾左右而言他,好在这个孩子也就五六岁,大人想要忽悠他虽然不太容易,但总的来说凛能应付他的疑问。
嫂嫂爱不爱他?
这个问题,五条悟想知道,凛也想知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五条悟不知道,但凛知道。
“母亲为何从来不来看我?”
“我完成了父亲的考试,为什么不能去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什么时候可以等到烟火大会?母亲会来吗?”
“下周你能带我去再看看她吗?”
“这个是我亲手做的,我想送给母亲,为什么不可以?”
这些问题随着五条悟的年龄增长出现得越来越不频繁,孩子似乎也早就接受了母亲身体不好谁也不见的事实。
虽然他还是十分向往,但事到如今已经不再强求了。
凛扶着他的肩膀,把他的小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扶了起来,捏了一下他的小脸,笑着对他轻声说:“我们做一个会自己飞的小风筝,做好了送给她好不好?”
五条悟乖觉地点了点头,从她身上下来,打开他的小工具箱,已经开始思考风筝要怎么做了。
凛教了他一些小技巧,虽然在五条悟的老师眼里是不入流的东西,但孩子还是需要一些乐趣的,所以基本上没人阻止五条悟制作这些小玩具。
他已经快速地摊纸,开始绘制草图了。
凛看着他动作利索地开始第一个步骤,百感交集。
嫂嫂怀着身孕来到五条家,凛不愿意去细想这一层关系。
但这个孩子的出生或许真的不是她的本意。
早些时候,嫂嫂会不经意流露她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在国外有这丰富经历的人是无法被这个四方的院子困住的。她不会向凛明显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凛深刻地记住了,她说起那些高山和湖泊的时候她眼睛里流转的星光,是那样的鲜活和灵动。
她被一张网罩在这个让她窒息的家族里,她那个精神不济的身体状况和五条悟的出生是罪魁祸首。
她对这个孩子做不到怨恨,但凛能清晰感受到她对五条悟的回避和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