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当真死了?”
越国公杨素乃是位高权重的国之重臣,他过身的消息传入宫中,尽管对此早有所料,但隋皇仍旧惊疑不定。
这死的未免太是时候了。
“回皇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皆前往越国公府替老国公诊了脉,人确实没了生气。”太监总管恭敬回道。
“他倒是挺会挑时机。”
隋皇眼中浮现出复杂之色。
没想到杨素竟死在了他的前头。
杨素一朝甍逝,国公府便如大厦将倾。
新国公杨玄感虽也是朝中重臣,但其资历与地位远远不能与杨素相提并论。
杨素在世时,手中的不少人脉关系都被交到了新任国公之手,杨玄感虽无雄才伟略,但却是个守成之人,以他的能耐想要保住杨氏荣华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偏偏此时,杨氏已卷入了夺嫡之争,风波渐起。
隋皇膝下的太子与二皇子已经长成,太子身为正统,素有仁厚之名,朝中支持者众,而二殿下杨广骁勇善战军功卓著,文治武功更胜于太子,如何甘心对兄长俯首称臣?两位殿下虽同为嫡子,却已露出了夺嫡相争的苗头。
杨素位高权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隋皇本就心生猜忌怀疑,对其杀心已起。再加上两个儿子都有意拉拢杨氏争夺大位。隋皇身为人父,如何愿意见到膝下两子毫无手足同胞之情,因夺嫡反目成仇?便是以君主的身份而言,他这个皇帝还好端端坐在龙椅上呢,两个儿子就争起了皇位,这是盼着他早死吗?
儿子哪怕再不堪那也是亲生的,隋皇没法狠下心杀子便只能怨恨旁人。
但不等他动手,杨素今年开春就因遭了风寒一病不起,病情反反复复不肯好,更是引发旧疾缠身,时日无多。
隋皇疑心有诈,但多次派遣宫中御医替杨素诊脉皆是一副油尽灯枯之相,一两个御医还能收买作假,但太医院所有的御医皆如此,那便是真的了。
如今国公府突然来报丧,这消息来得突然,可俗话说人死如灯灭,隋皇对杨素的杀心便因死讯而如烟云消散,但他仍是对此事存疑,特地派了人去验看事情真假。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疑了。
在事实面前,隋皇只能感叹杨素死的正是时候,不仅保全了杨氏子孙的荣华,更是全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情,且他这一死,新任的国公杨玄感少不得要守孝扶灵离京三年,三年后万事皆已尘埃落定,杨氏极幸运的避开了这一场无形致命的危机。
隋皇不由叹息着。
抛开种种猜忌不提,人这一走留下的就只剩下美好的印象了。隋皇回忆当初两人君臣相得之往昔有如痛失臂膀,感伤之下挥笔手书圣旨钦赐杨公谥号曰‘景武’,并派遣太子前往国公府内代君吊唁。
没多久,闻讯而来上香祭奠的文武朝臣们将国公府挤了个水泄不通。
灵堂之上人来人往,香火缭绕,杨公生前为重臣,死后也是极尽哀荣。
“还请节哀。”
“节哀顺变……”
季音身披麻衣,鬓发簪白花跪在火盆前,面无表情的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嚎啕哀哭声与来往祭奠之人的劝慰声,或许是生来没有演技天赋,季音实在装不出半点儿沉痛,只能垂眸漠然不语。
在旁人看来,便是她年幼失孤,悲痛得麻木了。
好在便宜兄长没打算拿季音开刷,趁着她灵堂前跪下的功夫,他不动声色的递过来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季音飞快接过锦盒塞入袖子里。
两人的视线交错一触即分,便宜兄长抹着泪拍了拍季音的肩膀低泣道:“小妹莫要太过悲痛,想来父亲也不愿见手中掌珠如此哀戚。”
季音低低应了一声,目光死悲似怨的紧紧盯着灵堂上绑着白花的牌位。
“杨公怎么就如此突然的去了呢……”
“还请国公爷节哀。”
“节哀顺变。”
“这位是府上的女郎吧?”
灵堂内上香祭奠之躬身行礼上完三柱香后,免不了与杨玄感寒暄两句,来来去去竟无人察觉到两人这番暗地里的动作。
倒是因着季音露面,不少人都对这位素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杨氏贵女十分感兴趣,尤其是那些女眷们,祭拜完入席后,也是频频投来打量的眼光。
就连杨府内都有好些女眷仗着哭号之余,不时投来试探的目光。
杨氏唯一的女郎,身上牵扯的利益可大着呢。
季音着低头不言不语,任由审视的目光落在身上,垂下的眼眸里精光闪过。
季音素来喜欢看戏,却对当个身处剧中的演戏者没有任何兴趣,尤其是还是个灵堂上烧纸痛哭的孝女。
东西一到手,她就不想再委屈自己在灵堂里当个木楞摆设了,眼角的余光四处搜寻,同时耳听八方,想要趁机寻个机会脱身离开。
杨玄感敏锐的察觉到她顺从表面下的不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移开目光。
反正父命他已经完成了,这父女俩打算如何斗智斗勇,皆与他无关。
“慈航静斋的碧仙子前来祭奠。”
正在此时,管家匆匆跑入灵堂,俯耳到杨玄感身侧低声道。
杨玄感眉头拧巴,慈航静斋的女人们代天择主之名传的满天下皆知,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她们突然借着祭奠的借口现身国公府,只怕来者不善啊。
府内如今可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赶紧打发了去。”杨玄当即感吩咐管家。
管家为难道:“恐怕已经迟了,那位慈航静斋的碧仙子来的时机甚是凑巧,撞上了奉旨前来的太子,太子听闻她前来吊唁,欣然邀请了那位碧仙子一同入府,这会儿都快到正堂了。”
杨玄感黑着脸,心底徒然涌起怒意。
太子这是真傻还是假傻?
慈航静斋那群女人就是个烫手的山芋,遭逢乱世便也罢了,如今天下太平,太子身为储君却毫不避嫌的在众人面前与慈航静斋的女人相交,他这是想干什么?生怕宫里头那位活得太长阻了他上位吗?
若非慈航静斋那些女人武功着实高深莫测,与江湖上的势力纠葛颇深,裙下之臣遍布世家门阀,牵一发而动全身,隋皇如何能忍得她们插手皇室更替?
隋皇断断不会容忍下一任帝王与慈航静斋的女子有所牵扯,更不会让杨氏江山被一群六根不净的女人所掌控!
灵堂之上耳目众多,太子也不怕此事传入隋皇耳朵,惹来祸端吗?不管太子是假傻还是被美色所惑,但凭这一点,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
念头急转之间,杨玄感心底已有了计较:“立刻随我去接见太子。”言罢,匆匆移步出门。
碧秀心前来祭奠?
季音敏锐的听到三言两语,眸色冷凝。
慈航静斋与杨素没有丝毫交情,此时前来祭奠想也知道目的绝不单纯。
季音当下也不着急离开了,她倒要看看碧秀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能否搅合一二。
杨玄感前脚刚踏出门槛,太子的身影就已出现在走廊尽头,他当即收敛了容色,躬身快步相迎。
“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
杨玄感这一礼还没行完就被太子杨勇一把扶住,“孤奉父皇之命前来传旨。”
他回头示意身后跟着的太监总管宣读圣旨,杨玄感当即想要撩起长袍跪地接旨,然而即将下跪之时,他下意识的望了一眼碧秀心。
碧秀心眉目清冷的站在太子身侧,腰间悬挂着一支浓绿的碧玉箫,神色淡然自若,丝毫没有要避开之意。
杨玄感这一跪若是跪实了,不仅是跪在了太子身前,竟似碧秀心也安然受了他这一礼。
“太子,这……”杨玄感当场沉下脸。
“杨大人,还愣着做甚?接旨吧。”
然而太子也不知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还是怎么地,见杨玄感突然愣住便催促道。
此时,太子与碧秀心并肩而立,看起来当真是将她奉为与之同阶级的贵客。
杨玄感忍着怒意,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长袖下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区区一个江湖女子也敢受他国公爷的跪礼?如此目无尊卑,太子竟也由着她?
杨玄感何时受过这等折辱?
可偏偏太子是储君,他又是奉了皇命前来宣读圣旨,杨玄感如何能不跪?便就是抗旨不遵了。
“杨大人?”
“臣杨玄感接旨。”
眼见太子面露不悦,杨玄感无法之下只能将耻辱咽下先忍了这口气,待来日再做回报,他忍着火一撩长袍。
嗖嗖——
说是迟,那时快。
一道利光疾射向碧秀心。
破空之声响起,碧秀心捕捉到空气中的异样,身形急转着飞快向一则避开,同时执起玉箫重重击向利光。
啪——
利光被打落在地,深深嵌入了地面。
“有刺客!”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等反应过来时所有人冷汗直流。
传旨太监强忍着颤意喊叫道,身后的侍卫纷纷拔刀将太子与他团团围住。
众人定睛望去,当即倒抽一口冷气。
那利光原来竟是一片娇弱的花瓣儿。
“何人胆敢行刺太子?”
传旨太监两股颤颤抹着汗,怒目瞪向利光飞来的方向。
季音落从灵堂里缓缓走出,目光冷淡的扫过杨玄感。
到底是她的便宜兄长,再者刚得了他的好处,季音还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折辱。
受了一场惊吓的太子抬眸望去。
与此同时,碧秀心眼眸冷厉。
“你是何人?”太监总管色厉内荏的呵斥,“竟然敢行刺太子,此乃灭九族的重罪!”
“小妹,还不快向殿下告罪?!”
杨玄感心中一跳,额头冷汗涔涔而落,他急忙开口求饶。眼下确实是避开了向碧秀心行跪礼,但他可没忘记这出手的可是他杨氏的贵女。
“殿下误会了,此人并非刺客,乃是我府上女郎。小妹生来体弱多病,手无无缚鸡之力,如何敢行刺太子殿下?”
然而不等太子开口,碧秀心冷声道:“小妹?杨大人可看清楚了,她哪里是府上的女郎?分明是阴癸派的圣女祝玉妍。”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面含异色。
“阴癸派圣女?”
杨玄感神色愕然,他仔细打量着季音,“什么阴癸派圣女?这确实是我杨氏贵女啊?”
“杨姑娘怎么会是阴癸派的妖女?碧仙子是否认错人了?”
太子仔细打量着披麻戴孝季音,她实在是貌美,美得弱不胜衣,一身雪白的孝衣更显出楚楚可怜的风情,教人不由生出怜惜。
碧秀心侧头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秀心初见圣女时,她正隐姓埋名勾引男人助她渡情劫。”
顿了顿,她高声嘲讽,“秀心也没想到在此见到祝玉妍时,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龙转凤,竟假作杨氏贵女潜入了杨府。而且竟然连杨国公都教她骗过了,只是可怜那位真正的杨姑娘,只怕已遭不测。”
“她真的是祝玉妍?”太子露出惊疑之色。
“这……”杨玄感越发愕然,深深的望了碧秀心一眼,好半响才喃喃道,“碧仙子此番猜想是否太过……”离谱了些。
“秀心绝不会认错了人!”碧秀心种打断杨玄感,美眸冷冷望向季音,“祝玉妍,你说呢?”
“碧仙子果然好眼力。”
季音轻笑一声,笑声似天籁之音响落在众人耳畔,“玉妍的伪装,果然瞒不过你。”
她正愁没法脱身呢,没想到碧秀心竟然主动送上门来相助。
季音一把扯下身上的孝衣,鬓发间的白花。冷风吹拂而过,卷起她衣袂翩飞,单薄的身影美得似仙似魔。
“竟然真的是阴癸派圣女。”太子有些怔神,眼中不可抑制的浮现出惊艳之色来,“祝姑娘所为何来?”
季音故意抛了个媚眼,魅惑之声幽幽传出:“殿下龙章凤姿,玉妍仰慕久矣,故不得已冒大不讳前来相见。”
太子殿下轻咳一声,不知该作何回答。
季音深情的望着太子,眼眸里盈满了细碎的星光,无形的吸引力涌来,太子只觉被无数情愫包围,他下意识的放柔了声音道,“祝姑娘何必伪装她人?祝姑娘一片情谊,孤自当扫塌相迎。”
“……”
闻言,季音反倒惊讶了。
这太子竟然将她一个妖女的假意勾搭当真了?甚至因为她三言两语就将她出手伤人之事一笔带过,这脑子是如何长的?
难怪压不住身为储君正统却压不住底下的弟弟。
“殿下,魔门女子最是擅长美人计,情爱之言信手拈来,实则满腹虚情假意,另有所图!殿下可莫被她迷惑了。”碧秀心气急道。
“看来碧仙子对玉妍误会颇深啊……”季音故作委屈,泫然欲泣。
一双盈盈秋眸泛起水光潋滟,端的是令人怜惜不已。
“碧仙子……”太子下意识的想要开口替她辩解。
季音嗤笑的望向碧秀心,挑眉得意。
慈航静斋代天择主看中的天下之主就这德行?轻易就叫美色所惑?
“祝玉妍,你伪装成杨氏贵女来此,意欲何为?”
碧秀心气了个仰倒,当即一掌拍向季音。
“当然是为了披麻戴孝当个孝女!”季音扬声道。同时足尖点地,闪身避过碧秀心的掌风。
“你以为我会信?”
碧秀心落地,俏脸如霜。
“好吧。倘若你非要我说个答案的话,那玉妍只能说,我来此的目的与碧仙子一致。碧仙子可满意了?”
季音长叹一口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年头说实话都没人信了。
“祝玉妍!”
碧秀心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怒火冲天,望向季音的眼神仿佛粹了冰。
季音暗道一声果然。
慈航静斋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就不是知道杨府里有何物令她们迫不及待登门。
难不成是和氏璧的消息泄露了?
季音啧啧暗道,但不管碧秀心有什么目的,被她如此一搅合,怕是得不到预期的效果了。
嗖嗖——
两道掌风以气势汹汹搏杀而至,季音侧身避过,伸手合挡,以迅雷之势抓住碧秀心的两只手腕,“碧仙子别这么生气嘛,气坏了身子可就不美了。”
她调笑着,手中却是毫不留情将碧秀心的手腕一扭,同时反起一掌重重的打在她的胸口,强烈的内劲宣泄而出。
碧秀心猝不及防之下如被狂风扫落的树叶般重重的砸出数米远。
“今日,玉妍还有要事在身,来日再与殿下促膝夜谈,一解相思。”
季音转头望向旁观的太子,笑容绝艳。
紧接着,勾人魂魄的天籁之声突然传来,季音早已如一阵飘忽不定的风飞出众人视线之中。
笑话!花满楼身中魔种,急需邪帝舍利,她哪有空闲在这里和无关紧要的家伙浪费时间。
季音飞出国公府,脸上的轻嘲刚浮现,下一刻却猛然僵住了。
只见国公府外一道熟悉的身影长身而立。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暗淡无光的眼眸定定的转向季音的方向,轻声问道:“促膝夜谈?一解相思?不知又是何人令阿音念念不忘?”
“……”
闻言,季音浑身一颤,脚下一滑,双脚当场踩了空,直接从半空中一头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