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杀青
“这堵墙高过五尺,怎能还敢翻墙!”
郭解扯住虫皇柔的绛缘深衣大袖子,把他即将纵身一跃的身体拉住,不敢放他离开,免得一个健步跳到墙垣的内部。
卫广的神色一惊,也是做出了相同的行为,扯住虫皇柔的绛缘深衣大袖子,不敢让他翻墙。
“你”
虫皇柔的宽大袖子被男子扯住,吓了一跳,脑子内又出现一些不堪回首的景象,下意识抖开绛缘深衣的大袖子,想到汉律的规定,登时一脸的赧颜,误会了郭解。
同时,他又忍不住心惊肉跳。
根据汉律的规定:任何人不能随便翻越乡里、官舍、市肆的墙垣,翻墙者判处赎黥,除非墙垣的高度不到五尺。
黥是在脸上刺字的刑罚,赎黥是一种判处罚款,用钱帛赎罪免于黥字刺面,这种刑罚对于平帻庶民来说很肉疼,拿钱赎罪的钱帛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虫皇柔等列侯子孙来说更是一种羞辱。
公卿列侯看重颜面,倘若谁被判处了赎黥,往后聚在一起宴飨,少不了遭人耻笑。
更何况,现如今掌管长安刑律的人是张汤,谁知道他愿不愿意让公卿豪强赎黥,如果加重判处一个司寇的两年有期徒刑,只能去做苦力。
长安的公卿豪强遇见了张汤,着实头疼,又拿张汤没有办法,私下骂他是溷轩的石头。
“呼——”
虫皇柔长出一口气,庆幸道:“好在被你拦了下来,不然,堂堂一位列侯子孙被判处了赎黥,肯定会遭到大第室众人的取笑。”
虫皇柔吐出浊气的样子,似是细君吐气如兰,模样颇为娇媚。
郭解不好这口,莽通对于女人、男人都没有兴致,只喜好吃粟米,干嚼着粮食特有的谷香,只要吃到谷香心中说不出的满意,比起男女之事还让他满足。
卫广喜好大宴宾客,呼朋唤友带来的满足感,也远胜女子,何况家中还有一位嘉夫人,早就把他榨干。
至于安国少季,别说虫皇柔是个男子,就算真是细君,只会暗自摇头。
远不如四十岁以后的熟妇有滋味。
虫皇柔瞧见几人没有任何反应,恍惚了,误以为自身不再有姝貌比朝霞、袖裁连璧锦的姿色,回想起闠门口几名亭卒炽热的眼神,心道只是郭解几人没有兴致。
虫皇柔暗自欣喜,放松了不少的戒备,终于找到不馋他身子的朋友。
“这是谁家的工室作坊。”
郭解打量几眼大门,门口有一小片菜畦,种了葵菜,找不到其他辨认身份的东西:“这座工坊是官寺的工室,还是公卿豪强的作坊。”
倘若是长安官寺的工室,事情好办多了,直接找来工师询问麻纸的来历。
换成是公卿豪强的作坊,事情就变得复杂又难办。
安国少季想了想说道:“这座宅院内的作坊,好像是霸陵杜君敖的杀青作坊。”
杜君敖!
霸陵邑的豪强杜君敖。
卫广面色一喜:“三月初,叫来县三老、乡三老前往宫门口喊冤的主谋,有一人便是他,如今竟敢造谣生事,还是污蔑平阳公主与家兄私通,看他如何躲过张汤的鞫狱!”
郭解冷笑一声,原来只是想要查清造谣,当做迎娶卫君孺的聘金。
毕竟,即便是平阳公主也不敢背着私通的名声。
谁曾想,杜君敖牵扯进去,就怪不得他手段酷烈,把霸陵杜氏的全族上下牵扯进去。
“杀青作坊.”
郭解心中有了主意,走过去用力敲响大门:“作坊的家丞可在?本吏是长安官寺的属吏,奉了少内的命令,过来带走一批三尺简牍。”
杀青作坊其实是一家造纸作坊,不同于造纸的是,西汉最为普遍的写字载体是简牍,也就是竹简和木牍,绢帛和麻纸比较少。
官寺的诏书律令,记录在简牍上,对于简牍的长度有着严格规定,诏令律令的简牍长三尺。
日常的书信简牍是一尺,所以叫做尺牍。
平帻庶民折断树干,削成木牍,制作成用来书写得到尺牍。
三尺简牍却不是一般人能够制作,按照汉尺,三尺简牍将近70厘米,需要经过繁琐的工序,找到杀青作坊制作。
郭解谎称是过来拿走三尺简牍的少吏,嗯,也不算谎称,事后找到赵禹说一声,过来拿走三尺简牍就成了公务。
只不过,先把事做了,后面又补了一道批文手续。
郭解是深受酷吏赵禹倚重的官吏,不会在一个购买办公用品的手续上卡着他。
换成别人就不一定了。
“少内的属吏?”
一名穿着细麻襦袴的家丞,头戴平帻巾,有须,面色黑黄,提着一柄二尺剑走到门口,打开杀青作坊大门。
家丞打量了郭解几眼,皱眉道:“请上吏拿出来官寺的公文,霸陵杜氏的杀青作坊倒是有不少三尺简牍,只是需要官寺的公文,方能让你带走。”
“砰!”
卫广换了一身普通武吏的打扮,看不出缇骑的身份,一脚踹开大门,骂骂咧咧的说道:“好大的胆子!长安官寺的属吏过来拿走三尺简牍,你一个小小的家丞还想看公文?老子一拳打烂你的脑袋,赶紧滚开。”
他和底层的穷居负履接触很多。
知道怎么应付没有官衣的平帻庶民。
豪强家丞往往都是一个欺软怕硬的秉性。
家丞瞧不起平帻庶民,在庶民面前拿捏着豪强的架子,面对穿着皂衣的官吏又得罪不起。
“上吏莫怪。”
家丞吓一跳,黑黄老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赶快请进,几位上吏坐在客室内歇息,小人立即叫来僮奴送上黍酒,带走的三尺简牍也会一一装在牛车上。”
这里是长安的西市,不是乡里的里内。
卫广只是踹开大门,没有直接闯进去。
擅自闯进宅院的大门触犯了律法。
等到家丞说出请进,弓着腰,长拜行礼。
郭解、卫广几人走进霸陵杜氏的杀青作坊。
作坊内是一片很大的开阔院子,一名工师,带着工匠、卒、徒,正在开阔院子内忙活着制作简牍。
三月中旬的天气依旧是稍冷,一群百工没有穿着襦衣,裸露着上身,露出瘦黄的皮肤,下身穿着一条麻布做的袴,赤着一双脚。
百工们一点都不冷,瘦黄身体时不时冒出汗水,因为开阔院子一片雾气昭昭,到处冒着一股股白色热气。
开阔院子搭建了棚子,一座座棚子下面是马蹄灶,架着一口大釜,烧着热汤的大釜上摆放着楻(heng)筒,升腾着水汽。
楻筒是蒸煮大釜上面摆放的大木桶,用来盛放杀青的竹简。
杀(sài)青早先是用火烘烤青竹片,叫作杀青或汗青。制作简牍的工序是裁、切、烘(杀青)、书写、钻孔、编。
竹简的表面是油质,不容易刻字,也容易被虫蛀,就把竹简放到火上烤。
烘烤容易烤的青竹片裂开,逐渐变成用楻筒蒸熏,再进行晾晒,更容易制作出品质上好的简牍。
杀青作坊内用来制作简牍的棚子占据大半地方,剩下只有几间屋舍,还有一处溷轩、鸡埘、积库,再也没有其他建筑。
家丞弓着腰走在前面引路,带着郭解几人走进客室,立即吩咐一名僮奴送过来黍酒,还有鸡子、脯、腊、葵等几样肉食菜蔬。
长安官寺的列曹众多,掌管仓储的少内地位颇高,家丞不敢得罪。
如果惹得少内属吏的不满,找来担任贼捕干的好友校验杀青作坊的衡器,非要说三尺简牍的长度不够。
家丞也没办法,不知需要拿出多少三铢钱方能消灾。
“听说霸陵杜氏也能造纸。”
郭解撕下来麻纸的一角,扔了过去:“这种麻纸是不是杜氏作坊制作出来?少内想要采买几刀麻纸,储藏在官寺的积库。”
一刀是一百张。
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一看!
麻纸的市价不低。
另外,麻纸也不如简牍耐用,更容易滋生蛀虫。
家丞困惑道:“杜氏作坊可以造出麻纸,只是.几刀麻纸的市价不菲,小人过去从来没听说过长安的官吏用麻纸记录公文,倒是边关的置所使用不少麻纸。”
麻纸的市价高于简牍,却有一个很轻的优势。
一卷简牍的重量,赶得上一百张麻纸的重量。
一张麻纸记录的文字与一卷简牍相同。
如果运送相同重量的麻纸、简牍前往边关置所。
麻纸记录的文字是简牍的一百倍。
边关置所距离长安,路途遥远,运送辎重的时候,人吃马嚼耗费的粮食很多。
算上运送的靡费,麻纸运送到边关置所,反而比起简牍更加的节省钱粮。
“啪!”
卫广又是一巴掌拍在案几上,瞪着他说道:“快点说这种麻纸是不是杜氏的作坊所造,少内的采买是你一个家丞能够询问?”
案几上的木槃(盘子),颤动几下,盛放在其中的鸡子、脯、腊差点掉出来。
家丞心中一颤,暗骂一句小人得志,等到他儿子被杜君敖举荐,前往长安官寺担任门下右曹。
到时,看你一个小小的少内属吏还敢不敢嚣张。
家丞绵里藏针的说道:“小人的长子已经得到杜君的举荐,再过几日,就要去廷掾担任录事史,往后属于自己人,上吏莫要心急,拍烂了案几,还得拿出来三铢钱赔偿。”
郭解扫了家丞一眼,知道家丞突然说话带刺,硬气几分的原因。
西汉的县官寺分曹办事,各曹的地位大体是相当的。
不过,职务不同,也就造成了主次、亲疏的区别。
同样是县局,公安局和旅游局的地位相同,都是科局级,公安局的权力却远远大于旅游局。
西汉以右为尊,地位比较高的县曹,被称为右曹。
由于经常跟在县令的身边,又被称为门下右曹,比起一般县官寺列曹的地位更高。
门下右曹是主,列曹是次。
门下右曹是亲,列曹是疏。
廷掾就是门下右曹,司职和督邮相同,监督巡行乡里的亭长、游徼、里吏等等少吏。
“嘭!”
卫广是什么人,骑奴出身的他,把脸面看的很重,听到家丞搬出来儿子压他,驳了他的面子,直接抡起案几重重砸在家丞身上。
发出一道很响的声音。
“啊!”
家丞惨叫一声,躺在客室的地面不停哀嚎,面容扭曲,疼的他几乎昏死过去。
僮奴站在旁边吓傻了,两股颤颤,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客室的门正对着开阔院子,匠人们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作坊的客室,瞧见家丞遭到殴打。
一百多名匠人立即拿起各种铁器,朝着客室走去,赶走作坊内闹事的斗食小吏。
卫广丝毫不惧,大步走向门口,指着身后的一人,瞪着双眼说道:“这位居住在大第室的曲成侯长子,过来采买麻纸,小小一个家丞竟敢问东问西,拿起案几砸他都算是轻的,二三子难道也想冒犯侯子?!”
曲成侯的长子虫皇柔在长安很是有名。
人嘛,喜好一些荤段子的传闻。
虫皇柔在底层庶民中的名气比起丞相窦婴还要大。
“哎。”
虫皇柔无奈的叹一口气,走到客室门口:“去把杜君敖叫来,今日采买几刀麻纸,让他亲自把麻纸送到客室。”
虫皇柔的狐媚脸,比起任何印绶都有用,只要看见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容,就知道他是谁。
匠人们吓得直冒冷汗,暗骂家丞是个蠢货,竟敢得罪虫皇柔,别说长子前往长安官寺担任少吏,就连家丞的位子都保不住。
匠人们慌忙退到烧着火的马蹄灶旁边,畏畏缩缩,不敢再去看客室的虫皇柔,又忍不住想看。
虫皇柔实在过于风华绝代了。
一名僮奴急匆匆走出杀青作坊,跑去戚里寻找杜君敖,告诉他杀青作坊来了一位贵客。
卫广重新跪坐在客室,朝着郭解递了一个眼神,拿出一辐麻布裹在脸上。
郭解轻轻颔首,也拿出一辐麻布裹在脸上,遮挡住脸容,随后几人一起站在虫皇柔的身后。
继桑弘羊、赵禹、张汤之后。
郭解又找到一层马甲套在身上。
曲成侯的长子虫皇柔。
郭解带着卫广、莽通、安国少季三人装扮成虫皇柔的宾客,借着殴打家丞,把龟缩在戚里的杜君敖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