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大家

秦汉时代,从春秋战国的封建制转变为郡县制,最为重要的体现是普通庶民也能成立家。

公府把各个郡县的民众进行编户齐民,分为大家、中家、小家、贫民。

郡县制下的家与封建制的家不同。

封建制的家是卿大夫等贵族的采邑,只有卿大夫称家,所以有家臣,底层黔首没有资格称家。

西汉编户齐民的主要区分,根据家资来划分,凡家訾(zi,家产)两万钱以下是贫民,家訾十万钱以下是小家,家訾在十万钱和百万钱之间是中家,家訾百万钱以上是大家。

大家又被称为豪富、豪猾、豪强。

榖树里的霸陵杜氏就是家訾百万以上的豪强,百万只是底线,也是编为大家最低家訾,豪强大家之中家訾三百万实属常见,甚至有千万钱,两千万钱。

霸陵杜氏有渭水的漕运便利,又有麻纸的盈利极丰,积攒的家訾早就多于三百万,在豪强中也算是富奢的大家。

郭解路过戚里的弹室,暗中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妻弟义纵做出一个暗示,一天后,倘若还没有回到长安,立即带着贼捕干和狱小史,以及郡邸长官寺一半的材官前往榖树里。

郡邸长官寺需要留下一半的材官看守官寺,另一半的一名军假吏和十名材官的人数又不够,好在义纵是张汤身边的属吏,可以请求前往霸陵邑抓捕逃犯。

不是抓捕霸陵邑的人,长安的官吏无权抓捕霸陵邑的吏民。

却能抓捕逃亡到霸陵邑的长安人。

郭解等人装作是虫皇柔的宾客,骑着游侠儿眼馋的河西马,前往灞桥以东,渭水南岸的榖树里,试图找到造谣案的线头杜姬。

榖树里四周的田野全是平坦的上等美田,畎沟纵横交错,灌溉便利,一处难得膏腴沃土,应当种植大片的粟米,丘陵种树。

榖树里却种着榖树、芙蓉、桑树,一个畎沟纵横、水利通达的沃野,不种黍粟,反倒是种着一棵棵不能吃的树木,着实比较奇怪。

郭解骑在河西马上,望向一棵棵的榖树,心中了然,杜姬不仅知晓造谣案的主谋,甚至是参与了污蔑平阳公主与骑奴私通的造谣案。

那片麻纸的主料就是榖树皮。

郭解扭过头,看向虫皇柔那张楚楚动人的狐媚脸,朝着他轻轻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

虫皇柔轻轻颔首,立即装作一脸的兴奋:“走,二三子随我进入榖树里,买走一半的百工,带到灞桥附近的麻纸作坊,往后虫氏的大第室也有了麻纸一项盈利。”

虫皇柔丝毫不顾杜君敖的心急如焚,抖动辔绳,骑着河西马冲向驰道尽头的榖树里里门。

里吏、田典、伍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着一匹河西马冲进榖树里,厚重高大的里门来不及关闭,就被人冲进乡里。

里门旁边的哨棚内,里吏和田典围坐在马蹄灶周围,被突然闯进来的虫皇柔吓一跳。

里吏匆忙拿起木椎,准备敲响大釜,提醒里民赶紧带着耒、耜过来围捕群盗。

田典和数名伍人急匆匆站起来,按住腰间二尺剑,随时围困突然冲进榖树里劫掠的群盗。

“不是群盗?”

里吏瞧见那人穿着绛缘深衣,似乎是用丝绢做的华服,又骑着市直一万五千钱的河西马,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位应该是喜欢纵马的五陵少年。”

田典看着虫皇柔娇媚的侧脸,低声惊叹道:“说不定是哪位公卿豪强养在家中的嬖人。”

里吏和数名伍人不停点头,也是惊讶于虫皇柔的美貌,竟是比杜姬还要玉容珠貌。

“虫君!虫君!”

杜君敖急了,呼喊着冲进里门,满脸急色:“已经说好就在里门口观赏瞷公乘和虫君的宾客搏斗,虫君怎么突然闯进榖树里,小吏早就说过,榖树里有着霸陵杜氏的麻纸作坊,不便于让外人看见。”

杜君敖是列曹,县道邑的列曹不少,他是霸陵邑官寺的水曹。

水曹主水利,霸陵邑一带的渭水河段,皆是由水曹杜君敖掌管。

“外人?”

虫皇柔一脸的娇蛮,扬起手中的二尺剑剑鞘,直接抽在杜君敖的后背:“哼,你一个小小的豪猾,竟敢阻挠我一个侯子,胆子不小!说,你是不是藏着匈奴人的闲者。”

虫皇柔看着像个细君,力气可不小,手劲远胜常人。

一剑鞘砸在杜君敖的后背很疼。

“嗯!”

杜君敖闷哼一声,满脸的痛苦,却没叫出声,好歹也是霸陵邑有名的豪侠。

他忍着剧痛说道:“我是丞相门下的宾客,又与霸陵邑的诸多公卿列侯交好,虫君只是侯子,还没有继承曲成侯的爵位,这般欺负人未免说不过去。”

长安一带的豪强与地方郡县不同,家訾百万,擅长耍剑,经常出入大小第室,见识过高高在上的公卿列侯。

不会被一个侯子吓住。

“嗯?”

虫皇柔故意装成被激怒的样子:“二三子去挑选制造麻纸的百工,我要与这名丞相窦婴的宾客搏斗,试一试他有何本事,敢在我面前嚣张。”

杜君敖心中一松,虫皇柔越是蛮横,越是意味着他只是过来索要善于制造麻纸的百工。

不是为了造谣平阳公主私通骑奴一事。

杜君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是忍不住暗喜,虫皇柔居然要与他搏耍剑。

虫皇柔可是初定十八侯虫达的孙子。

虫达可是大汉剑术最精湛的人,这是开国公侯们全都承认的一件事。

只要杜君敖能够击败。

不。

杜君敖与虫皇柔打成平手,就会名声大噪,成为丞相府宾客的剑术佼佼者。

到那时,他就能从丞相府的下等传舍宾客,一跃成为中等幸舍宾客,有了幸舍宾客的地位,就会受到丞相窦婴的看重,担任千石官职不是什么难事。

杜君敖心中一阵火热,对于自身的剑术更是信心十足,满口答应:“好,今日就让虫君见识霸陵杜君敖的剑术。”

瞷公乘愣住了。

说好了他和虫皇柔的宾客比较剑术。

怎么变成了杜君敖和虫皇柔搏耍剑。

瞷公乘只是霸陵杜氏养着的一名游侠儿,没法干涉杜君敖的决定,只能暗暗蛊咒杜君敖被虫皇柔一剑挑断了手筋,到那时就是他扬名的机会。

过来的路上,虫皇柔按照郭解说出的计策,佯怒要与杜君敖搏耍剑,拖住杜君敖和众多游侠儿,嘱咐郭解等几名宾客前去挑选麻纸作坊的百工。

挑选百工不过是个幌子,郭解真正的目的,寻找藏在榖树里的杜姬,找到造谣平阳公主私通骑奴的罪魁祸首。

郭解几人朝着榖树里的北隅走去,造麻纸需要用大量的水,榖树里的里门是坐北朝南,南北各有一道厚重的里门。顺着乡里的夯土路朝着北门走去,没过多久,就看见一片雾气昭昭的屋舍。

榖树里不敢擅自引来渭水和灞水,就连支流小河也不敢进来。

榖树里地处下游,就怕汛期涨水,渭水和灞水直接倒灌,淹没了整个榖树里的屋舍。

倘若像是金城闾里或者叔齐里那般,位于江河的上游,无需担心汛期的河水倒灌。

麻纸作坊打造了七八口水井,打井的市价不菲,一名名赤着上身只穿麻袴的里民,走进旁边的积库,搬出来一捆捆榖树皮、桑穰(rang,桑树韧皮)、芙蓉膜(芙蓉的韧皮)。

榖树皮往往选在春末夏初进行剥取,剥掉树皮,把老树从靠近根部的位置砍掉,剩余树根盖上土,等到来年再长出来新条,树皮更美。

百工抱出一捆捆榖树皮、桑穰、芙蓉膜,扔进一个小水塘,进行沤皮,也叫做漂浸。

又有十几名百工抱出沤好的榖树皮。

桑穰、芙蓉膜,放在大釜内煮烂,最后放进抄纸槽开始造纸。

郭解等人的河西马留在里门口,步行走进造纸作坊,在蒸腾出大量白气的造纸作坊内,四处查看,寻找杜姬的身影。

百工瞧见一张陌生面孔的郭解,没有引起几人的注意,时不时就会见到杜君敖带着外人过来查看麻纸的制造,买走一大批麻纸。

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一看!

只是近几日,也不知道咋回事,杜君敖谎称麻纸作坊涉及杜氏的隐秘,不再带人前往麻纸作坊。

百工们总觉得不对劲,造麻纸依靠的是熟工,不是看一眼就能学会,需要一次又一次失败养出来的熟工。

没有熟工,没有亲自上手,经历过一次次的失败。

只是用眼看,瞧上再多遍也没用。

“嗯?”

郭解注意到不远处的房内小堂房门紧锁,屋舍内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去看一眼,紧锁的房内说不定存放着最好的麻纸。”

贮藏麻纸的积库有五六座,全部修筑在一起,并排靠在一处没有院墙的院子西侧。

房内是正房大内东侧的一间侧室,后面有一个小堂,用来躲人是个不错的地方。

不过,等到郭解走到旁边,感觉情况更加不对劲。

小堂正常是一间小客室,窗牗比较大,打开窗牗也就比较亮堂,这间小堂的窗牗不仅小,更是用砖块封堵,变成一座没有窗牗的封闭屋舍。

不像是小堂,更像是郡邸长官寺的郡邸狱。

郭解和卫广对视一眼,示意卫广趴过去看一眼,封闭屋舍内是不是藏着人。

积库附近时不时出现几名赤身麻袴的百工,把造好的麻纸搬进积库,远远的看一眼小堂,瘦黄脸容上出现几分紧张。

甚至有一名百工跑去找麻纸作坊的家丞,望着远处的小堂,指指点点,正在说些什么。

郭解按着二尺剑的剑柄,站在小堂门口的菜畦旁边,盯着外面,防备家丞带着伍人过来。

卫广走到小堂的门口,透过门缝朝着小堂内看去,昏昏暗暗的房间内,只有一盏豆形灯亮着微弱光芒。

豆形灯旁边铺着不少粟米秸秆当做卧榻,一名襦裙破破烂烂的细君躺在粟米秸秆上,不对,应该是被一名细葛平帻的男子强行按在粟米秸秆上。

“小孺子!”

卫广大怒,底层骑奴出身的他,从小见过一些女婢遭人侮辱,以前管不了这种事,如今见到底层苦命人被欺辱,登时激起满腔的怒火。

他抬起袴袜,勾履踹在小堂的木门,一脚踹开了房门。

卫广怒不可遏的冲进小堂,拿起豆形灯,直接砸在男子的平帻脑袋上。

“砰!”

“啊!”

男子惨叫一声,躺在地面打滚,双手摸了一下平帻脑袋,发现脑袋被砸出鲜血,惨叫的声音更大了。

“砰!”

“啊!”

卫广又是一脚踹在男子的裤裆,狠狠踢中祸害细君的玩意,瞧着男子疼的开始痉挛,方才解气。

“没事了,不要害怕。”

卫广走过去,想要搀扶起来细君,却看到她有些疯癫,张嘴去咬搀扶的手掌。

“嘶——”

卫广倒吸一口凉气,手掌被咬出血,又不想用手强行掰开细君的小嘴,免得伤到她,叹了一口气,任由苦命的细君咬着手掌。

“你们作甚!”

家丞急匆匆走过来,瞧见小堂内哀嚎惨叫的男子,脸色骤变:“为何打伤我儿,你们知不知道这是霸陵杜氏的乡里,杜君更是丞相的宾客,竟敢伤人,你们这些宾客不想活了!”

家丞被郭解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脑袋流血,气息逐渐微弱起来。

榖树里是大里,人数上千,几名小小的宾客竟敢在霸陵杜氏的乡里伤人。

家丞仗着背后是霸陵杜氏,笃定郭解不敢伤人,更不敢还手,有恃无恐的喝骂了起来。

“不过是杜姬身边的女婢。”

家丞指着郭解的鼻子骂道:“一个奴婢罢了,我儿能够看上她,是这名奴婢的福分,你个小孺子啊!”

还有等家丞说完。

一道刀光闪过。

伴随着家丞的惨叫声。

郭解一刀砍下家丞的手指,连带着手掌,齐腕斩断,掉在了地面。

“啊!”

家丞疼的在地面打滚,细葛襦袴沾满了灰尘,还有自身流淌在地面的鲜血。

郭解的勾履直接踩在家丞脑袋上,狞笑一声说道:“你搞错了,我不是宾客,而是郭解。”

他挥起了手中的环首刀,朝着家丞的脖颈砍去。

竟敢直接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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